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园”与悲剧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么悲伤的故事林奕含选择用“乐园”这样的词语来命名它。
“初恋”、“乐园”，在所有正常的语境中，无不代表着懵懂青涩与美好，可是对房思琪而言，并不是啊。她的初恋，不，甚至不能称之为“初恋”——从一段暴力性侵开始，她的乐园，难道是那些整整纠缠了她最美好最无知的青春时期逃不掉躲不开甚至无休无止的性侵和伤害，这算哪门子的初恋，哪门子的乐园？
突然想起之前看的一部电影，叫《驴得水》，我曾经在影评里写过“残忍是什么？就是把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再在你面前，一点一点地揉碎给你看。”在这本书里，我同样看到了这个过程，遭受伤害之前的房思琪是一件珍宝，她有着想要长大的迫切，有着美好的样貌，有着对知识的渴望，也有着对文学和浪漫的追求，这一切，都是她对这个世界热爱的方式。
世界在她眼中，曾经是那么美好，可是，一次可怕的性侵，从此拉开了她的噩梦。她必须强迫自己“爱”上老师，才能说服自己是正在被爱而不是被伤害；她只能催眠自己让灵魂离开身体，这样等再回来的时候，就会好过些；梦里全是性侵的场景，所以她不敢睡觉，半夜起来狂喝咖啡；最初，在她和李国华的语境中，她永远说不赢他，无力的言语质疑总被诡辩的忽悠和虚伪的表白掩盖，哪怕最后她终于在语言的质询中追赶上了，却依旧不敌那位撕破了语言和伪善面具对她进攻的恶魔。她的无助，找不到宣泄口，更找不到求助的渠道。难怪她疯了，世界于她，除了一周变换N次的小旅馆和自我催眠的梦境和语句，再无其他。
受害者的乐园只是善良的她们因不敢相信邪恶世界而建立起来的虚幻梦境，当梦醒的时候，悲剧将带着它强大又不可阻挡的力量摧毁一切。
二、暴力与美学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划。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国华的红墨水笔高兴得忘记动摇，停在作文纸上，留下一颗大红字。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李国华无疑是出色的“狩猎者”，他选择性侵对象，最先考虑的，是家境，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孩子，以免招致惹不起的麻烦。
然后，从样貌，从身材，从性格，层层考量，他甚至通过孩子阅读的书、写下的文章研究她们的自尊心，推敲计划可否完美实行的可能性。
当作者将这周全严密的思考与判断一层一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们似乎看到一张足以遮天的大手正朝着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伸过来，害怕，恐惧，可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这种挫败感最使人无力。
李国华是恶魔，而且是聪明的恶魔，他在所有的计划里都为自己留下全身而退的后路，你可以埋怨世界何其不公，居然没有实现其“恶有恶报”的因果轮回，但却无能为力，这本书甚至到了最后，恶魔依旧在人间朝着一个又一个单纯的少女伸出魔爪。
李国华最可怕又可憎的一点在于，身为一名老师，教书育人的老师，他利用工作之便做着伤害学生的事，却美其名曰“狩猎”。他用读过的书、说过的话把“施暴”这一阴暗无比的行为进行包装，化为穿着糖衣的炮弹，射入学生身体，无论这炮弹再怎么美丽，留下的，依旧只有血流不止的伤口和无法愈合的疤痕。你说他玷污了文学？但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帮凶，为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提供借口，这借口，像是可怕的毒药，在还未建立起价值观的孩子即将意识到疼痛之前，迅速麻痹掉她们的痛感神经，让她们一边难过着，一边忍不住自我质疑。
房思琪是矛盾的，她一面恐惧和排斥李国华暴力的性侵行为，一面又忍不住和他对话，她记得他说的所有情话，害怕又受用。她告诉自己要“爱”老师，然而这种层面的“爱”，已经不是大众意义下的情感自愿了。她强迫自己要“爱”，等于让自己将伤害生生咽下去，将身上的淌血的伤口自己舔干，然后用她小女孩一般对文学、对世界仅存的那一点点希冀去包容李国华和他带来的伤害。这是“爱”吗？这更像是弱势一方对强势一方无可奈何的屈服，但房思琪的自尊心不容许她承认这是屈服，于是她给了这种屈服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叫“爱”。于是，她对爱的认知，发生了可怕的偏差。
