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走了。

我活的太久了，九十二年，没意思。

一

那只狸猫呢？

今怎么没来？

我都晒了一天日头了，也没见它过来。

跑哪去了？

不会迷路了吧？

老地方，我还能去哪？

墙角啊！

多少年的习惯了！

我坐着小独凳，手里有根拐棍！

我看不清，老是有眼屎，还有重影。

小东西，你也看不清，有眼屎？

也是，这狸猫有十岁了吧？

还是我问老李要的！

我猜这猫来过，要不咋一股尿骚味。

不会是我尿的吧？

记不清了！

谁尿的不都一样。

骚哄哄！

它来过，肯定来过，怪我，都怪我没看清，也没和它说说话，摸摸它的毛。

生气了？

哦，它怎么不叫两声？

唉，真是老糊涂了，我听不见风声都快三十年了，连今天算上，有多少日子了——我算算——哦——记不清了！

二

日头不错。

日头晒着我，暖暖的，就像爹的大手，拍着我，哄我睡觉。

我喜欢日头，喜欢光，喜欢温度。

小时候我特怕黑，一没有光亮，就不敢睡觉，嗖嗖——就钻进爹的被窝里，紧紧地挨着爹的胸膛，摸着爹的肋巴骨，蒙着被入睡。

爹不会讲故事，一天到晚一身烟草味，真臭！

可我喜欢他，谁让他是我爹啊！

爹是吃过苦的人，吃不饱饭，天天在庄稼地里劳作，也收不到几粒粮食。

东家对我爹有时太刻薄，大声怪我爹。

爹也不生气。

爹老说，东家是好人，要不是东家收留，他十一岁那年就冻死了。

爹对我说，海儿啊，听话，要好好练把式，好好种地，东家是好人！

爹，我的把式好着呢。

后来东家被斗了，被反绑着，脖子里挂着牌子，我还送过窝窝头给东家，是爹让送的，趁着天黑，偷偷送的，东家还哭了哩！

爹，你还记得不？

大队里拾粪大比武，我是最多的，我把式好，零零碎碎干些活，得的工分也多，全大队没有谁比我强哩。

而你呢？

干坐着，不停的咳嗽，咳了血还咳。

这话，我是不是对你说过啊？

说过多次吧？

爹？

我爹呢？

我好久没喊过爹了，有五十二年了吧？

三

巧子呢？

一直说来看我，咋不见来呢？

上次来时，拿有鸡蛋，还有两双鞋垫，一双棉鞋。

你哭啥呀，巧子？

我不是好好的吗？

都几十几的人了，还哭！

我就这一个姑娘啊！

我这姑娘白白净净，嗓门大，筋骨好，能干活，生了四个崽。

巧子笑起来像鸟叫。

唉，我都多久没听见鸟叫声了！

爹，别动，我给你挖挖耳朵！

这是巧子最后一次说的话吧？

你咋了，巧子，好好的哭啥？

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我。

我大概还是猜的着的，巧子病了，病的不轻，挖个耳朵，手还直哆嗦！

唉，多好的闺女啊！

四

林儿呢？

这娃比较捣蛋，没脑子，骑着车带我去赶集，一个劲儿的骑，连爹掉下来都不知道。

唉，这孩子也够苦的，生下来没奶水吃，硬是活了下来。

嗯，林儿把式还行，庄稼种的不错，盖了小楼。

可怜我那孙娃子了，华啊，三十多了，也没个对象，还不如爷，爷好歹讨了个媳妇。

只是这小楼，空荡荡，冷清，住着不习惯。

唉，林儿啊，你折腾这座楼有啥用！

人家进城的进城，不进城的都去村外路边盖楼了，你还非要在这老宅子上盖。

好弄啥？

盖到路边，路边有拖拉机，多好，我还能晒着日头，数数跑过去几辆。

管不了了，不中用了！

五

邻居老李呢，跑哪去了？

咱兄弟俩交情可不一般，玩过泥巴，见过老日的飞机，吃过食堂，你去哪了？

有几年没见你了。

飞机，老日的飞机！

嗡嗡嗡——

老日的飞机厉害呀，会屙炸弹！

连屙出的炸弹也会飞！

哎吆几声，带哨，嘭，就炸开了，到处是窝。

可怜啊，都是血，胳膊，腿，树上还挂着半个人！

娘的那条腿也被削去了一半。

跑啊跑啊，天天跑，都是人。

哭着喊叫的人真多，我也在哭，在喊！

一想起老日的飞机，我就想哭。

老日没一个好东西！

老日，我日你先人！

好多年没想起老日的飞机了。

我不敢想起老日的飞机，一想起老日，我就会想起娘。

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娘拽着我，没日没夜的跑。

跑到哪了？

记不清了，好像是个小土堆，那还有棵小树苗，娘靠着它，脸白白的，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头一歪，就没了。

我哭，爹也哭。

娘啊，这些年我送你的钱，收到了吗？

够花不？

花的时候，可别弄错了，这么多年，那钱啊，换了几茬了！

别哭，娘，我一会就去找你了，儿想让你抱抱。

呃——我瞌睡了——得睡会——睡会——我想娘了——

六

哦，谁啊？

别打扰我，好不好？

我瞌睡了——得睡会。

哦，是狸猫啊，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

来，我摸摸毛。

我还以为是林儿回来了！

恁大岁数了，还去广州。

广州有啥好的，打工好玩吗？

咱家粮食够吃啊！

别去了！

一年到头不着家的。

怕我说你小时候尿床吗？

呵呵，爹不笑话你哩，爹咋会笑话娃呢！爹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咱爷俩有些年没说话了吧？

林儿啊，爹最放心不下就是你了，你看你，瘦的都不成样子了——还没爹重，这不行啊，要多吃点啊！

强啊，我的乖孙子，爷不和你玩了，你去了外地过日子，把爷给忘了，整年整年的不回家。

强啊，爷想你啊！

公家饭不好吃，要好好工作。

等会啊，爷要找你奶去了。

我想你奶了。

你奶也想我了。

七

槐花啊，那边咋样？

够吃不？

这边没意思。

吃了睡，睡了吃。

没人玩。

我想过去和你一起吃饭，下地干活，咱们没在一起多少年了啊！

嗯——多少年了——有些年头了——我又记不清了——

我老是流口水。

我听不见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懂我说啥。

老说我说话哼哼嗡嗡。

我不爱听！

他们说话才哼哼嗡嗡！

我说，给你娘端碗饭啊？

媳妇不听，她耳朵也背了？

我说的话都不听！

唉，槐花啊，别着急，媳妇挺好，孝顺。

槐花啊，我给你带点花生去。

你不是最喜欢剥个花生吃吗？

别担心，我会的，忘不了，花生，哦……

咳——咳——咳——

我该走了。

我搬个高点的凳子去。

院里拴有铁架子，钢丝绳，晾晒个东西啥的，够劲，我拽过，结实的很。

槐花啊——我来了——哎吆——有点疼——你别摆手了，让人看见笑话——我要蹬凳子了啊——

怎么黑洞洞的？

槐花啊，别乱跑——千万——别乱跑——我来了——记住啦——在喝汤的那个桥头——等我啊——

我好像看到你了——槐花——

人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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