再见,北极岛

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人生最美好的年岁早已离我远去,余下日子里,我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回忆。在脑海中看遍从童年到青年留存的种种经历,设想或然的来路和去处,许多细节早已忘记,如同从未发生过。

但也可能记得,在那个永恒的夏天,稚嫩的小眼睛反射着太阳金光,手指不停在沙滩上圈画,拼图玩具捧在手里,趴到地上看,举过头顶看,阳光从泡沫缝隙穿过,洒在无忧无虑的脸庞,意犹未尽地研究不为人知的课题,安静、平和,随后沉沉遁入睡眠。

我走到他旁边,拾起地上的泡沫板,沿锯齿边缘将它们组合完好,是一张地图。中间两条蓝色曲线代表黄河与长江,从青藏高原曲折东流,穿越山脉、丘陵、平原,不管不顾地奔向东海。再往上看,目光划过三角洲和华北平原,最终停留到松辽平原。我猜这个孩子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在地图上寻找此刻所处的位置。我们在哪儿呢?此刻的存在已如此真实,却又总是不倦地四处追寻。这个问题无法逃避,甚至与生俱来,心灵之外,关于自身的印象模糊又虚渺,不知来处,亦不知要去往何方,站在无边的寂静中,只剩空茫不解的怀想。

这个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答案,小萝卜头一样的手指抚过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向北,在极北的北方,陆地和海洋之间,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地图上并没标注名字,它是阿尔木北极岛。

岛上人烟稀少也并不富饶,匮乏到连一年四季都不存在,只有漫长的夏天和同样漫长的冬天。十几年前,有个专家学者什么的试图用科学解释,在一片混沌中划分一年四季。他说东边的海洋会吹来一股季风,北边的西伯利亚冻原也有强劲的寒流,是这两方力量造就了这片地区的季节,但季风和寒流何时到来,在他尚未研究清楚之前我们就叫他滚蛋了,也就是说一切照旧,岛上仍按惯例把冷的时候叫冬天,热的时候叫夏天。

不巧的是,此时此刻,这里正被更北方吹来的寒风控制着。海浪收起往日锋芒,被结结实实地冻死在海床上,滩涂布满嶙峋的礁石以及镶嵌其上的贝壳,几艘早已遭人遗弃的渔船零星矗立在冰面,它们看起来几年都未挪过位置,起初是覆盖甲板的尼龙布被吹散,紧接着铆钉生锈脱落,如今海风裹挟着冰砾,正夜以继日地冲击船身,它撕裂出几尺长的创口,又被冰凌覆盖,用不了多少年,记忆里的渔船便不复存在。

更远处,零星几个少年在滩上寻找渔猎,他们用皮靴踢开冻的不结实的冰层,偶尔可以发现随海浪一起冻死在滩上的鱼,还有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贝壳,据说把贝壳放到耳边能听到海风呼呼的声音,他们就这样物色着大海遗失的礼物。当然,这些玩意并不能卖钱,甚至没法煮来吃。大部分鱼已经死去很久,只因保存在冰层下尚未腐败,甚至此刻看起来结结实实的冻土,等化开之后你才会晓得它其实是滩淤泥,倘若有人不知道这儿的真相,把鱼拿到锅里解冻,不需几时便会生出剧烈的腥臭,久久无法散去,让你永远都记得那翻着白眼的恶灵。生在这儿的鱼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它们到死都抱着作恶的劲头。那托生在这儿的人呢?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沿海岸线零散坐落着百十户人家,青石水泥搭成一排排矮楼,碉堡似的守护在这冻土之上,传说我们的祖先是明朝末年抗击海盗的军户,和当地人通婚后逐渐发展成附近几个村落,世世代代守护这孤岛。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直到今天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这毫无意义的传承,却成为艰苦生活聊以慰藉的良药,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甘心待在这鬼地方,便能轻易继承祖辈的荣耀。当然,对我来说,这儿没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甚至出生在这荒圮孤岛,也不是能主动选择的,我早已受够了餐桌上从不缺席的腌鱼,潮湿咸腥的海风,经年不绝的浑噩,甚至死后也无法安息,成为翻着白眼的恶灵。

无数个邪恶念头在脑海闪过,最终汇集成一条必经之路,它通向何方尚未可知,但我的来处似乎更加清晰,或许自打出生开始,周遭的一切就是让我安静随这冻土一起冰封的骗局,那些知识、教化之类的,从根本上让人变得软弱、安于现状,因为有了知识,脑袋成为不需要思考的摆设,需要什么内容从里面拿就好了。这样蹩脚的故事竟能传播数百年,令所有人深信不疑,好像前人总比我们更接近真相似的。说不准这谎言的源头来自酒馆里烂醉的无赖,大嘴巴的妓女,某个赌徒的吹嘘,被逐渐修饰成真理,一代代的自欺欺人者成为虔诚的信徒,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有选择,谁会愿意呆在这不毛之地呢?

历史的垃圾堆里,我更愿意相信,我们的祖先才是一群被圈禁的海盗、恶棍,在这孤岛,荒芜之地。

1

“妈的,你来告诉他规则是什么!”

拇哥手里刚开的大绿棒还往外冒着白汽,此刻正哏哏地指向我,烟雾缭绕之中,那瓶子仿佛有了灵魂,把我从神游拉回现实。

“你们外地人玩的是21点,但在我们这儿都是24点。”

“从来没有21点,一直都是,24点。”拇哥一字一顿,食指夹着的烟头随说话节奏上下起伏,最终停留在牌桌上,“愿赌服输,掏钱!”

对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轻声嘟囔了句什么,没人听清,也无人在意,我和拇哥只顾看他从口袋里掏钱,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舞蹈,让人百看不厌。

“好了,不要再吵了。”我趁机拉起年轻人,他双眼仍不甘地望着桌上那几张钞票,“这次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有本事下次再赢回去喽。”

拇哥把钱收到口袋里,顺势朝我使个眼色,让我在门口等他。

到底是冬天,周遭的一切不怒自威,只剩酒馆这儿还有点光亮,更远处黑暗和幽深里袭来阵阵腐臭。岛上的一切都已死去,或者说活着和死了没有明显的界限,除了彼此,谁还能证明我们这样一群人活在世间呢?书上的知识会告诉你,寒冷能延缓衰老,甚至有富豪把自己冻在冰箱里企图永生。笑话!在这儿根本行不通,对我们来说,寒冷不是温度、指标之类轻飘飘的形容词,我们也没雅致来搞什么科学,它是切实的生活状态,能让小伙子缩在屋里瑟瑟发抖,良家女敞开双腿寻求慰藉。它不是奔涌而来的水或呼啸而去的风,而是一直弥漫的空虚,充满不幸的味道,任何人都没法战胜千百年不知疲惫的海风,只能被屁滚尿流地吓跑,或者干脆丢掉侥幸等着被它同化。

他从怀里摸出两三张票子,这是我今天的报酬。

“最后一次。”我弹飞手里早已冻灭的烟头。

“你哪次不这么说,咋的,跟我混还能亏了你?”

“这次是真的,我想出岛发展。”

“发……展?”拇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俩人默契地往礁石滩走去。“像我们这样,一没学历二没技术的人能往哪发展?”

滑下陡峭的石坡,踏上结冰的石面,越过沟渠,野滩上有几处较为平坦的黑礁石,我和拇哥经常在此闲聊,石缝深处还卡着未带走的酒瓶,海风吹过,发出风铃一般的声音。

“你能看到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是一盏昏暗几近熄灭的灯,它属于一样年迈的卖货人。

“那老头怎么还没来,他还欠我一条烟哩,要不然我也不能抽得这么省。”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拇哥,你说除了他,外面谁还知道岛上咱这群人呢?”

“无所谓,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只要和我在一起,绝对不会亏待你,阿良,一辈子有酒喝,有饭吃就够了。”拇哥晃了晃烟盒,“对了,还要有烟抽,妈的,那老头不会死船上了吧。”

“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咱打一出生就在这破岛上,说是什么军人的后代,这话有人信吗?怎么个个干起坏事这么有天赋呢。”

“这倒是真的,”拇哥笑着说,“这些事儿对咱俩来讲,就像生把火,吐口烟一样简单。还记得刚开始,咱俩把白条鱼肚皮染黄,假装大黄鱼卖给外地人么?我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我也不乐意干缺德事,但你知道,我们只擅长这个。”

“也许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呢,像岛外人一样,就算不喜欢又怎样呢?至少出去试一试再说。”我把脚边碎石用力踢飞,它在空中旋转、降落,然后落到冰面上滑行,消失在一片黑寂之中。

“谁说不是呢,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来着,管它呢,总之是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后来呢?”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这破岛像有魔力一样,总能千方百计把试图离开的人吸回来。”拇哥侧过身去点烟,烟头的火光将他脸上条条细密裂口映得更加清晰,那是永不融化的冰川,只需一眼,便能吸走你所有的注意。周遭一切都如雪般惨白,无声无息。生活在这儿的人早已熟悉,不去想,一切都很好,但当你决心离开,重新审视这些,才蓦然发觉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是多么可怕。

“我要死也不要死在冰雪里。”

“我也从没喜欢过这儿,甚至和你一样恨它。”他蹲下来,沉默了一阵,“但我们熟悉这里,想想看,我们知道岛上哪里能见着狍子,松树丛的雪窝里寻得到雪兔和野鸡的脚印。等过几个月冰化开,捕鱼、航船,在海上漂流,醉到不省人事。这是过去几十年我们做的事情,如果你离开我们,离开这座岛,将会一无所有。”

“那就从头开始,去外面的世界当个白痴。”我叼着烟,闭上眼睛。

静默无言。

海风穿过漏船石缝,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它才是岛上唯一的生命,将冰块吹成碎冰,又把碎冰碾成雪尘,带到岛上的每一个角落。千百年积累的雪尘,落到陆地上堆成雪山,落到水里化成海,世界也被这永恒的力量推着前进,记忆中的船不复存在,思念的人死去,总有那么一天,也许是突然的一刻,你会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只有这该死的海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

俩人静静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拇哥在想什么呢,我自然无从得知。但我想,如果能突然死在悄无声息中也很好,再也没有无休止的争吵和寂寥的生活,明天一早,我的尸体会被贪玩的孩子或者偷情的情侣发现,邻居们为我生一堆火,让脑袋里没用的知识随柴火噼啪作响,不需几时便能化作一缕烟,被海风带到世界角落。

我想起烂醉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眼睛,如同被人遗忘百年的石雕突然苏醒。假如没有脑袋里那些该死的垃圾,也许就可以忘掉对这个世界的芥蒂,在这儿重新开始,但等我摇晃着坐起来,怨恨、不甘、虚荣又一股脑钻入身体,提醒我过去是怎样的人,又该按照怎样的路数继续如今的处境,世间这些事情哪能这么痛快地一笔勾销呢?就算离开这座岛,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也没法成为别的什么人,在某个突然惊醒的清晨,我会发现一切照旧,世界说到底就是个大到让人无处遁形的监狱,无论逃到哪里,灵魂总能第一时间追上你,提醒你是怎样的人。当然造成这种处境并不是宿命之类玄而又玄的说辞,我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时间并不能让它消减半分,甚至在一遍遍地回忆中愈发清晰。

2

记忆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纷杂地交织在一块儿,让我弄不清哪里是个头,但在十四岁之前,我确实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还以为我生了什么病,大孩子们也以逗我说话为乐。

“你看这是什么?”

