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被带入永巷的那夜,是一个雷声滚滚的雨夜。
我身着大红色的衣裙独行在雨夜里,汉白玉大理石砌成的台阶通向的是那可怕的牢笼。
未几,到了永巷口,管事姑姑红丹已在门口等我,她是个身材矮胖的女子,虎背熊腰,穿着一身正规的宫装,也掩盖不住那浑身的精明事故。
此刻,她正用她那双黑煤球一样的小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见我着一身红裙,面上脂粉未施,便吩咐身后的两个浣衣宫女,给我寻一身下等宫婢的衣服,并一双木屐。
“娘娘,您也知道,但凡入了这永巷的人,都是被皇上厌弃的女人,既来之,则安之,还请娘娘不要再想着以前得宠时的那些好日子了”。
她说完,便冷哼一声,许是瞧见我没有什么表情,便扭着那肥硕的腰肢慢慢向前面走去。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因为自打我知道容宁在我怀胎五月的时候,宠幸了洛美人。并且给了她一个我曾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封号“沅”时。我就明白了,这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尤其是帝王,更是冷血冷情到了骨子里。
当他愿意宠你时,你就是那笼中的金丝雀,当他厌弃你时,你便连那墙上被拍死的蚊子血也不如。
“听说了吗?你们听说了吗?入宫三年,荣宠不衰的如妃娘娘,因一时嫉妒,用了巫蛊之术,做了木头小人,放在新得宠的洛贵人的枕头里,后来人赃并获,便引得圣上大怒,褫夺了她的封号,并且罚她入了永巷。”
“说起这如妃娘娘啊,性子向来清冷,与各路嫔妃相处不睦,几次明里暗里都有人要加害她,可惜那时候还有皇上保护着,可如今,圣上有了新宠,她当然就……”
永巷并不大,浣衣局里的院落四四方方,就连一只麻雀的啼叫声都藏不住,更何况是这么尖锐无比的议论声。
我慢慢走近,看着两个粉衣宫婢仍旧声音不减,我狠狠地把指尖陷入手掌里,心里难过得像要滴血。
曾几何时,凡是有人敢议论我,我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人拖出去责罚。可如今,连这最最下等的粗使婢女也敢侮辱我。
其中一个脸盘如银月般的姑娘看见我过来了,连忙清咳两声,道:“姑娘看着脸生,是什么时候进永巷的?”
“今日。”
“姑娘,可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或者得罪了宫里的哪个贵人吗?”
我咬唇,对她摇摇头,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开始做工。
劳累了一天,我搓了搓双手,正打算趁着四下无人,把一盒香膏涂在发肿的手指上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还未来得及把香膏藏进怀中,就被人扭着头发,拉起来了,“嘶——”我疼的倒抽了一口气。
“姑姑,就是她,不但偷懒不干活,还偷了我娘给我买的香膏,您看看她手里拿的可不是我的那茉莉香膏吗?”
今天早上议论我的那两个宫女中的一个,指着我,一副眼里喷火的样子。
管事姑姑红丹转动着她那细小的眼睛,打量着我手里的香膏,“这香膏是你偷的吗?”
她声音低沉。
我知道那女子向来嚣张惯了,仗着和管事姑姑关系好,便常常欺负新来的宫女。
要是以前我肯定不吭一声,看都不看一眼,这些下等贱婢的肮脏手段,一般不用我处理,就有人帮我解决了。
可如今,如今啊,我已没了指望,没了依靠,在这巨大的落差之中,如同烂泥一般活着,也只祈求可以平安的活下去就好。
“你说这香膏是你的,那你可知道香膏下面有一个月牙痕迹,这个痕迹只有用久了的人才能摸得到,你知道痕迹在左边,还是右边吗?”
我的声音冷若冰雪,一双大而饱满的杏核眼里闪过凌厉的光。
她有些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道:“我当然知道,在左边。”
“你确定?”我冷笑。
她有些急了,“在右边,肯定在右边!”
