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fy

Gofy是广州本地人,本名叫与张家辉、梁家辉同音的JIA HUI,是十分粤式的名字。

一四年的四月,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清明义工活动,被分配到学校附近的银河墓园服务。7号清晨,天照例是阴雨的。睁眼时,窗外还只蒙蒙亮,摸着起床洗漱整理,再蹑手蹑脚出门。放轻脚步下到一楼,宿舍大门还挂着锁链,只好大胆敲开宿管阿姨的房门。阿姨闷着答应了一声,窸窸窣窣一阵后,就惺忪着双眼出现。倒没有想象中不耐烦,只是迷糊着开柜取钥匙,再慢慢开锁。我连忙道了几声谢出门,一边想,任宿管大概常被人扰清梦,真是辛苦。

踩着自室友处借来的小单车,停至教一楼前,再步行至西园食堂。照习惯,又是预早了时间,只好在食堂内外闲晃,等义工服务队人马到齐。

等待间,我百无聊赖地观察打量起陆续到达的义工队员。他们多是结伴而来,三三两两围着聊天,也有几人像我一样独自待着。白恤衫站在一旁台阶上,斜背着长黑伞,远离人群,像个独行的剑士。很快有人加入剑士的行列,想来会结伴做义工,多半是一对情人,就不好再打量了。人马到齐后,众人便排成纵队,蜿蜒着自西门而出,向墓园拜祭场进发。

阴天、气氛与心理,令人一进入墓园,就肃穆起来。众人各自领了明黄色马甲和帽子,前往分派的岗位点进行服务,我亦整好衣帽守在右侧骨灰楼前。深呼一口气踏入楼内,仍被眼前场面慑住了。骨灰楼里置着数十排双面木架,存满了成百上千的骨灰盒,往生者各据一方小格,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相邻长眠。人在其间穿行,脚步十分自然地放到最轻。

服务内容并不复杂,依着来访亲属提供的编号姓名,像图书管理员一样提供指引。大多数家属会亲自取拿骨灰盒,登记后再到室外拜祭,也有年迈或不便爬梯的来访者,会委托志愿者代取。每一次代取,我都提着气在喉眼处,开格门、捧骨灰盒、下梯、交还给来访者,每个动作都保持十二万分小心与敬畏。

其余时候,我就在楼内来回巡视,适时提供帮助。服务过程没有想象中严峻局促,大多数拜祭者都很豁然,只是来探访一个许久未见的家人朋友,来去都挂着对志愿者的感激微笑。驾轻就熟后,我甚至开始在巡视时,留意起各骨灰格内的盒子样式、名字、籍贯等,自然,心里总是保持敬畏的。意外是,其间也有一名叫David的外籍人,安睡在一方格内,不知这几日,是否也会有人来看望这位异乡人,心里默念,MAY YOU REST IN PEACE。

少有来访者的时段,我就守在门外,又打量起四周,观察拜祭区的家属怎么与之絮叨家常,观察其他岗位的志愿者。原来剑士也在同一区,站在连接骨灰楼区与拜祭区的一小段台阶上,就在我的左前方,像个迎宾先生,为来访者指引方向。

他好似也百无聊赖的样子,无人来往时,在原处晃动四处打量,进而发现我的窥看。我赶紧挪开目光,若无其事的样子,心想脸一定涨红了,嘴里碎碎念道:冷静冷静他兴许没看到;就算瞥到了也大概没留意到;不然我再看一下好了。又假装不经意扫一遍四周,这才确认他是发现了,又碎碎念起来:哎呀真的被发现了;怎么办是不是显得很没礼貌;要不要再确认一下啊;算了还是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正他也回看了就当扯平。就这样硬着头皮,没事一样守在门外。

午餐过后,来访人流最少,于是搬了凳子在楼外守着。人正走神,剑士竟兀自也搬了凳子,在另一门侧坐下。我们看起来,就像静默的左右门神。剑士当先打破僵局,解释说正午少有人流,先稍事休息,又问我,上午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我竟慌不择言,回道因为无聊在唱歌,话一出口即刻后悔。在墓园唱歌似乎不成样子,但也只好硬撑下去,开始一来一往的问答。

剑士是工程学院的同校大三师兄,的确是陪伴女友参加义工服务。得知我就读外语学院后,剑士显出十分的兴趣,还无来由地认为英专人,例如我的英语水平肯定一流,于是我又开始了,英专人是如何仍处于学习阶段、英专人并不能指哪翻哪之类的日常辟谣,他有几分信就不得而知了。他对本名不好奇,直直问我英语名,也交代了自己的,说是Gofy。

我乍一听没能识别,再问了一遍,仍是不熟悉的发音,心想不能丢份,要体现“有所知”,于是说,听起来既不是加菲猫,也不是迪士尼的高飞。他倒颇有自信,说的确都不是,就是Gofy,G-O-F-Y。自立名头,此Gofy该是一标新立异的主。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回归各自岗位。

结束一天的服务,7号义工服务队在园内合影,之后便各自除下衣帽归还队长,自由四处散去。踏出墓园门口时想,往后再在校内照面,大概也认不得了。我漫游着走回停车处,原路返宿舍,暗自庆幸首次服务算作顺利结束。