“认识这种鱼吗?”

“那只猫跑哪去了?嘿!”

周围一切总会适时地被编成问题抛给我,就算只回答了嗯、哦、是啊之类简单几个字,也能得到夸奖,大人们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在为我即将成为正常人的一员而感到欣喜。

起初对于许多无聊问题我只是懒得回答,后来才觉出这些话里的戏弄意味,聪明孩子们在默契地进行一种游戏,内容就是看谁有本事让我说更多的话,识破诡计以后,我便更不愿意让他们得逞,这反而激发了游戏的兴趣,到后来,就算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也忍着闭口不言。这种暗戳戳的较量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大伙都认为我或多或少有点毛病,企图让我说话根本是自讨没趣,我才一反常态开始说话。

当然这算不得什么特别的成就,我只是从一个木讷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少年。令人意外的是,伴随说话意愿而来的,是一连串从没有过的奇怪欲望,关于事情的看法也产生很大的变化,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就像蜕了一层皮,从根本上变得不再是原先那个木讷的少年。

3

通过半遮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泛着波光的海面,水汽折射逐渐升腾的阳光,凝目细看,才发觉那水上漂着的,尽是些脏兮兮的渔船和无主的绳网,海鸟无精打采地在港口闲逛,人们醒来之前,这里尽是它们的地盘,挑拣还没完全腐烂的鱼头、内脏什么的,时而又鸣叫着扑腾翅膀飞走。

我赤身裸体地靠在窗口,点燃支烟,从浴室扯了块毛巾,尽可能把身体遮住,没来得及完全恢复精神,便开始审视目前的处境。地上满是白色黄色交织的烟头,从床头一直延伸到门口,衣服散落到处都是,随手丢掉的内裤挂在台灯上,当然对我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问题早已是常事,更大的麻烦此刻正在床上酣睡。从窗口直射进来的阳光洒满她的全身,她把被子一蹬到底,一半挂在小腿上,另一半耷拉到地上,盖住杂乱的空酒瓶。她正对我这侧的脖颈有处浅痣,隐约被发丝盖着,形状姣好的乳房随呼吸平静地兀自起伏,一只手遮住肚脐,算不上纤细的手指末端是涂红的指甲,作为全身唯一的妆容,已有些许脱落的迹象,阳光穿过指缝,食指微微颤动,顺着手指的方向,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绞着,让小腹处原本隐秘的绒毛晒在阳光下,如同河边茂盛的水草。

吸完烟,我试图回想起她的名字,有关这事儿的种种细节,但完全没有线索,倒是宿醉带来的头痛和胃里翻涌的恶心一道朝我袭来,趴在水池上呕吐好一阵,脑袋里不断回响着同一个疑问,那麻烦,或者说那女人,到底是谁?

我裹好浴巾,蹲坐在椅子上,下巴颏抵着窗台,看外边的海鸟争食打架,就这样过了一阵,直到看得出神,身后传来浅浅的一声:“喂。”

等我回过头去,她已把被子盖好,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喂,你是谁啊?”

“你说呢。”

“不知道才问你啊。”

“不知道还跟我睡觉。”她不知从哪摸出根烟放到嘴里,抬了下手,示意我把那盒火柴丢给她。

“好了,不开玩笑,我也没有恶意……”我站起身来,浴巾从胸前一下滑落到地上。

看我当前的窘相,她扑哧笑出了声,“你自己慢慢想吧。”

似乎刚刚牵起的话头就要终止在这毫无意义的一问一答当中,而关于她的种种谜团却一个都没解开,我在脑海里拼命整理合适的措辞,就像溺水之人总想要抓住点什么。

“那你今年多大来着?”

“28”

“28?”

“不像吗?”

“像。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要更年轻点。”

“那你呢?”

“16”

她脸上闪过瞬间不可置信的表情,把烟灰磕在见底的水杯里,“这么说你还在上学喽?”

“早就不读了。”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语气里长辈似的诘问让我有点儿不爽,“守着这么大片海,饿不死。”我说。

“也好。”

她把眼神从我身上移走,手垫在脑袋下面,呆呆地凝望天花板,循着她的目光,我侧目看去,那儿除了皲裂几近脱落的石灰墙皮和隐隐露出的黑色水泥底,什么都没有。

“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没什么印象,一觉醒来就在这儿了。”她不耐烦地说完,从地上捡起鹅黄色长裙,拍去上面的烟灰,熟练地套在身上,又招呼我帮忙把后背拉链拉上,“该走了。”

“去哪儿?”

“当然是去上班。”

就在我发楞的功夫,她已在水池边收拾好了,将头发沾水梳理平整,又从包里掏出口红,仔细描画着,进行最后的收尾。

“还真是项伟大的工作。”

“那是,”她轻快地拎起包,目光扫视屋子一周,做最后的检查,“你以后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疑问一个都没解决,此刻又冒出了个新问题。

“没什么。”她无奈地耸耸肩,好像对我的木头脑袋产生莫大的失望。

待她合上门,我丢掉裹在身上的毛巾,到被子里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虽然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情还有很多疑问尚待解决,但我的精神却感到久违地放松,就像暖流到来时的鱼儿抖落碎冰,轻快地游进大海。

我在床上摆成大字型,任凭阳光恣意洒满全身,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突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碰落到了地上,我探出手在地上摸索,是本薄薄的小说《情人》。我好奇地翻开书扉,角落用红笔写着署名——杨桃,边上还别出心裁地拿铅笔画了只小熊。

“杨桃”我在心里叨念着,想必这就是她的名字,这书也肯定是她落下的物件,我从衣柜里随便翻了件t恤,胡乱套在身上,骑单车追了上去。

门口向外延伸出两条路,它们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条去往进岛的公路,另一边是出岛码头。我时时会想,如果当时选错方向,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过去的事情一旦发生,便不由得人擦掉重来。

4

傍晚时分,我半睡半醒躺在门口藤椅上,胸口盖了本《乞力马扎罗的雪》,屋外倏地下起雨,打湿树木的枝条,在雪地上砸出浅浅的水窝,淅淅沥沥不知多久,雨过之后,带有潮味的海风开始吹来,摇晃着门帘上的轻纱,吹落屋檐的积雪。用不了多久,这阵海风将带来新的季节,我在岛上的日子也进入倒计时。也许是一阵风催生另一阵风,竟在心中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我对这儿谈不上不舍什么的,恨也未必,只不过到了最后的时候,有些和以往不同的感触,就像学校里讨厌的科目上到最后一节,难吃的晚饭咽下最后一口,让我重来一遍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要说这一切即将在一场平常的雨后结束,又不大对劲,是不甘还是不舍呢,我没法说清,总之我感到十分慌乱,时而点燃香烟,时而把眼神移向窗外,期待目光能替我抓住点什么。

这天晚上,我来到拇哥家里,和平常一样,一人一打啤酒,消磨这漫漫长夜。

“要走了?”

“要走了。”

“什么时候?”

“快了,能通船就走。”

“真好,祝你一帆风顺。”

“你这话言不由衷。”

“我是真心的。”

“当真?”

“千真万确。”拇哥说罢,喝下了第三瓶酒的第一口,“只是担心你出去之后,靠什么活着呢?”

“打点零工,干点杂活什么的。”

“哦…...”拇哥眼神中略显犹豫,“没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吗?”

“我发誓我绝对会想你的。”

“完全是南辕北辙,”拇哥拿沾了酒的手指轻敲我的额头,“我的意思是,女人,正常男人都会想到的吧。”

“无所谓,”我笑着点燃香烟,“全是烦心事。”

“傻气得很,日子就是要有女人才过得下去。”

“这倒是,”我说,“不过那种生活没经历过倒也不会去想。”

“曾经不是有过吗。”

“比如说?”

“那人,叫什么桃的。”

“杨桃。”

“正是。”

“太久远了,年轻时候的事情。”

“你过去可不是这样想的。”

“那我过去是怎样想的。”我不怀好意地望着拇哥。

“懒得揭你老底,总之,出去之后要好好生活。”

我点头。

“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来着,可以吗?”