李国华施加于她的这种暴力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其摧残的，不仅是她的身体，更是懵懵懂懂建立起来的关于爱情、关于伦理、关于世界的价值观。
他用房思琪所痴迷的文学语言的魅力构建起一个“暴力乐园”，他自以为是地将暴力美化，行“伤害”之实，美“宠爱”之名，当施害者为粗鲁的暴力和侵犯行为穿上文学和语言这层“文明”的外衣，当受害者将伤害写入私密的文字和日记之中以求通过这种隐忍的方式寻找出路的时候，崩坏了的，又何止是伦理秩序，甚至是整个世界。这个纵容野蛮的世界、这个忽略伤害的世界。不管李国华再怎么伪装，单方面的恶意伤害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野蛮，而只会默默忍受自我催眠以期抵挡伤害的房思琪的文明行为，怎么能敌得过野蛮呢？
不是没有过反抗。试图报复李国华的学生郭晓奇失败了。可她的失败却是以房思琪的疯癫作为代价。从这个层面而言，她是幸运的。至少为了让她受到教训，李国华通过邮寄照片的方式恐吓和威胁她。但照片里那个受到屈辱对待直至因此而发疯的女孩，是房思琪，这个直到脆弱的神经被野蛮的行为摧崩的时候都还在暗示自己忍耐和暂时忘却的女孩，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这次，房思琪搞错了，她的灵魂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李国华每一次忍不住要露出真面目的时候都提醒自己“温良恭俭让”，可是在最后一次，他决定撕掉面具，侮辱房思琪的时候，作者终于站在禽兽的视角解读了这几个字的含义——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施害者的乐园是变态的他们为了纵容一己私欲、合理化伤害行为而建构起来的伪善森林，当黑暗袭来时，阴影将以吞噬一切的姿态吃掉那些弱到可以忽略的微光。
三、文学与救赎
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这么多年，我写这么多，我还不如拿把刀冲进去杀了他。真的。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文学之于李国华，是增加侵害行为快感的工具。
文学之于房思琪，是暂忘伤害寻求解脱的途径。
这样的矛盾让人痛苦。
因为文学让禽兽穿上了知识的外衣，变得衣冠楚楚，你刚要责骂它成为犯罪帮凶时，却又不得不一面感谢它，给了受害者慰藉，帮助她去记录和思考，虽然作用微乎其微，但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房思琪通过日记，通过与自己对话，得到了哪怕是一瞬间的解脱。
但文学并没有成为救命稻草，房思琪还是疯了。是的，所有的文字于她，恐怕只是情绪抒发的途径之一，但也仅仅是抒发，而非释怀。
如果没有这些日记，房思琪受到的所有伤害都将随着她的疯癫而石沉大海。
因为对于思琪爸妈而言，女儿的发疯是“莫名其妙”的，他们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疯癫。
好在还有文字，还有日记，它们虽然没有成为扳倒李国华的有力证据，但至少成为了思琪这痛苦的青春期里所有伤害的佐证。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朋友读到了这本日记，为她心痛、为她落泪，为她找李国华讨要公道。结果如何先不提，但这些伤害房思琪忘记了，有人替她记着，它们真真切切存在，不会轻易被抹掉。
铭记伤痛是有意义的，虽然对于本书中的受害者而言，一切都失去意义，但至少，有人会因为这些伤痛而永远为她痛着，为她记着，甚至为她活着。
失乐园，我不知道作者如何在“失去”这个让人惋惜的动作状态后面加上乐园这样让人向往的语词，但既然人活着就要承受痛苦和矛盾，那就且这么放着吧，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假装坚强。
四、拖了三天没办法写出来的结尾
我不知道如何结尾，总觉得要细谈下去，还要无休止地谈论许多，这本书可以渗透到方方面面，我是说，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但却不被重视的方方面面。
我慨叹房思琪的无助。
她的无助不仅来自于李国华可怕又虚伪的诱骗和侵犯，更来自于她的失语。
被侵犯了，被强奸了。这样的描述，是这个少女不愿意承认也不敢说出口的。
于是，“我和李老师在一起了”、“李老师怪怪的”……我心疼她对发生在身上的所有噩梦做出来的善意表述，站在他者的角度，我想要建议她“勇敢”、“果断”，但又觉得这些词语太轻率了，毕竟我不是她，我感受不到她的矛盾、痛苦与挣扎。
世界在这本书里崩坏了，我们都知道，但却无能为力。
乐园是我们抵御残酷现实构建起来的梦境，再美好幸福，也终有幻灭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