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巷
阿健
要说三岁记事,那是吹牛,即便有,也是混沌模糊。我家那时住在县门口,生活过什么,也吹不上来。真正的记事,应从新市巷开始,那时五、六岁。一条不满五十米的巷子,只开了三个院门,还包括一个公共厕所门。因为南接钱排楼,北通新宜路(后改为人民路),八十年代后,这儿可是大发了,成了著名小吃街,烟熏火燎,牛屁哄哄。然而,半个多世纪前,着实冷清。
我家就在厕所旁的商业局宿舍。两层的板楼,中间天井。厕所后一个几百平的大院子,那是我们疯狂的天地。绕着院子,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不大不小的树,我们经常爬上去,作眺望状,其实只能望见厕所的屋顶。有次我很想爬得更高些,以看得更远,谁知“啪”的一声,树枝断了,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好一会,才觉得肚皮火辣辣的,一看,血出来了,白嫩的肚皮被断茬划了个几寸长的豁口,哭着喊着回去找妈妈了。院子的西北角有口水井,一块空地,父亲种上白菜,浇水施肥皆很方便,当然,我们也经常在旁边帮点倒忙,或是打翻一只桶,或是踩扁了一棵菜。厕所是公共的,产权却属宿舍全体住户。过一段时间,蔬菜大队便会派粪车来拉厕所的大粪,顺便还捎点新鲜蔬菜分给住户们,今天的单元房、抽水马桶的住户们,哪里能享受到这样的福利?每到分菜,都是孩子们兴奋的时刻,帮忙抱着,抬着,不亦乐乎。
巷子西面的围墙隔着我们住户,东面的隔着剧院,剧院的大门朝着新宜路大街,而戏台西面的窗口就正对着我们宿舍楼了。小孩们骑在围墙上看戏,大人们坐在窗口伸长脖子看戏。大多是黄梅,也有京剧。一声“开打了,开打了”,我们便如蚂蚱一般落满墙头,等到哪个老旦慢悠悠唱起来,我们又一个个出溜下来,玩别的去了。
巷子南边的前排楼,已经有些热闹劲了,顺前排楼往西不上一百步,叫四牌楼,那可是繁华一条街,店铺林立,熙熙攘攘。四牌楼与新宜路接口处有一大块空地,叫国货街。除了店铺之外,在有名的华清池澡堂门前,各样摊贩在叫卖,还有剃头担子,爆米花的炉子,修锁配钥匙的小桌。看西洋景儿的车子在高声吆喝,那是一个大立柜似的东西,正面一排挖了几个小眼,五分钱看一次,里面是景物或故事的画片,你往小眼里看着,主人在后边慢慢转着摇把,画片就慢慢转换着,就跟幻灯片一样。在孩子们眼里,这可是个稀罕物,值五分钱呢,能买得个大馍或一个大烧饼呢,我也只看过一次。而另一边,两排小人书架,几只长条凳,倒静静地坐满了小孩,因为便宜,一分钱看两本。那书架很是别致,两块板架用铰链合起,反过来一撑,成人字形的两面书架,合起一盖,成一薄薄的书箱,可背起就走。最吵人的地块当属那些敲白铁的,整天哐里哐当,补锅换底,一天到晚都有生意。若是耍猴、喷火、玩杂技的来了,那是小孩最高兴看的,可是不常来,每每得到消息,从家里跑来,已挤不进人圈了。这里也有我最不愿来的时候,那是剃头。小孩剃头,一毛钱一个。母亲总是给一毛钱,叫我自己去。剃完了回家,母亲总说头发留多了,再去修。有时要跑回两次,直到接近光头的地步才罢休。当时不懂,只晓得这么麻烦人家师傅,不好意思,现在看来,还是为了省钱,多剃点,间隔时间不是长些么?一个月一毛钱的剃头,还要省下,若要靠这点发家致富,那要到猴年马月呢?
那年头,只有我在家边地带乱窜,妹妹是不敢来的。大妹那年三岁,胖胖的,话还说不清。下雨了,她会拍着小胖手,跳着叫:“下舞了,下舞了。”她就是在四牌楼那走丢了,爸妈找了好几天。后来有人说,在国货街一家店铺老板那见过,我们找去时,那老板正抱着她,在店铺二楼的窗口望着我们,她还拍着胖手,对我们傻笑呢。那老板没孩子,真舍不得,爸妈答应让她在那多呆了几天。长大后,我们笑她,若做那家的孩子,那就是独生子女,多好。
我也走丢过。母亲去江边洗衣,我跟在后边。大堤里面是不敢去的,那里是很陡的斜坡,是母亲们捶衣的地方。我只在堤外的马路边等着。江边的马路在我眼里宽阔得怕人,我顺着路边走着。忽然,我找不着原来的地方了,觉得这马路到处都一样的,我更怕了,我小声哭了。走着哭着,哭着走着,不知过了几时,觉得累了,头有点晕,眼也模糊了。此时一位警察叔叔拽住我,问了我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把我一直牵到了派出所,还买了个烧饼给我,吃完我就在办公室的长椅上迷糊了(太累了),爸妈找过来带我回家已是点灯时候。尊敬的警察叔叔,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你是好人。
我家住着宿舍的二楼,沿天井旁的木楼梯上去,全是地板。二楼围着四面栏杆、走道,住了四户。住进去的第二年,对门搬来个剧团的人家,有个老太,挺温和、慈祥。她家没小孩,有个当演员的女儿,不常回家,听说隔壁剧院有单身宿舍。那女儿太好看了,每次回来,我们都不敢靠近,只远远盯着。我尽力想把她记住,好在看戏时找出她来。可是,那戏台上的花旦们,化了妆,似乎都成了花蝴蝶,都那么好看,实在找不出。那女儿还常带个健壮、好看的小伙回家,那是她的男朋友了。他们都用布腰带扎在腰间,我常想,绑得这么细的腰,怎么吃得下饭呢?听老太讲,他们一天要保证吃一个鸡蛋,练功也是很累人的。我听了,总要舔下口水,那是困难时期,“低标准,瓜菜代”,饭都吃不饱,哪有鸡蛋呢?夏天的中午,大人们午睡,我坐在门口竹椅上无聊地发呆。忽然传来压低的笑声,循声望去,对面的漂亮小伙将姑娘抱起来在转圈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青年男女的亲热,只觉得挺美,太好看了。
1960年,中国人的灾难。城里人吃糠咽菜,还能过,只是得浮肿病(肾病)的不少,饿的,乡下就有饿死人的事了。我还小,不懂,但家里事还是晓得的。老家离城二十里,奶奶与姑妈死得早,只剩祖父与父亲两人,土改时按人口划了地主成分。二爹爹家八口人,只划了中农。祖父戴了帽子,管制劳动,偶尔才进城。印象中,每次来,总要带点吃的,一点炒粉,两条藕,一把莲子。小个子,光头,睡觉总带着我。教我数数,睡被窝里把着手在掌心里划8字的写法,那时小,又笨,老是划不来,老爹爹很耐心,从不厌烦。不久,老爹爹也得了很重的浮肿病,被乡下人抬到了我家。家里住不下,只好在楼下天井的角落里搭个床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记得当时父亲在床前哭得很伤心,我也心酸,但没哭。
啊!新市巷,我的童年;我童年里的新市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