“没有秘密。”

“你俩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自那次之后就失去联系了。”

“哦…...如此说来还挺遗憾的。”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静穆的黑夜里,只听见窗外冰层断裂的声音,要不了多久,这里将出现全然不同的景象:浪潮拍打堤岸礁石,海面上满是繁忙的船坞和嘈杂的汽笛声,海鸟在天空中盘旋鸣叫,水草和灌木也会重新长出来,好久没有感受到夏日的气息了,只不过在这些到来之前,我早已离开。

靠岸的船只鳞次栉比,货船和渡轮并肩而立,如集市上码放整齐任人挑选的冻鱼,我扶着钢缆走到舷墙上面,再也不见,另一只手朝那该死的小岛作出告别的姿势。

从船尾向后开出两排波浪,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去,我也被这种力量带着一起冲进一片无际之中。于汪洋包裹的当间儿低头细看,海水被马达搅得汹涌又浑浊,溅起的浮沫随风扑到身上,生成局部的暴雨。我扬起脸,坦然接受海水的洗礼,若忽略其中咸腥的气味,水丝拍打在脸上,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我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离岛的情节,但都不如此刻更加真切。真的离开了吗?我抬头眺望,波纹逶迤而去,在我和岛之间划出一道明显的界限,远处寻不见一个人影,礁石浓缩成一团团黑点,甚至印象里高大的房屋此刻都变得模糊,直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海平面彻底淹没,耳边只剩机器的轰鸣声。

沿雄壮的海岸线一路南下,跨过黄海、渤海,还有许多根本说不上名字的岛屿,一直一直行驶,好像这趟旅程永远没有尽头。终于在某个异常闷热的早晨,船靠岸了,人群已在甲板上等候多时,游客掏出相机对着棕榈、黄槐等高大树木咔嚓咔嚓地拍照,学生们整理箱箧,只等一声令下,便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原先人头攒动甚至有些拥挤的渡轮,没几时便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像只被人掏空的螃蟹。

我混杂在他们当间儿,一块踏上南方的土地,未来再也没有冰雪,汹涌寒风之类的梦魇,再也没有!总之一切都会变好,我贪婪地吸入崭新的空气,感受命运这东西如何改变我的前进方向,并引领至此。当地人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话还是粤语什么的,完全一句都听不懂,猜也猜不出来,总之对我来说,此处和异国没差。

从人群经过,我能感受到蓬勃的力量,就像风拂过草原,带来灵魂深处的奔突与祷告。在人生这条必有终点之路,隐隐确立的信心单薄又易于破碎,没有答案的上下求索更是辽阔无边。生活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一切都需要自己选择,让过去幼稚的自己替未来更加成熟的自己拿主意,无论怎样选,总免不了遗憾。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似乎并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连选择都来不及,便被生活推着走了,只能透过世界的橱窗,看别人经历轰轰烈烈的故事。我想,既然生活是自己为自己负责,犹豫和彷徨才是最深的失格。作为许许多多微小粒子组成的物件,我们来自虚无,却刻画着现实,生命本身毫无意义,意义是我们赋予它的。就好比钟表上的时间无法催生世界万物,加入一点儿人类的思绪,才有了人间的浪动。

与其他确定无疑的事情不同,我们似乎永远也看不破生的迷执,这就是古人说的“只缘身在此山中”吧,殚精竭虑或随心所欲,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都有自洽的说辞。即使我刚刚写道生活是梦想和现实的交织,顺着飘散得所剩无几的记忆,究竟无法得知,人生每个重要节点的选择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意孤行……

我把行李一股脑丢到二楼,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住所。一楼经营着间糖水铺,不晓得是生意不景气还是别的原因,糖水铺老板在二楼隔出几间卧室,我便住在走廊尽头毫不起眼的一间。我费劲全身力气把几大箱行李拖到屋里,确认快递单上的信息后,像仓鼠一样打点着箱中的物品,洗发水、充电器、香皂、毛巾、衣物、床单……把它们分门别类归置到屋子里,忙活完这些,短袖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于是打开门,准备到走廊上透透气。

隔壁房门半掩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阳光都透不进去,温暖的淡黄色灯光从屋内一直洒到走廊。顺门缝向内看去,一女子坐在书桌前,她过分安静了,可以说是一动不动,若非手在桌上缓缓移动,甚至分辨不出她是不是真人。我驻足于此,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究竟是何工作能让人如此聚精会神,约莫过了半分钟,她也觉察到我的存在。

她默默从座位上站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找哪个?”她问我。声音很轻,好像刚从一场美梦中苏醒。

我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个子不高,脸圆圆糯糯的,肤色也十分健康,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孩子气,修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隐隐能看到一双精致的小耳朵,睫毛很长,每次眨眼都忽闪忽闪,鼻子好似突然冒起的小山包,总地来说,整体印象虽算不得惊艳,但也绝对不坏,给人十分安心的感觉。

“你好,我今天刚搬到隔壁。”

“哦。”她揉了揉眼睛,说罢便要把门合上。我也准备离开,到楼下看看,不过片刻,她又将门打开,身体靠在门框上,探了个脑袋朝我说,“有件事想麻烦你,可以吗?”

“什么事?”

她朝我摆摆手,示意进屋说话。

她房间的格局和我差不多,几乎可以说是照同一个模版做出来的,只是更宽敞些,衣柜上仿木油漆已有脱落迹象,有的地方露出坑坑洼洼的底色,金属把手松垮地搭在上边。看起来她在这儿住了有些年头,但整个房间却纤尘不染,和刚打扫过一样,桌上的书摞成两堆,常用的放在手边,不常看的收在书架上,闲置物件放在收纳箱里,但绝不是像我那样胡乱归拢在一起,每个物件都各得其所,确保平整又不占地方,简直就是设计好的那样,连吹风机都得把线仔细绕好才收起来。口红、唇膏、化妆品一类瓶瓶罐罐更是用心整理,分门别类插在书架和收纳箱当间儿,与我的房间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什么。

“喏,就是这个。”她把书桌上的草稿码整齐,恭敬地递给我。

“这是?”我约莫数了一下,这摞草稿大概能有几十页,每页都写得满满当当,虽说字迹算不得好看,但绝对工整,更难能可贵的是几乎没有涂画痕迹,着实下了不少工夫。

“你看了便知道了。”她突然冲我妩媚一笑,“还不知道阁下的名字。”

“用不着这么客气,”我也冲她挤出僵硬的微笑,“我叫艾良。”

“哦…...艾良,我叫雪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不过为何叫雪子。”我随口一问,注意力全在那些文字上边。

“你又为何叫艾良呢。”

“没什么含义,父母文化低,随便起的,身边朋友都叫我阿良。”

“呃…...如此说来,我是喊你艾良还是阿良呢?”

“随意。”

“比起你来,我的名字还算有点儿含义。”

“什么含义?”

“你猜猜看。”

“和白雪公主有关?”

“不对哦,再猜。”

“你喜欢雪。”

“嗯,但是和名字无关。”

“想不出来了,完全没有头绪。”

“在我出生时这儿下了一场雪,因此就叫雪子。”

“热带也会下雪?”

“当然会,只不过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情况,”雪子得意地说,“据我所知只有这么一次。”

“难怪要以此命名,确实值得纪念。”我附和道。

“不过…...我虽然叫雪子,却还没真正见过下雪,那场景想来一定非常浪漫,我看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和想象完全不同。若不加以美化的话,下雪天很冷,冷到让人完全不想出门,如果碰巧赶上大风天气,那就更了不得了!所有一切被冰啊雪啊盖着,没有花草鸟兽,树木也光秃秃的,动物都躲到洞里冬眠。”

我这么一说,雪子显得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她又生出新的兴趣,“这么说你见过下雪喽?”

“何止,冬季几乎是天天都能见到。”

“真好啊,你是北方人?”

“是的,北方人,极北的北方。”

“为何要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呢?”雪子问。

“是因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我自己也没完全想明白。

“我知道了,这边有你喜欢的人对不对?”

“也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总之在北方呆腻了,想换个地方生活,听说南方的山上四季如春,便来此居住。”

“人生就是这样别扭呀,看够雪的人想看山,看够山的人却想去见见雪。”她略带忧伤地感慨道。

“对山和雪我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趁年轻体验未知的生活。”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北方看看,”雪子一字一顿地说,“要是能碰到下雪天就再好不过了。”

“一定会有机会的。”

草稿翻至最后一页,我尽力把它们复原,交还雪子手上,“看完了。”

“怎么样,写的可还行?”

“让我当个读者还勉强,但若说些别的,实在没法给你合适的建议。”

“随便讲讲,”雪子诚恳地说,“我一个人在这默默地写呀写,终究还是需要些别人的建议,不然总是越来越没信心。”

“故事读起来很通畅,完全没有一点儿卡顿。”

“除此之外呢?”

“没了,暂时就想起这么多。”

“简直敷衍。”

“等我回去想想,明天再和你说。”

“一定要认真想哦。”

回到房间,我慵懒地躺在床上,身体裹在软和的被子里,几乎马上就要睡着,迷迷糊糊中,凭微弱的精神回想雪子草稿上的故事。关于写作我确是个门外汉,极其短暂的学生时代里,作文成绩从来都是不及格,直到16岁才认真读完第一本小说,顺着这条记忆,我不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准确地说,那些事情我从未遗忘,只不过在忙碌的生活里,这种念头被纷乱琐碎深深埋葬,而一旦放松下来,关于她的记忆便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5

我蹬着单车,拼命往前赶路,前边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最终出现在眼前。

“喂,杨桃。”我刹住车,得意地出现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

我就这样莽撞地闯入她的生活,一个骑着单车的16岁少年,在某个平常的夏天午后,没有前文,甚至没有预设结局,仅带着满脸汗珠狼狈而来,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我会与很多人见面,准备更充分,方式也更体面,却都不及那天令人难忘。当时的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只觉阳光刺眼,路旁的虫鸣分外吵闹。

“你是怎么…...”

我拿出手里握着的小说,来回折了几下确保它平整些,“物归原主。”

“送你了。”她仍自顾自走路,目的地在哪儿尚未可知,只是脚步明显放缓了些。

“当真?”

“千真万确,送你了。”

“我从来都不看书。”

“无药可救。”

“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随便处置,我要上班了”

“在哪?”