那晚蜷在宿舍椅子上煲美剧,桌面手机一震屏幕紧跟着亮起,是陌生号码的信息。点开后却是英文,想来我无外籍友人,也不订阅报纸杂志,着实疑惑,再认真看就明白了。这全英短信,竟是Gofy来打招呼,还煞有其事动用英文,说是对英专人的礼貌,我在屏幕一端哭笑不得,只好也认真回应。

这段友谊,就是以一段墓园闲聊和一则英文短信开始的。倒没想到,很快又再见到Gofy。

那月12号,照安排,我又参加新一轮志愿服务,时间、地点和内容与第一次并无二致,结束环节却出错了。那天仍是回到停车处,却怎么也翻不出钥匙,愈来愈焦急,只好沿路往回寻,希望不幸中有万幸。一路找到西门附近,也遍寻无获,倒意外遇到骑着山地车的Gofy。他见我焦急,问我原由,我只好如实交代,他听罢热心说要骑车帮忙一起找,我还没来得及推托,他就骑车远了。于是我又折回校内,希望分头行事能更增大概率。

俩人终是一无所获回到挂锁的单车旁,我心想这下可捅娄子了,毕竟不是自己的所属物。Gofy见帮不上忙,又建议我先回去,他能帮忙找附近的开锁匠。而我实在过意不去谢绝了,他却没应声说好是不好。他转身骑车走后,我实在不甘心,想最后找一遍,居然真在不远处路边草丛发现了。一边感激得不得了,一边暗骂自己真是大头虾。开锁后,想起要即刻告诉Gofy,免得他费心,他听完也松口气的样子。就这样,第二次服务算作曲折顺利结束。我跟Gofy的交集也增多起来。

日常聊天搬到了时兴的微信上,越了解越发觉,Gofy既是热情的人,也是逗比青年。他喜爱骑行,经常全副武装,带着爱车小花在广州四处穿梭。还像个吃播播主,朋友圈出镜最多是各色吃食,尤爱港式茶餐厅和奶茶,身上装着探测仪,总能发现新开张的奶茶铺。Gofy身上常有些趣事发生,又或说,他总能发现身边的趣事,比如拍各地垃圾桶进行对比,独自踩脚踏船没电滞留湖心,分享可爱的甜甜圈梦,像个熊孩子好奇拔下公车上的安全锤之类。

认识Gofy时,他已留着男生普遍的短发,特意翻出从前留辫子的照片,得意问我,是不是很酷。照片里,他侧身坐在宿舍阳台栏杆上,穿白恤衫黑V领马甲,头发两边推平,中间留一绺拢成小马尾扎在脑后,抱着木吉他,在弹奏的样子。那时见风是雨,立马问,你真会弹吉他吗?他哈哈大笑,说只会弹小星星,照片不过凹造型。要搁着现在看,当然漏洞明显,没有人琴头向下的嘛。

我实在喜爱集明信片,是期待终有所得的心情。不论熟人生人,只要有人随机寄送,我都异常积极踊跃,全然忘了平日里的不好意思与忸怩。Gofy得了一套明信片,要寄给意愿者,我想都没想就去央求了,也不管寄送距离实在过于近,结果便是那张明信片,哪儿也没兜着风,原地打个转,盖着俩“五山”的邮戳,转到我手上。从信箱盒里翻出那张短途明信片时,见右侧涂画了一只慵懒的加菲猫,还覆着一层透明胶纸保色,果然是鬼灵精的Gofy。更甚的是,他还请了远在北京的朋友,为我这素未谋面的明信片狂,也寄一张明信片,写着:“Since you're a friend of Gofy, so I think we could be friends too!” 我激动得很,却忘要地址回件。

Gofy住和尚庙区,我住尼姑庵区。他有时也骑车来找我谈天说地,就近坐在宿舍楼下的停车区车杆上,或是篮球场边的长石椅,不是给我带芒果牛奶,就是从包里掏出几颗巧克力,哄小孩似的。

有一晚,Gofy说找我聊天解闷,我算着时间在篮球场边等他。他依旧骑车绕到长椅后停下,从把手取下俩袋子。他将其中一袋递给我,打开看,是一大颗芒果和几颗巧克力,转头冲他笑。他又从另一袋子拿出一罐啤酒、一罐柠檬茶,边解释说芒果牛奶已售罄。他见我盯着那罐啤酒,挠挠头说,今天有点烦闷,想找人喝酒聊天,你就喝柠檬茶吧。我呆呆接过他开好的柠檬茶,又看着他拉开啤酒的易拉环,脑里飞闪他烦闷的可能原因。平常轻松幽默的Gofy,一改常态,颇惆怅地讲起,大三生对事业和人生的迷惘。我心里暗暗吃惊,总以为他就是外显的那般嬉笑玩乐、从容不迫。苦闷之余,他还不忘提醒我,要尽早考虑作安排。我连声答应,心里却想,我大三时候,会不会角色正好颠倒,Gofy无事般喝柠檬茶,我焦虑地喝着啤酒。可惜是,这一幕永没有发生。

陆续到来的毕设、实习与求职让Gofy忙碌起来,我也很少再去叨扰他,偶尔从朋友圈得知他的近况,或者闲聊几句,直到他不再出现在校园里。时隔很久联系,也不再互怼喊对方作逗比,而是互称师兄妹了。

现在,Gofy仍在发现分享生活趣事,签名总是Frog In the Well,封面还是那年相伴做义工的女生。而我觉着,相识一场总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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