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门石窟,兴趣使然,特意把体力与期待留在了伊河东岸。
过龙华寺,漫水桥上倚栏北望,暮色像一块被浸得极透的墨,在伊河水面洇开时,龙门石窟的轮廓便从白日的喧嚣里浮了出来。山,是青灰色的脊背,驮着千年的佛龛;水,是流动的镜,映着灯影与月光,分不清哪是历史的褶皱,哪是此刻的涟漪。
晚7点26分,当龙门石窟的灯骤然亮起,山像是被唤醒的沉睡巨人,原本青黛色的轮廓被灯光劈出一道道温暖的裂痕——那是佛龛里漏出的光,顺着岩壁的肌理流淌,如同巨人睁开的眼,睫毛上还挂着千年的夜露。
伊水则成了被打翻的妆奁,碎金般的光从水面浮起来,随着波流轻轻晃荡。灯影在水里舒展、交叠,又被晚风揉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像极了盛唐仕女不慎遗落的锦缎,浸了水,却依旧泛着柔润的光泽。
沿着伊河东岸的步道往北徐行,晚风带着水汽漫过衣襟。白日里看得真切的石窟,此刻被灯光一一重新勾勒。
站在礼佛台的那一刻,风忽然静了。对岸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正对着河面坐定,暖黄的灯光从佛身漫开,像一层薄纱裹住了整座山岩,将那道悲悯的目光托在半空,仿佛刚从《资治通鉴》的字缝里抬眼,正与千百年后的游人静静相望。
千佛龛的阴影在佛侧层层叠叠,使得大佛的轮廓愈发清晰,眉骨的弧度浸在光里,鼻梁挺直如山脊,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刚被月光吻过。伊河在脚下铺开,把佛的影子揉碎在水里,随波晃荡时,像佛正垂眸着这一河流动的星辰。佛的衣纹在光影里流动,像伊河水不曾停歇的絮语,说的是武则天捐脂粉钱造像的传说,也是无数工匠凿石时的喘息。
但又忽然觉得所有语言都轻了。隔着百米水程,那双眼明明隔着千年凿痕,却像正落在你身上——没有仰望时自上而下的压迫,只有一种漫过来的温柔,把山风、水声、远处的虫鸣,都拢进这一眼的慈悲里。原来震撼从不是声嘶力竭,是在这样的对视里,忽然懂了什么叫“一眼千年”。
继续北行,对岸的西山石窟成了剪影的剧场。宾阳三洞的佛龛隐在树影后,偶有灯光从洞窟深处漏出,照亮某尊菩萨低垂的眼睑,或是某个供养人合十的手掌。那些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石像,在夜色里反而显出几分灵动,似要从石壁上走下来,踩着水面的碎银,与岸边的我们说说话。
行至香山寺下,忽然闻见一缕缕葛草香。拾级而上,古寺的飞檐在灯影里翘向夜空,檐角的风铃偶尔叮咚一声,惊得树影晃了晃。白居易当年在此写下“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此刻站在他曾驻足的地方,看对岸佛灯与星光交织,才懂何为“烟岚晚入,岩岫云生”——原来千年前的月色,和今夜的并无二致。
走在龙门桥上,伊河的凉风拂去了一路的疲惫,回望香山寺,与居易挥别,“经年不到龙门寺,今夜何人知我情。”居士不必再慨叹这尘世间的人情冷暖,龙门山,伊河水,就是对您永恒的慰籍。
下了龙门桥,身后的佛龛渐次消失在身后的远山里。伊河水载着岸上灯影流向远方,仿佛要把这石窟的故事,淌进更遥远的夜色里。
而我们这些夜游的人,不过是偶然闯入历史的过客,在佛的目光里,在流水的记忆里,做了一场关于盛唐的、短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