“与你无关。”

“送你去。”

“不需要。”

我停下脚步,目光随蜿蜒小路蔓延而去,灌木一团一团,小山也看起来矮矮的,没有任何遮挡的视线可以直望到港口,动物出没的小道通到人工湖边,随着地势起伏,坡道缓缓向下延伸,最终模糊成一个鹅黄色的小点。几只麻雀在头顶一边叽喳一边飞去,温存的阳光下,我从未觉得如此闲适放松,虽说人生海海,走失的人就像冰融于水,但关于杨桃,我始终相信我们会再见面的,就算说不清根据,但我仍对此抱有盲目的信心。

再次见到她是在几个星期后。

当时我正在酒馆里跟拇哥喝酒闲聊,从世界大事到钓鱼技巧,每每聊到兴起,总免不了大吼大叫,或者干脆指着酒杯大声咒骂,我俩走火入魔般钻进自己的小世界里,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话题不知从何转到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身上。

“这家伙,完全,完全是…...”拇哥挥舞着拳头,好几次差点砸在桌子上。

“是什么?”

“一个恶棍,纯种的虫豸,把你我以及所有认识的人加到一块儿也不及的程度。”

“此话怎讲?”

“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勋章都挂在自己胸前。”

“我要是有权利也乐意这么干,好大喜功之辈不在少数。”

“并不止,这只是他诸多罪行最轻的一件。”

“再有?”

“腐败!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腐败,从西伯利亚农庄到莫斯科的大城市,到处都是吸血鬼,全人类的公敌。”

“那他贪的也是自己国家的钱。无论怎样又落不了咱们兜里。”与自身无关的事情我通常不怎么放在心上。

“苏联就是在他手里完蛋的。”

“无感。”

“想想看罗马帝国,鼎盛时期的唐朝,都完在这些虫豸手里。”

“太辉煌的事情总持续不了太久。”

“同意,”拇哥回到座位上,“这也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但有些事情应该达成共识。”

“这倒是。”我呷了一口酒,劣质酒精顺喉咙倾泻而下,虽说口感不怎么好,但能把人撑得暖乎乎的。在这当间儿,我的余光撇到一熟悉身影,随后整个人的精神都被吸引去。

一年轻女子来到吧台付钱,随后找了个靠里的地方坐下,她穿了件浅绿色上衣,外边套着牛仔连衣裙,头上带着大大的黑色发夹,让人无法忽视,虽说没什么名牌,又无名贵首饰傍身,但干净整洁,看起来和酒馆里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发什么呆,小子。”

我回过神,脑袋里仍止不住推敲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不是杨桃,远远看去确有些相似之处,但仍不能百分百肯定。

顺着我的目光,拇哥也注意到她,“那女人,”拇哥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谁?”

“别装蒜,就是你刚刚看的那个,你眼睛都快贴人家胸上了。”

“你认识她?”

“算不得认识,只是多少听到些传闻。”拇哥又开了一瓶酒,把杯子斟满。

“说来听听。”

“你还是趁早死心为妙,少去招惹。”

“此话怎讲?”

“据说,我只是听说啊,”拇哥说话从未这样谨慎过,不免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她是逃婚到岛上的。”

“她结过婚?”

“注意我的措辞,不是结婚,离婚什么的,是逃,逃婚。性质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又问。

“想想看,比如说我,二十啷当岁,终于有一天要结婚了,把亲朋好友,还有许多年没联系的七大姑八大姨叫到家里,结果一觉醒来,新娘不见了。”

“这事儿确实不好办。”

“完全不止,要是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拇哥拿筷子把酒杯上的浮末扫去,“恐怕杀了她的心情都有。”

“没这么严重吧…结婚本来就是要俩人都同意才行。”

“那也不成,在这种节骨眼上让人难堪,着实下不了台。”

“总不能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吧。”

“什么喜欢呀,爱呀之类的,小孩儿才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结婚之后就是过日子,所有人都是这样。”拇哥好像真把自己带入进新郎的角色了,略带生气地继续道,“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能等事情拖到这种地步再提。”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随后连同啤酒和桌上花生、杂鱼之类的一股脑送进肚里,收拾完这些残羹,拎起t恤在嘴上抹了一把,“搞定。”

“那你怎么看?”拇哥觑了我一眼。

“她挺漂亮的。”

拇哥笑着伸出拳头,往我肩膀推了一把,“你完蛋了。”

“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

“是啊…早晚都会死,但有些原则上的事应该达成共识。”

“或多或少,”我躺在椅子上,借酒馆里昏黄的灯管晒着肚皮,“有些事就算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比方说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活人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但等死掉以后,一切都一目了然了。”

“但这不一样,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能想明白。”拇哥仍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你可知,逃是人类最讨厌的字眼,战场上的逃兵,就算没死在敌人手里,在自己人手里也不好过。世界上本就没多少确定无疑的事情,要是任凭所有人胡搞,哪来的信任可言?”

“照你这么说,这事儿还关系到全人类的幸福不成。”

“表达不好,但你可知我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这场谈话算是半途而废,俩人一声不吭地喝酒,摆弄桌上碗碟之类的,拇哥看上去对我有点生气,但又不值为此大吵一架,总之是不欢而散。

出来的时候,太阳已将近落了,红日将层层海水染成金黄色,随波浪的节奏缓缓把余晖送到岛上,恍惚间,我觉得那发光的物体似乎离我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浑浊的光亮渐次暗淡,远处山峰、船坞的边缘也逐渐模糊,最终缩成一团黑点消失不见。晚风带来海上的雾气,不是雨,但落到皮肤上仍滋生丝丝寒意,让人没有心情继续欣赏北方小岛的黄昏。

回到家,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我有时甚至不愿开灯,仅凭记忆摸黑爬到床上。父母离开之后,屋里一切都乱糟糟的,并一直保持至今,我也并非喜欢邋遢,只是习惯了一直这样,除此之外,也并没什么理由让我鼓起劲从里到外清理干净,就算哪天发神经打扫一遍,也难以保持,索性置之不理,让一切保持混沌。对我个人生存来讲,一张床一水池足矣,其他地方不见为净,因此尽管过去许多时日,屋里的东西仍安然躺在过去的地方丝毫未变,任凭蜘蛛在置物架上结网,草苔爬满窗台。

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手头又没什么物件打发时间,百无聊赖之中,索性抓起垫在枕头下面的小说,借着月光开始读起来。

《情人》,书名这两个字在我心中难免不生出别的联系——该不会是本色情小说吧,我想,若真如此,倒也值得一读。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美,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时候更美,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容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段话旁边,杨桃拿铅笔打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一直延伸到侧页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写着“爱情。”费这么大劲,就为留下这区区两个字的感想,我不禁嗤笑一声。

关于书里这段话我并未产生什么共鸣,只是疑惑,什么叫“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完全不解,带着这个疑问,便不自觉地继续读下去,每隔几页,总能看到长长的破折号,顺着铅笔留下的痕迹,隐约能感受到杨桃当初写下文字的心情,又像一句句真切的告白,把我的思绪拉回她的轨道,以免无端产生的飘渺联想飞得太远,对我来说,破折号后面的内容远比小说本身有吸引力。我迫切想知道还有多少隐蔽在书页里的秘密,心流也随之而去,就像汹涌浪潮带走船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停下。记不起什么时间,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完完整整读完一本书,半梦半醒之间,湄公河化成一条长长的破折号,沿着蜿蜒曲折的河道一直流淌,从西贡到北极岛一泄如注,最终流入海洋,在最幽深处消失不见。

过去我总认为自己不擅长学习,倒不是脑袋比同龄人笨,而是家长的责怪,老师的批评让我对学习这回事渐渐失去信心,以致完全丧失兴趣,再也没法儿在学校呆下去,每到上学的日子总感觉浑身不自在,不是肚子疼,就是脑袋昏昏沉沉,因此请了很长时间病假,课程越落越多,后面便索性办理退学,永远离开那方天地。

起初我觉得读书和学习是一码事,对此也一概抵制,只选择性地看些低俗小说、搞笑杂志。但阅读这件事,一旦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经那晚月光下酣畅淋漓的夜读,我被杜拉斯细腻的文笔深深吸引,心醉于匆匆岁月的惊鸿一瞥,折服于绞尽脑汁也写不出的感悟,我在家里疯狂翻找与之相关的书籍,企图补救生命里的这部分缺失,可书架上除了药品常识和杂志月刊,连本像样的书都找不到。

第二天一早,我套了件衬衫便往书店走去,我清楚记得岛上是有这么个地方,儿时和小伙伴们在岛上到处乱逛对此有些零碎的印象,但此刻要让我找到确切的地址,还是花了好一番工夫。店面招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颜色淡了些,像洗了很多次的衣服呈现出自然地褪色。

书店里连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店员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收银柜台,她两边头发自然垂下,遮住耳朵和侧脸,缩在椅子里看书,如果我此时轻声进去偷点什么,她是绝不会发现的,我推门进去,陈旧门枢发出嘶哑的吱呀声。

“欢迎光临!”她慌乱地站起身。

就在这微妙的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脸,她也不大相信地仔细打量着我。

“杨桃?”

“噢,”她轻声答应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工作的?”

“碰巧,我来买点东西。”

“你要买点什么?”她把手头的书扣在桌上,走到我跟前儿。《傲慢与偏见》,我趁机瞄了一眼书名。

“随便看看,你这儿有没有杜拉斯的书。”我慢条斯理地说道,尤其是杜拉斯三个字,更是一个一个从嘴里蹦出来,生怕搞错了。

“没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么确定?”

“不信你自己找找看喽,”她抬起手朝里指了指,“小说都在第二三排书架上。”

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我走到书架前,漫不经心地扫视一排排小说,全是陌生的名字,芥川龙之介、莫泊桑、托尔斯泰、海明威…...名字长短不一,又十分奇怪,寻摸了十几分钟,唯独没找到杜拉斯这三个字。

“好吧,看来确实没有。”我无奈地摆摆手。

“不见黄河不死心。”她朝我撇撇嘴。

“我这叫执着。”这话从高中都没坚持下来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没什么说服力,我又补充道,“反正是没有,回去继续睡觉了。”

“不过,我知道哪里能搞到。”

“哪里?”

