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的时节，却有一树的叶子耐不住生命的寒微，颤颤巍巍落进了遍地的尘埃里。枯黄的色彩下包裹着一颗死去的心，不用秋风吹拂便一片接一片铺满了五指山前的石座。仿佛在这个瞬间，青天黄地间惟余山前一株光秃秃的菩提树和坐在树下打禅的这只猴子。
那一年的我们同登大雷音寺，终于在历尽劫数后飞升成真，从此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我这只区区庸鄙的猴子，竟也成了西方极乐净土的斗战神佛，此间的飞扬跋扈，譬如桂生高岭，云雾方得泫其花；莲出翠波，飞尘不能染其叶。可叹彼时如来与我眼神交汇的一刹那，我竟没读懂释迦牟尼眼中无尽的悲悯与深切的惋惜。那时的我自然不会懂，我诞生于东胜神洲傲来国界，出师于方寸山菩提老祖门下，自此早年得道，称王于花果山之巅；夺宝于海龙王之宫；扬威于幽冥鬼界之殿及至名注齐天，乱蟠桃盛会，反天界诸神，踹老君炉，棒舞三十三重离恨天时，其锋芒意气，又谁与争锋！后与如来斗法落败，被压五指山下，饥填铁丸，渴饮铜汁之时，那般衰颓萧飒，竟落得被牧牛小童施舍的境地。
故曰无常者，无常而已。
那之后过去了五百年，我本以为宠辱不惊的自己会化为天地间一抔黄土，终将曾经三界的传奇飘扬在风中，被时间遗忘——佛门所谓“破执”的心境，是否也不过如此？直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又安排了我的命运——护送唐僧西天取经。我只有接受，并将这项使命默默贯彻到底。在此之前，我听到过凡世间对我这只特立独行的猴子的评价：一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一个俗世陈规的破坏者，一个叛天逆命的挑战者！很可悲的，从头至尾我想我都不是：在方寸山师傅那里学来的除了神通，其实还有妥协处事。表面上，我蔑视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所谓神明，我可以奋起一棒将他们的尊严捣个稀烂，我像极了一只富于反抗精神的猴子。说到底，这么做的原因还不是出自内心最深层次的自卑和虚荣吗？难道你们已经忘了我领到弼马温这个官时的沾沾自喜？大闹天宫的初衷才不是为了反抗封建传统的束缚，相反，在我这活了几百岁的猴子心中，是急切地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同，如果能在天宫能个体面的差事，猴子我定然心满意足。然而这些都只是妄想，在自以为是的神明眼里我永远是个异类，我是妖！于是恼羞成怒的我大闹天宫，要把诸神的尊严都碾在脚下。只是挥棒一记记而下时我也清楚地知道，把诸神踩在脚下便也是亲手毁灭了心中最初的信仰。
失去信仰的我再也没有了战斗下去的勇气，事到如今你们真以为我会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不，是我的心倦了，故意被他压在五指山下，一个人月白风清，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宁愿就此一个人等下去，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
然后，我遇见了师父，怀着漠然的心情跟他上路了。一十四年的取经路是不安宁的，因缘际会，我们又遇见了二师弟，三师弟和小白龙。每个人身上似乎都背负着不可洗脱的往昔罪恶。可是黑熊精贪，黄风怪阻乃至路断火焰山，情迷西凉女国都被师父捱了过来。虽然一路上我又有很多大展身手的机会，可是与从前不同了，降妖除魔的功绩早已无法让失去信仰的内心再泛起一点波澜。相反的，我很羡慕两位师弟与小白龙。八戒的信仰或许就是他的“高老庄”，不一定非得回高老庄，便只要有这么一个地方，他可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到家中可以是高翠翠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关心他的女子已经帮他准备好了晚饭，在一豆烛火下看他一口气扒完三大碗饭而微笑。简单而平淡。。。。。。沙师弟则更是执着，他可以一个人，一条担地走遍天涯海角，风餐露宿地同时去一片片寻回琉璃盏的碎片，我想他最终修复那失手打碎的琉璃盏，又做回他的卷帘将军时在王母面前一定可以笑得很从容；。之前种种，万箭穿心诸杂都可以付之那一笑的风轻云淡中。小白龙的信仰虽然也是一路向西，想保我师徒早日安全到大雷音寺取得那大乘佛法慈航普度，但那一日，他最大的愿望一定还是一跃而入化龙池中飞升八部天龙，然后重回西海，重重跪在西海龙王面前，诉说那迟到百年的道歉：“爹爹，龙儿知错了，您肯原谅龙儿吗？”
独我这只天生地养的野猴子，不识那青天高，黄地厚，在亲手打碎了自己的信仰后才发现天地茫茫，无处可归。我尽可以伤感，但我绝不会哭，我孙悟空自蹦出石头的那一日起便不知眼泪为何物，也只有默默承受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孤独宿命。我想哪怕成了佛也会是如此。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然而这一切，都在我与师父他们一十四年的风雨同程中渐渐淡去，被师傅一个凡人的执着所感动，那一年，我们一起携手同登大雷音寺。我在看着师父虔诚地在灵山前进谒的样子时，突然感觉有一种熟稔的东西在心头悄然绽放——在大闹天宫的五百一十四年后，我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又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我们都得到了与天地同在的力量，混混沌沌几千年后我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陡然惊醒，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千年前受封斗战胜佛时如来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一遍遍回想，隐隐约约懂了一点什么东西。我只身回到了五指山前，坐在受封那年于此栽下的那棵菩提树下。天界的草木枯荣了一年又一年，我看到大唐早已湮入于风尘之中，冥界那六道轮回都已毁败，擎天的不周山下已绿草茵茵。。。。。。而诸神的青灯古佛之侧还是依旧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永恒。
天地间一片物是人非中，即便种下的菩提都已枯萎，还有两样东西将伴我这猴头横亘于此，去对抗时间。灵台之外是五指山，灵台之内是我愚守的信仰。而我知道，我将以自己的身体为囚笼，囚着悸动的虚妄与信仰，一个人，等下去，等下去。。。。。。
黄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