我举起手里的香膏盒子,让她们看的清清楚楚,月牙痕迹既不在左边,也不在右边。
……管事姑姑瞪了那女子一眼,便对众人说,都散了吧。
贰
自从来到永巷以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四面封闭,十几个宫女躺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因盖着极薄极薄的被子,被吹的肩膀酸痛。
永巷的宫女房间是一排挨挨挤挤的瓦房,一踏进房间,就可以看到浊黄的天花板上有水珠一滴一滴的砸在水泥地上,水珠的渗透力太强,没过一会儿地上便留下了一大摊脏水。
我曾问过其他宫女,为何漏水这么严重,都没人来修缮这房间。
宫女们说,皇宫里锦衣玉食,都住着一群骄奢的妃嫔,大家只知道花银子置办更华丽的衣裙。而管事姑姑有钱在老家买三处田宅,也不愿意花自己的钱给永巷修缮一番。
是以,这里虽年年漏雨,房间里到处充斥着一股霉味儿,但这里离皇上住的章华殿很远,所以,根本没人管,更何况,永巷里住着的都是一群可怜的下等宫女,谁又会关注她们的生活呢?
我想了想,于是趁着天黑后,悄悄去永巷后面的那片杂地里,挽了一些新鲜的艾草,每天放在床头,总算可以掩盖住屋子的霉味儿了。
在这里住了约莫一个月后,我开始了绣花,绣鞋子的习惯,我常常都在想我的启儿。
我被皇上发配到永巷的时候,我的启儿不过三个月大,他的眼睛真大真圆啊,就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月儿,他的黑眼珠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他看着看着就开始“咯咯咯”笑起来。
真幸运,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没有被我的伤感情绪所影响,他生下来那么乐观,那么可爱。
简直不像是皇家的孩子。
想着想着,我便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自己会落的这般下场,当初就应该心狠点儿,直接把洛美人扼杀在摇篮里,我的启儿也就不会年纪那么小,就忍受娘亲不在身边的孤苦。
许是累了,我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在梦里,那些有关我和容宁的前尘往事,便都纷至沓来。
三年前,上元夜,我是京城谢家的长女谢云端。
我父亲是天朝的礼部尚书,谢昀,我们谢家本来就是书香世家,向来都有人在朝为官。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不知怎么的,父亲的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我和妹妹云姝。
作为官员的女儿,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每到三年一次的选秀大会,都会有一大批的女子被选入深宫。
我本以为,到了上元夜,可以寻到一名普通的心仪男子,便可以逃脱三日后的选秀。
可我却万万想不到,上元夜竟是我悲哀一生的开始。
那一夜,花市人潮如海,各种各样的花灯把城里最繁华的临安城照的亮如白昼。
我虽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但是到了豆蔻年华,总是忍不住怀春。
我也希望可以通过一支歌,一曲舞,可以得到风流才子的青睐。
于是,那一夜,我穿着一袭红色广袖流仙裙,请临安城里手艺最好的化妆师为我化了一个美艳无比的桃花妆,盘了一个飞仙髻。
我的一头光滑如明镜般的黑发,被一条鹅黄色发带固定住,只要走一步,都可以听到两条垂下来的发带上挂着的银铃互相碰撞,传来的“叮叮当当”声。
我对自己的容色本就有信心,是以,换了这身行头,在歌台上跳舞的时候,我一个转眸,一个回身,都觉得自己像月下仙子。
“好好好,这临安城果然出美人啊!”
“你看看她跳飞燕舞的时候,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就像杨柳一般,那么细软,看着都销魂啊!”
“这姑娘一看就是从小习舞,竟然踏着这么快的节奏也不曾出错,这临安城果然出才女啊!”
……
听着台下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我便旋转的越来越快,鼓点声也越来越密。
突然,我的左脚不小心踩到了大红色的裙摆,电光火石间,眼看就要摔倒在台上,我心急如焚,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托住了我的细腰,我稍稍定神。
便被这人搂着下了歌台,双脚刚刚落定,我便推开眼前的男子。
“姑娘,按理来说,滴水之恩,不应该涌泉相报吗?姑娘不仅没有谢我,反而推开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冷酷呢?”
他的声音是极好听的,身上一股天然的书墨香,让我并不觉得厌烦。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身材高挑,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却极为考究,一身月白色的丝质长袍上绣着龙形暗花图纹,一对精致的黑色长靴上面也是一条条金色的花纹。
看起来这个人,非富即贵啊,不是皇子,也有可能是个王爷。
只要不是皇上就行。
我微微一笑,对他道:“放才是小女子不懂礼数,公子若不嫌弃,小女子愿意请你到天然居一叙,如何?”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可真傻,女儿家的名声不要了吗?怎么可以单独在深夜和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吃饭呢?
可没等我想要收回这句话,他便挑眉道:“态度不错,那便带路吧。”
天然居,是名满京城的酒楼,传说,这是长公主墨语所开,这酒楼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进去,就有小二上来,讨好的拿着热毛巾和水盆道:“客官累了一天了,先擦擦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