“我家里有。”

“能否借来看看。”

“可以,但要等下班才行。”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百无聊赖又无丝毫困意,看了眼手表,才刚过八点钟,只好从架子上拿些已拆封的书,胡乱看起来。

“他离一个浪漫故事实在相差太远了,那时我并没有学会遗憾,这是大人才有的感情,我只是愤怒,怒火中烧……”没有前因后果,突然的抒情让我一头雾水,什么含义呢?我懒得细想,把它丢到一边,开始翻下一本书。

“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看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更是难以理解,哲学还是尼采之类高深莫测的东西让人提不兴趣,离我的生活太远了,下一本……

就这样,身边的书越堆越高,店里拆封的书让我囫囵翻了个遍,一本又一本,终于捱到太阳下山,它拖着长长的影子,不情愿地转到地球另一边。

“走吧,”杨桃挎着包从收银台走出来,把u型锁交到我手上,“你去把门锁上。”

拎着这么个沉甸甸的东西,我想起记忆中的书店,印象里它从来都是对我大门紧闭,我也从未想过能与之产生什么瓜葛,如今却亲手把它的门合上,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这奇妙的一切,咣当一声,锁砸在地上,打碎一连串胡思乱想。

夜晚的树木渗出清新的凉气,叶片拍打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跟在杨桃身后,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感觉手放在何处都感觉不自在,索性一直揣在兜里,就这样默默低头走路。

“看!”她手指向码头,“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哪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除了黑黢黢的海面什么都看不见。

“海上,乘船来的。”她略带激动地说。

“我们跑都唯恐不及,你倒来自投罗网。”

“这儿挺好的,吹吹海风自由自在。”

“那你是没见过冬天,俨然末日景象。”我自顾自地说着心中所想,“等到冬天,附近能看到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大海也没力气扑腾,温顺地一动不动。当然,最可怕的还是海面将冻未冻的时候,海上漂着许多浮冰,此时最危险。”

“说来听听,如何危险。”她从方盒里捻出两支香烟,递给我一支。

“岛上的人几乎都以捕鱼为生,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生计。即使知道快到冬天,也想趁未完全冻上之前再碰一次运气。很多人都这样死掉了,包括…...”我想说的话停在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反正,突然就没了,连尸体都没有,在大海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人早晚都会死掉的,最重要的是怎样活着。”她缓慢而悠长地吐了一口烟,“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怎样死掉,那种事情不去想最好,就算想也想不明白,只能徒增烦恼。”

“那怎样才算好好活着?”我问。

“说起来倒简单,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就成。不过你要有坚定的目标。”

“喜欢的事,我除了睡觉之外没什么别的爱好,至于喜欢的人,那就更没影了。”

“所以更要认真对待啊,其余小事倒无所谓,唯独选择怎样的生活,一定得自己说了算才行。”她又强调一遍。

钥匙在锁眼旋转半圈,啪嗒一声,门开了。她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空间摆放茶几餐桌之类的家具,几个大纸箱摞在沙发旁边,存放一些物件儿,客厅旁边一臂宽的地方就是厨房,同样被厨具塞得满满当当,保鲜膜罩着饭菜,水槽边是洗净的碗碟,虽然地方不大,却显得十分温馨。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是不是比你想象中要简陋许多?”杨桃把包挂在门口衣架上,招呼我进门。

“哪儿的话,满满的生活气息,一个人住太大的房子反而显得空荡。”我坐到沙发里,摆弄遥控器上的按键。

“没办法的事,屋子太寒酸,好在租金合理。”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丢给我一罐,“我平时就坐在你那里看书,电视机是坏的,没有频道。”

“说起来,在岛上想找个住处可不容易。这儿的居民很少离开,也没有外人愿意过来,因此没有专门出租的屋子。”

“这是我前同事的老宅,很久没人住就便宜租给我了。”她指了指上个世纪的梳妆台改造的电视柜加以佐证。

“你来此之前是做什么的?”

“不值一提,工作都差不多,谋生而已。”

“这么说还没遇到喜欢的工作喽?”

“也不尽然,最初的想法是做海员,但身体素质不达标,后面又生出当作家的念头,写出的几本小说都没能发表,直到现在,工作不过是出于赚钱糊口这样简单的目的。”

“实现梦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还在坚持吗?”

“不好说,虽然知道实现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抱着必然失败的信念坚持。”

“这样的生活会让人绝望吧,完全看不到希望。”

“我可不是为了侥幸成功才坚持下去的哦,”她在箱子里翻翻找找,终于从底下捞出一本书,“找到了,”她坐到旁边,把书拿给我看,是杜拉斯的《广岛之恋》。

“还能为了什么?”我茫然地翻书,书页散发出平和恬淡的油墨味,好像又回到了教室的书桌前,让人昏昏欲睡,“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出海捕鱼是为了满载而归卖个好价钱,上学这件事虽然没能坚持下来,但如果坚持下去也可以得到文凭,就算打牌赌博,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获胜,一切都有明确的主意,所以想不通梦想是怎么一回事。”

“贾谊说过,命不可说兮,这件事你得有自己的感受才行,别人说的都不管用。”

“谁是贾谊?”

“汉朝的诗人。”杨桃朝我淡淡一笑,“你不是从来不看书吗?怎么突然转变心意了。”

“因为……前几天把《情人》看完了来着,尤其你留下的注解更是喜欢。”

“还以为那书早被你丢掉了。”

“光看书倒是十分无聊,枯燥的文字怎么都进不到脑袋,但看你的书却不一样,我感觉你一直陪在身边。”

“是吗?”

“是呀,你留下的注解甚至比书里的内容还重要。”

我转向她的方向,两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撞到一起,仔细看去,我才发现她的眸子晶莹深邃,眼角处有块泪痣,如清澈春水中飘着片枯叶,顺眼角向下延伸出一条曲线,画出自然柔美的轮廓,以前从未有机会这样近地久久注视,整个身心全然被宁静包裹,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呼吸,电灯将她脸上的绒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也把脸颊烤的发烫,那温度越来越近,直到嘴唇触碰到一阵柔和的湿润,周围默不作声,杨树摇动着它的枝叶,云层缓缓流动,我感到世界正与我融为一体,大脑什么也不想,所有念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觉察不到身体的存在,彻底融化在一片空白之中。

6

如今我已来到杨桃当初的年纪,顺飘渺的记忆往后望去,并没有形成一条清晰的生命轨迹,当初自认深刻的语言,难以忘却的人和事,只剩下仓促隐约的剪影。那些精心设计的细节,神迷心醉的悸动,未来得及拿笔记下,就翩然消散地无影无踪。这一切未免太早,甚至下个十二年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一生中最美丽、浪漫的光景就那样匆匆而去,未来得及向她道一句挽留,遗憾总是先期而至,能抓住的只有些微不足道的零碎片段,它离心中所想差得太远,拼凑不出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

推开窗,外面并没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水鸟也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浓密高大的乔木群,阻隔着我的视线。它们的叶子十分宽大,投下的阴影,足以盖住一整个成年人,微风拂过,叶片纹丝不动,好像千百年来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无论从何角度观察,它的形象都不会发生改变,同样的笔直,同样的单调。我朝它们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开始全新的一天。

当然,在探访这未知世界之前,还有件未完的事情,我走到隔壁房间,门依旧半掩着,好像知道我将要来似的,雪子穿戴整齐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摆弄着钢笔。

“早上好。”我假模假式地敲敲门。

“直接进来便是,”她从抽屉里寻出个坐垫,铺在地毯上,“拜托你的事情想好了没?”

“啊…...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权威人士,全当个人想法。”

“喂,用不着这么认真,阿良,”雪子笑着说,“我也只是在治疗期间写来打发时间。”

“治疗期间?”我这才注意到隐藏在化妆品当间的几瓶白色药罐。

“是啊,哪儿都去不成,只能写点东西打发时间,也免得胡思乱想。”

我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把话题引到小说上,“昨天晚上回去着实想了好一阵儿,读起来很流畅,和有名作家的作品差不离,只是稍微有点不同。”

“快点说,急死个人。”

“大体而言,就是缺少了些故事,读完之后就完事儿了,之后一点儿情节都回忆不起来。”

“诶,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雪子躺到地毯上,“哪都去不成,哪里找什么故事呢。”

我侧过身子,一只手支着脑袋,看着她的脸,“你可以写点记忆当中的事,过去经历的,或者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也行,如果要写总是能想出很多。”

“完全不值一提。过去除了在学校枯燥的光景,就剩吃饭睡觉,至于朋友也是少得可怜,生病之后的日子更停滞不前,流水账般一天挨着一天。”

“那就写写正在发生的,比方说你可以把我编进去,开头就写,隔壁搬来个奇怪的人。”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翻过身望着我,继续说,“隔壁搬来个奇怪的男人,天天穿着同一款式的衬衫,脸上永远挂着副忧郁的表情,问他什么,总是这也不知道那也不行。”

“你看,这故事不是已经有眉目了。”

“就只有这些,再往后想就没有头绪了。”她眼珠一转,接着说,“我倒有个主意,讲讲你记忆中的故事可好?”

“关于什么的?”

“什么都行。记不清在哪里看的,他们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至于我这本书,读起来除了无聊就是无聊,只好听听别人的故事。”雪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这对她来说是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很难说明白,过去乌七八糟一堆事情,要说起还真不知从哪起头。”

“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也是闲聊。”

我思索一阵,接着说,“我在北方有个十分要好的朋友。过去几十年光景里,似乎身边一直有这么个人陪着,说起来倒真有点想他,不如就讲讲他的事情。”

“北方…...”雪子摆弄着领口的纽扣,“想必那一定是很遥远的故事。”

“是很遥远,无论时间还是距离上都过去很久很远,连我也只记得大概的模样。这位朋友的大拇指天生比别人多一个指节,因此大家便叫他拇哥,想来他如今应该还在那岛上。”

“拇哥,这外号倒也贴切,不过要是安在我身上,我可能是会生气的。”

“我们两家相距很近,便自然成为好朋友,他比我大七八岁,无论什么事情总要领先我一步。从学校辍学之后,我还在未来生计犯愁的时候,他已有了打算。”

“辍学?”雪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岛上大家都以打渔为生,读书什么的对我们来说是件无所谓的事儿。”再说回拇哥,“他体格相当强壮,就算是站在北方人当间儿,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也是十分显眼,当时部队来岛上征兵,便让我去陪他报名,要是能混个军衔就再好不过了。可惜没成。”

“怎么没成呢?”她天真地望着我的眼睛,眼仁明亮清澈,如同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由不得人选择。”我想点一支烟,想了想又把烟盒揣回兜里。

“没关系的,”她说,“我之前也试着吸过一口,那滋味着实不好受,只觉得呛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接着说回拇哥的故事,“印象里那是个十分平常的晚上,再平常不过了,什么都和往常一样,但着实让人难忘。我正在家修理冻坏的电视天线,拇哥突然推门进来,拉我去酒馆,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到地方也只是沉默,只顾一个劲儿地低头喝酒,等我发觉时他已默默哭了好一阵儿。”

“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

“过了很久,酒几乎快被喝光,从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话里,我才把事情拼凑出来。赶在冬天之前发出的最后一艘渔船,沉在了海里,船上渔民,其中有我们的亲人,都没了音讯。”

“这该怎么办才好……”雪子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掌仅能包住几根手指,但却异常温暖。

“总之是非常难熬的日子。一整个冬天,我俩站在礁石上头望着海面,除了无边无际的冰雪,什么都望不见,没有丁点儿消息。打那之后,我恨透了岛上的一切,拇哥也不再提当兵的事。只是喝酒抽烟,就这样足足过了一年。”

雪子久久握着我的手,什么话都没说,我也安静地望着她。

“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饿了,今早醒来还粒米未进。”

她拿起手机捣鼓了几下,不一会儿就听到沉重缓慢的上楼声,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随后停在门口,糖水铺老板端了个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摆了些芋圆之类的甜品。

“这是我爸爸。”雪子害羞地朝我笑了一下。

他俩站在一起,我这才注意到这对父女长相上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有三角形的鼻头和明亮的眼睛,真是愚笨啊,之前竟一点儿都没察觉。我站起身,扯了扯衬衫的衣角,尽量使它看起来更平整些,朝门口的中年人打了声招呼。

“真该早点发现的。”那男人走后,我朝雪子说到。

“发现什么?”

“你俩人长得这么像,竟然在介绍后才发觉。”

雪子怏怏不乐地看着我,“你可真是会夸人啊,说我长得像中年男人。”

“啊,只是神似。”我感觉这话怎么解释都听起来怪怪的,于是又问,“他怎么称呼?”

“我们都叫他低气压。”

“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正是。自从母亲走后,他天天摆着副扑克脸,对一切都愤恚至极,任谁看见,都丝毫提不起好心情,因此就叫他低气压。”

“嗳,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过一阵子就好了。”

“不谈这个了,他虽然性格古怪,但做甜品的手艺可是相当不错。”雪子认真地向我介绍盘中各式各样的点心。这个晶莹剔透的叫樱花冻,果冻里面包着一整朵樱花,虽然好看,但味道和普通果冻没区别,旁边糯叽叽的胖团子是栗子乳酪,别看它其貌不扬,做起来却异常复杂,尤其剥栗子,简直想起来都要让人发疯,当然最爱的还是草莓点点,说着便拿起一颗放到我手里。

“怎么样,味道如何。”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极好,只是似乎没尝到草莓味道。”

“当然啦,这可是我的独家发明。”她饶有兴趣地解释道,“虽然这一小颗看起来和草莓一模一样,却完全没有用到一点儿草莓,外壳是巧克力,里面是慕斯夹心,再撒上糖霜就大功告成了。”

“真没看出来,”我说,“你还有这方面才能。”

“我在这家糖水铺子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就学会了。”

“这倒是个正经不错的工作,活在这些可爱美味的糕点里面,应该天天都很愉快。”

“完全不行,”雪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做做蛋糕巧克力之类的,还要做许多杂活,尤其是应付顾客,对我来说更是没办法完成的工作。”

“有什么难的,比起别的工作,肯定要轻松许多。”

“对其他人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对我来说绝对办不到。”雪子从袖口伸出手指,在我衣兜扣了几下,让我拿支烟给她。

“你最好还是不要沾染这玩意儿。”

“就一支。没什么关系的。”

“一支也不行,很多坏事都是从一点点开始的。”

“我身体里有很多坏东西,比起来,这个算不上什么。”她仍不依不饶地看着我。

点燃支烟,生疏地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细小微粒随呼吸进入肺中,随后一团薄雾样东西在她面前升腾。

“什么滋味?”我问。

“比第一次好多了,我记得第一次吸这玩应儿咳了好久。”

“话说回来,第一次是为何开始的呢?”

“生病之后每天都很难过,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情绪,便想吸烟能不能有帮助。”

“生病就去找医生开药啊,吸烟只会越来越糟。”

“对精神上的疾病来说,即使是医生也无能为力,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若一个人坐在店里,看街上来往人群或是进出的顾客,总是会止不住地想他们的事情,他们是怎样痛苦地活在世间,又会怎样死去,情侣会分手,亲人会分离,就连小猫小狗也没法永远陪伴在身边,这念头完全止不住,越是控制脑袋不去胡思乱想,这情绪越是不受拘束,直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失去思考的力气,就算呆在家里,看窗外的树木,也能无法自持地生出悲伤,每天的心情都是如此。”

“完全看不出来,和你在一起聊天总是很愉快,就算是两个人单独谈话也丝毫没感到不自在。”

“有人陪着说话会好很多,若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只能靠不断地写东西,或者做百分百专注的事情才行。”

“那就更应该出去找点事情做啊,和人说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可如何是好。”

“可事情有做完的时候,聊天也会终止,一旦精神放空,又会被当成异类。除了一个人待着,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越是爱它越会生出悲伤,但若你对它彻底失望,反而能遇到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倒是很会安慰人。”她把烟摁灭在果冻托盘里,“可还有什么惊喜能留给我呢?”

“惊喜自然是意料不到的,若被轻易猜到,又怎能叫作惊喜。”

“经你这样一说,倒有了期待,怎么保证一定能等到呢?”

“大的惊喜不敢保证,小惊喜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比方说我搬来之前,时时会想隔壁住着怎样的人,是养着凶猛恶犬的秃顶男子还是头发花白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光是想象都会感觉眼前一片灰暗,没了一点儿期待,推开门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直到遇到你这样美妙且谈得来的女子,当然算得上是惊喜。”

在她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是笑还是什么,终究没法说清,姑且称之为笑吧,却生出美而且冷的孤独,她的眼神闪烁、漂移、躲藏,似乎回避着未来的荒茫漫长,混淆晶莹流转的光,滴落到耳垂上。“谢谢你这样说。”雪子转过脸,身体弯在地毯一角,“明天还会来的吧?”

“会的。”其他语言凝滞在设想中,显得单薄又虚渺,收拾好地上的烟蒂,门被轻轻合上。

7

繁星漫天的夏夜,周围寂静如水,只剩月光照耀着俩人的身影,他们欢声笑语,携带一路树影蝉歌从我眼前匆匆走过,成为遥远怀想中真实又无法触碰的记忆。当初那个少年对此一无所知,只顾沉浸在诗与梦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丝毫没有料想,那风中影中,正预谋着无可挽回的遗憾向他袭来。那个远在天边或已不在人世的幽魂如何看着我,她牵连过去与未来的所有线索,隔着微弱飘渺的回响,她能否感受到少年在一遍遍呐喊与眼泪中听到爱的消息,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读出生的意义?她也许早已原谅,甚至从不曾嗔骂,唯一无法释怀的始终是我自己。

就算电视频道正播放着《那年夏天,宁静的海》,mp3里传出热烈的摇滚音乐,天气仍不管不顾地转冷,丝毫不领会大家对它的眷恋。看样子这阵季风已吹到了尾声,也该早早为入冬准备,我拿着厚厚的棉衣,等在书店门口。

“杨桃!”我远远地朝她招手,“看我买了什么。”

“谢谢,”她朝我会心一笑,接过衣服在手里掂了掂,“棉衣我家里也有,只是没这么的…...”

“在岛上过冬没它傍身可不成。”说着,我把棉衣披到杨桃身上,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俏皮的小鼻子,活像只站立行走的北极熊。

“好重啊,感觉像穿了一身铠甲。”

“这就是冬天的分量,到时只怕你还觉得不够厚哩。”

她在我脸颊轻轻吻了一下,俩人一起往家走去,谈论积累一天的闲碎。“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杨桃感慨道。

“为什么不能呢?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从夏天到冬天,转眼又从冬天到夏天。”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

“那就更没得说,你也知我之前是怎样浑浑噩噩,没有一点儿方向,得过且过,遇到你之后才算是认真活着。”

“可你想过没有,”杨桃突然停下脚步,“等你到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容貌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脸上会有皱纹,头发也会变白,但你还正年轻,这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改变的事实。”

“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够了。”少年的话总是莽撞而坚定,丝毫不把生活当一回事,即使他还未见识到全貌。

“只有爱还不够,你以为的爱情是什么?总有那么一天,新鲜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也没法儿像现在这样对一本书谈论整晚,满含爱意地看着对方的身体,随着我渐渐老去,你会对一副老女人干枯的身形感到厌倦。”

“如果真到那么一天,你已成为我对这世界全部的挂念。日复一日,你的言语雕刻着我的灵魂,复杂经历塑造着我的身体,就算变老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仍能清楚记得你年轻时的容貌,永远记得。”我把她抱在怀里,呼吸在胸口晕出暖意,随后流向全身,“我爱你。”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这话可是发自真心?”杨桃紧紧环抱着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永远不变。”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立着,动也不动,好像怀抱着对方易碎的灵魂,一松手便会零散破灭。叶影婆娑,没有人声,鸟鸣也停止,不思考纷杂的心忧,滔滔的喧嚣,她在我内心最隐秘处融化、漂浮,如一朵云碰到另一朵云,一阵风催动另一阵风,只剩下气息和温度,带着过去的渴望和未竟的梦想越飞越高,永远没有尽头。

怀想中,她的容貌在脑海中如墨般化开,随后耳边响起她的声音,那声音微如游丝,好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屏气凝神感受着她的温存,直到这一切又默然逝去,除了落在纸上冰冷的文字,什么都没剩下。朝朝暮暮地思索中,那些记忆似乎有了生命力,随一遍又一遍回忆不断生出新的枝叶,关于那些轻易作出的许诺,关于一个枯萎的梦想。它们什么都无法决定,除了让作出许诺的人感到羞愧,让听到许诺的人受到欺骗以外,什么都代表不了,它无法拯救深不见底的现实,飘缭不散的怀念,它不是解药,而是这病症本身,让我顺那违背多次的誓言中,窥见懦弱善变的心,闻到腐烂不可救药的生活,它猝不及防又按捺不住地降临,打碎美好的幻想,在耳畔低声呢喃,时刻提醒着,那是已寥落的青春,无法归去的彼岸。

8

是的,这是一个老得发酸的故事,它罕为人知也并不浪漫。本该在杨桃心底静静埋葬,却因那个无知又无畏的少年掀起石板,知晓了不属于他的真相,于是如今,我成了这故事唯一的讲述者。

“过去这么些年,你都在做什么?”我问杨桃。

“上学,上班,和所有人一样。”

“那有没有过喜欢的人?”我接着问。

“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我懒洋洋地躺在她脚边,听着电台节目和窗外鸟鸣的合奏。

“要说喜欢的人,好像还真没有。”

“这么些年真就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

“是的,一个都没有。”她拿遥控器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骗不了我,”我说,“照你这样说,过去这28年来,始终是一个人生活?这话未免也太假了。”

“你要是想听,说来也无妨,不过我的人生可不像童话那般美好。”

“童话就是谎话。世上哪有完美的结局和完美的感情,万事万物都得有瑕疵才真实。”

“是的,我差点忘了,你不是孩子了。”杨桃笑着对我说。

“这叫什么话。虽说我在你面前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甚至一眼就能望到头,但我还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当真要听?”

“千真万确。”

“说起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要是能安静地死在田野里就好了,发展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开始是指?”

“出生啊,因为是女孩儿,一出生就被丢到田里。任凭自生自灭,或是被陌生人捡走。”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

“你是男孩儿,当然体会不到。在我之前已有两个姐姐,所以等到我出生的时候,父母便生出了这种念头。要不是外婆,恐怕真就不声不响地死掉了。从小就没有你们常说的母爱,父爱什么,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

“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应该是出自本能吗?”

“没这回事。”

“不喜欢不生就好了,干嘛生下又丢掉。”

“在老家那种山村,不生男孩抬不起头,于是拼命的生,生出女娃就送人,送不出去就丢掉。”

“这种事情我只在电视里见到过。”

“你以为电视里的剧情是从哪来的,全世界这么多人,再倒霉的事情都会发生,再奇葩的父母都可能遇到,你没经历过不代表不存在。”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什么命啊,运啊玄怪的东西,我从来不信。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贫穷,等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才会明白爱根本没有价值,那是吃饱的人才有心思研究的事情。”

“如今会恨他们抛弃你吗?”

“很难说,在我还小的时候,这恨意支撑着活下去的勇气。我从来都不渴望生在富贵之家,哪怕贫穷,能支起个家的模样也好。把我带到人世间,却连这最卑微的愿望也无法满足。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别人的嘲笑,而是怜悯,纵使这怜悯发自善意,也无法接受。一旦接受了别人的怜悯,那虚渺的信心便会在瞬间崩塌,好像在用天生的残缺向别人垂首哀求,余生只能在歧视中活下去。带着坚硬又脆弱的怨愤,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期。长大以后,这恨意越来越淡,只剩下对贫穷的悲哀,爱对他们来说已是奢望,同样作为生活无辜的受害者,我又怎能忍心去恨……”

我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怎样能让她如意,“至少这些烦心事都过去了,无论怎样,长大了,长大就意味着自由,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

“但你可知长大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代价就是不再天真,并生出让人痛苦的欲望。”

“不止。人要活下去,必须得不停寻找猎物,杀掉然后吃进肚里,并且随着成长的轨迹,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变老、死去,这些都无法避免。说到底,成长就是不断制造痛苦并忍受痛苦的过程。”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遭。”

“是啊,没有办法。”杨桃拥着我,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肩膀,“从小就是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外婆走后世上便没有再爱的人了。”

“你又想起什么了?”

“外婆。”她声音呜咽,这两个字并非对我而说,分明是向遥远灵魂的呼喊,顺着呼喊的方向,仿佛能看到稚气未脱的女孩奔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寻觅爱的心迹,她身形逐渐清晰,直至被我拥入怀里。

我撩起她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定定看着她,“我爱你”,我轻声说,那声音微弱,却在沉默中久久回响。这爱不是对哀伤的安慰,也并非慈悲的垂怜,它是一直沉寂又被忽然唤起的心绪,超越她的过去以及我的未来,在祈祷中甘心向爱愿皈依。未等察觉,我已热泪盈眶,伴着泪光吻下去,眼角映出一个晶莹迷朦的轮廓,她微微张开唇,将我抱得更紧。褪去衣物,热烈的温柔将触觉包围,燃烧着每一次呼吸,生命再被链接,仿佛长久困顿的苦旅以此为终点,肉身凝成不朽的信念,冲破禁地隔离,径直通向神秘未知的灵魂,无数个微小希望编织成无边无际的世界,动荡着错乱交织的美丽。

9

早就听说附近大约是有一座岛,但一直未动身探明真相,终于在雪子一再鼓动下,确认了此传言非虚。

这座岛的名字叫鼓浪屿,光看名字就能让人生出许多美好的想象,有音乐,有海浪,足以支撑饱满而梦幻的夏天,循着这样的愿望,在一个明朗无云的清晨,我和雪子乘船从三丘田码头来到岛上。

我们来得很早,周围一切还未睡醒,没有喧闹的叨扰,鼓浪屿呈现出它自然的样子。与我想象中不同,海面上并没有渔船,空荡荡的,向远处望去,本就广阔的海面显得更加空茫,脚下是平整的白沙滩,沙滩上连稍大的石块都寻不到,好像被刻意修整过那样。栈道两旁栽着铁树和仙人掌,它们高度正合适,即不让这人工修建的栈道显得突兀,又不至于遮挡游客欣赏景色的视线,再往上,能看到椰子树和芒果树,错落有致地伫立在酒店门口,一切都正合适,完美迎合每个游客的想象。驻足于此,仿佛在欣赏笼中的动物,它隐去原本的狂野、汹涌,磨平尖牙利爪,长久驯化成如今的模样。

“来仙人掌旁边,我帮你拍张照。”雪子饶有兴致的端起相机,虚着眼睛从取景器观察这个世界。

“好,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笑得再开一点儿。”

咔—嚓

“拍的真不赖,”我看着屏幕里定格的笑容,“老实说,这是我第一张照片。”

“怎么可能?”雪子斜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就算是夸奖也不必如此的…夸张。”

“除去工作和上学档案里必须有的,确实是第一次拍照。”

“那过去就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事情吗?”

“有,不过一般都是记在脑袋里。”

“万一忘掉了,岂不是再也没机会找到。”

“重要的事没那么容易忘记的,要是能轻易忘掉,说明它并不重要。”

“唔,是有那么点儿道理,不过你就能这么有把握?”

“说不清楚,可就算记得,对将来又有什么帮助。”

“当然有啦,比方说,如果你在将来看到这张照片,你会回忆起鼓浪屿的沙滩,这儿的景色,阳光甚至温度。你还会记得一个叫雪子的女孩。”

“好,我会记得。”

“那你能给我拍张照片吗?”雪子把相机挂在我脖颈上。

“可我不会用这东西。”

“没关系,我来教你。看,最上面这圆滚滚的按钮是快门,按下它照片就拍成了。当然在拍照之前,你得先从取景器里找好角度,选择你觉得不错的一瞬间就对了。”

“这么简单?”

“这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不过单拍一张照片还是很容易。”

我端起相机,屏气凝神从狭窄的窗口看出去,全部目光和注意力都聚焦在雪子身上,连最细微的动作都在眼前一览无遗,终于等到那么一瞬间,我学着她的样子按下快门,咔嚓,眼前的形象便分毫不差地凝固在屏幕上。

“看吧,拍照就是这么简单,看到喜欢场景的按下快门就对了,咔嚓,以后想忘都忘不掉了。”

“真需要这么多都记录下来吗?”

“当然不需要全部记住,照片只是代为保管。更重要的事情,像你说的那样,放在心里。”

“还是留在照片里更好,全部记到脑袋里,沉甸甸的,只怕会把我压垮。”

“有些事必须放在心里,不能忘记。”

“比如?”

“你在我身边这件事,我会永远永远放在心里。你可了解?”

“了解。”

“真的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点点头。

雪子双手环抱着我,垫起脚,往脸颊处轻轻吻了一下,“希望你也一样。”

我下意识扶住她的腰身,随后雪子把头整个贴在我的胸膛,如婴儿一般静静聆听深处隐约传来的心跳。

她的信任让我发慌,目光不自觉往出眺望。最上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粼粼波光在海面跳跃摇晃,浪花破碎又重聚,如雪般晶莹闪亮。眼前一切都非常熟悉,让我想起那个草草逝去的夏夜,也是这样在树下紧紧拥抱着,风中遍布海的气息,那未被履行的誓言,带着陈旧破败的嗓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透过心底的涌动细细聆听,那不是一句祝福,那是衷告。

我牵起雪子的手,“走吧,去别处看看。”

情侣们在沙滩上结伴欢笑,在如网的小巷中穿行,我俩从人群中牵手经过,东弯西拐向远处一栋美丽的房子前进。它破败的墙面生出道道裂缝,又被藤蔓和野花覆盖,昔日颜色在长久的暴晒和海风侵蚀下剥离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面目,相比于往日光鲜,此时的景象更端庄,也更动人,仿佛一位饱经尘霜,满面皱纹的老妇人,向路人诉说厚重的往事。沿围墙斑驳边缘,破碎的石块瓦砾向外探出一支藤花,雪子站立其下,手在半空中擎着,将花微微托起。我按下快门,把这瞬间永远定格在心中美丽的位置。

“看来你已经完全学会了嘛。”雪子走到我边上,翻看屏幕上一张张照片。

“啊,按下快门,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若无其事地说道。

“还需要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

“这倒是,不过在这样的光景里,随便拍拍就足够漂亮了”

“怎么说?”

“阳光充足,温度适宜,景色也恰到好处。”

“还有呢?”雪子满眼期待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身边的人。”

“说来听听,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

“一时半会说不上来。总之如果只是拍些花草树木之类的,再美好的景色都会显得单调,千篇一律。”我思索片刻,接着说,“但有你就不同,它能组成一段值得回忆的故事。”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表达不出来。”

“说起来真有点遗憾,以前很多事没来得及记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仔细回忆也只剩下大概,细节什么的完全没印象。”

“也不见得全是坏事,”雪子宽慰道,“我生病的时候看了些关于心理方面的书,书上说人的大脑只能处理有限的信息,没办法全部事无巨细的记着。就像电脑要清理垃圾,脑袋里的记忆也得定期清理才行。”

“可就算拼命想要保存起来,稍不留意,也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也不算坏事吗?”

“说不好。反正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即使有时候有拂人意,但那也是为你着想。”

“怎么个着想法?”

“你想啊,在这世上谁是唯一不会背叛你的人?”

“父母?爱人?”

“大错特错。抛去感性上的原因不谈,唯一不会背叛的只有记忆。假如一个人要是死掉了,关于他的一切都会消散,记忆也无处依附,所以它为你着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说来,似乎有点道理。”

“可不止有点点道理哦,这是科学。”

“照科学这样研究下去,把一切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倒让人觉得无趣,好像什么都没意义似的,都变成了数据理论。”

“但也不是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以前我以为日子就这样暗淡无光地过下去了,找不到一点儿办法,直到你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像有人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切。可谁又在暗处计划着这些呢?这是科学无论如何都研究不出来的。”

“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思考这人究竟是谁。上帝?造物主?我是不信的,我把它们统统称作惊喜。”

“上帝也好,惊喜也好,反正许多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让人不得不相信。”

“以前成天陷入这些茫然无边的思考,只怕在想明白之前,自己先疯掉了。看不清才是最好的,干脆像孩童一样活在盲目的幸福当中。”

“我又没天天想,是你问我才说的,”雪子拉起我的手,“来,前边有家极好吃的鱼丸店,我请客。”

“好极了,想不到你对这儿这么熟悉。”

“还上学的时候,假期总来鼓浪屿散步,每家店铺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围很热闹,一堆人围在一起看魔术表演,旁边还有几个在吵架,小孩子们戴着鲜艳的遮阳帽互相追逐,人群传出一团团热烈又高亢的叫喊声。店内却很安静,隔着玻璃,能看到手舞足蹈的夸张姿势,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吃饱了,真的吃不下了。”

“确定不再来点?”

“不来了,不来了,感谢款待。”我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

“这是哪儿的话,不要客气,吃饭也是旅行很重要的一部分哦。”

“若是吃撑了就只想睡觉了。”我慢悠悠地躺在椅子上,欣赏窗外景色,“好像还是第一次旅行。”

“第一次拍照,又第一次旅行,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从前是和你们城里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认识的人都在身边,生活也靠自给自足,与外面世界没什么瓜葛,自然生不出旅行的念头。”

“那如今,怎么离开了呢?”

“是因为,”我深吸一口气,想起过去的日子,它是罕为人知又屡屡出现在梦中的记忆,“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抱歉,我刚刚这样问...…”

“没关系,过去十几年,她们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她们的位置,等到我也记不清,便彻彻底底消失,没有一丝痕迹。”

“你可以把记忆中的事情写下来,写成一本书。”

“是的,写下来。”我自言自语道。

人与人之间总是避免不了隔阂,这是与生俱来的距离,像经过精密计算一样,准确、确凿。脑袋里的念头没办法百分百表达,表达出的语言和文字,也没法被别人全部理解,于是这种裂痕愈发深刻,最终分崩离析。在过去的印象里,我以为足够了解杨桃,她也知晓我的一片痴情,我自认看透了一切,于是听从自以为是的直觉,沿错误的方向越来越远,过了很久,直到我突然醒悟过来,时间已经过了,我再也无法用更妥帖、更温柔的语言回应她,一分钟也不能。

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把脑袋伸进衣领,两只胳膊从袖口钻出来,恍惚间朝钟表瞄了一眼,下午三点!着实吓了一跳。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得找点事情做,我想。于是飞快接通电源,打开电脑,向附近渔业有关的公司投了几份简历,做完这些,便在走廊徘徊踱步,焦急地等待回信。这空档儿,我注意到隔壁房门依旧半掩着,在微风拂动下做着单调的简谐运动。

“这样可不行哦,”我隔着门向雪子喊话,“女孩子总不关门可是很危险的。”

“别,别关。”

“你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我朝她挤了下眼睛,“要是万一遇到偷窥狂就糟糕了。”

“这儿附近的邻居都是打小就认识。”雪子拎起手里的草稿纸,远远地向我挥了挥。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过分坚强,面对急风骤雨毫不畏惧;有时又过分柔软,就算一阵风都能撩拨心头的悲戚。”雪子在稿纸上写道。

“这是你小说的开头?”

“正是,一个崭新的故事。”

“关于谁的?”

“关于...…”雪子叼着铅笔头,思索了一阵接着说,“还没想好,总之是虚构的事情。”

“期待你能早点儿完成,到时候我很乐意当第一个读者。”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那天聊过之后,我觉得确实应当出去走走,一直呆在家里,惊喜可不会主动敲门。但是又怕一个人不太行,所以…...”

“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可以吗?”她诚恳地望着我。

“行,正好我对这儿不太熟,也需要你做向导。咱俩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倒也是个不错的组合。”

“一个瞎子,一个瘸子。”雪子笑着重复道,“这比喻简直没法更贴切。”

“那瘸子女士,出门以后要多想开心的事,如果你突然嚎啕大哭,我就立马扭头走掉,当作不认识你。”

“我尽量。”

走在雪子旁边,我这才发现她要比想象中矮一些,脑袋将将能够到我的肩膀,只要稍一斜眼,她整个人的身形便一览无余。她把头发全都扎到脑后,露出两只小而精致的耳朵,有耳洞,但并没有佩戴饰品,肩上斜挎着朴素的帆布包,如同结伴春游的小学生。踏上石板路,穿过幽深浓密的树丛,眼前出现一片整齐的建筑群,统一粉刷着豆沙色墙面和粉红的房顶。

“简直像商量好的一样,”我驻足远望,“这儿的房子好像来自童话世界。”

“是嘉庚建筑啦。”雪子微笑着解释道。

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没法在我脑袋里组合成一个词语,甚至愈发迷茫,“什么建筑?”我疑惑道。

“嘉庚是个人名,他设计的房子就叫嘉庚建筑。”

“怪不得,”我说,“这儿所有房子都像商量好了一样,整整齐齐的。”

“你看那边那栋。”

沿着她手指的方向,隐隐绰绰都一个模样,丝毫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哪里?”

“仔细看,它要比别的高出一节。”

“好像是有这么一栋,怎么了?”

“那是我当初的学校。”雪子从包里掏出相机,咔嚓一声过后,接着说,“小时候要死要活挣扎着不想去上学,如今想回去却不得。人呐,真是奇怪。”

“是呀,深有体会。小时候死活过不去的难关,如今想来也只是区区小事,微小的不值一提。那些痛苦的事情都被抛到脑后了,心里只剩下美好的回忆,但要你重来一遍,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雪子盯着取景器里的画面,慢吞吞地说,“要是能和小伙伴们一直无忧无虑的活下去才好呢。”

“可终有一天,朋友们都会毕业各奔东西,只剩下你一个。”

“如此想来真是伤感,”雪子把相机挂在脖颈上,盘腿坐到苜草丛中,“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人生是长长的一条线,从出生一直延伸到生命那头,仔细想来,这话又不对,人生应该是由很多段落组成的。可这些段落偏又意义不明,没什么联系,过去要好的朋友再不联系,喜欢的食物也会失去兴趣,一直变啊变,直到变成另一个人。”

“真是个艰难的问题,谁又能想明白呢,成天沉浸在里面,只会把脑袋想坏掉。”

“嗳,我也只是触景生情,看到故校,想起曾经的事情。”雪子把相机屏幕移到我眼前,指着上面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过去这是家音像店,我们几个一有时间就聚在那里,讨论新出的专辑cd。当中有个叫玲的朋友,唱歌非常动听,我们都认为她应该去做歌手,不知如今实现没有……”

我安静地坐在雪子旁边,听她缅怀的独白,她好像尽力想要表达什么,将整个身心沉浸在过往故事里,仿佛周围什么都不存在。

我虽然与她坐在同一片草丛中,同一时间里,却无法分享同一种心绪。我想起杨桃,过去我们经常这样亲昵地挨在一起,不同的是,那时滔滔不绝说话的是我,杨桃总安静地看着我,听一个幼稚少年的千言万语。听他如何描述生活,又痛心惋惜着什么,那是他的狂想,不着边际的惊奇,杨桃总报以相同的善意,倾听千篇一律的语言从未厌烦。时过境迁,当我成熟到褪去多余的聒噪喧嚣,才从一遍遍回忆中体会到杨桃的心绪,她倾听的,是一个少年躁动的爱情,以千言万语向她的内心探询。

当初那个多言的少年已离开岛,正坐在他乡的苜草丛中,以相同的心境倾听另一个少女的故事。风吹草低,极目远眺亦寻不到故去的消息,怀想的人早已不在身边,却以另一种永恒的方式永远陪伴着我,我似乎从未走出那座岛,而是在不断重复的经历中发现,在每一次浮想中唤起新的思念。

“你在听吗?”雪子疑惑地望着我呆滞的眼睛。

“我在听。”我慢慢转向她,“过去的事让它们安静成为记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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