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过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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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时候,最清晰的记忆便是清晨和母亲拾掇不大却洁净的屋子——几缕淡色的阳光从窗纱细小的网格轻而易举地跃到房间覆着些许发丝的地板上,潜藏在浅灰色床单微微隆起的褶皱里,浮尘在光柱里轻盈地游移旋转,从不受时空的约束。

我站在面对窗子的方向上,母亲面对着我,带些暖意的晨曦自她耳边的发丝倾泻而下,些许明亮,乃至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只有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有些通透甚至泛起橘色的耳缘。

我们试图把还带有余温的床单自空中展开,然后妥帖地叠好收紧柜子里,大概是年纪太小,我没能跟上她的动作,床单的边缘从手心轻快地滑过,指尖和棉布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那是一种别样的粗粝和摩挲,却又不失细腻针脚处的柔软。

那时小到很多东西记不得,可是枕边白色细绒毛已有些泛黑的老虎玩偶,阳台浑浊玻璃缸里的两只龟,以及这窗边偶得的晨起熹微,却是占据了我不可多得的记忆,足够让我在很多年后于合眸瞬间感受曾经的温暖,尽管那时的我并不能体味到短暂清晨的美好,可于现在,却真真是弥足珍贵。

闪烁的光影里,我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和窗边一小点绿色,那是和母亲一起去买的仙人球——那时干瘪的墨绿色,现在已经渐渐圆润丰硕起来,温软的小毛刺由米黄蜕变成深绿,有些坚砺不好惹的样子,总是让我想到我自己。

夕阳,是炽色的橘红,燃烧着最后一片未被夜色吞噬的灰色天际,然后融合,消弭,终于彻底消尽,是傍晚的夜。

我坐在列车最靠边的位置,折叠的米色桌子上残留着杯子久置后的水渍——是浅浅的圆,每一个边缘完美地相接,有一块似乎已有些干涸了,一条弧形默然地从中间断开,渐渐向两边扩散,很快它就要从桌面消失,幻化为无色的水汽,与车厢里各种纷繁混杂的重叠在一起。

我用手指在弧形的边缘画着更大的圈,指尖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震颤,那是我脚下发锈的车轮与大地相互碰撞发出的深沉回应,此起彼伏,伴随着身边人由浅入深的呼吸声,载着疲惫抑或是憧憬驶向某一个未知的世界。

这已不是第一次我由家返回大学,因而仓促之中,更多的是稳妥和平静,蛰伏在内心深处的焦抑在渐进的轨道上一点点消失殆尽。面对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玻璃。我静静地靠上去,夜的凉意从毛孔渗入每一寸肌肤,即使不用看玻璃上倒映的自己,我也知道,那层薄薄的虹膜上,附上了凉薄的疲惫——属于远行者的倦怠与哀愁。

这样不带一点怜悯的余晖,从窗外的原野弥漫至无人的荒丘,缄默地浮动在目光可及的范围内,随着日的陨落潜入黑暗,然后是同样安静相似的白昼,延续着无尽的生命轮回。

“累不累?”母亲曾经这样问我,眼角是细微的斑驳,幼时难以忘怀的橘色耳缘,此时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柔润,在故乡的夕阳下显得黯淡无光。

嘴边的抱怨和对异乡生活的不满被沉默咽下,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自己当时无声的笑容。

只会倾吐苦涩的人,也终是学会了隐忍与承受。仿佛屋里依旧活着的的仙人球,挺拔着,从容地安身在唯一的净土,纤长的毛刺已蜕下大半,倨傲而谦和。

因为住在阴面,显而易见地失去了占有阳光的权利。

最喜欢的,是在无人的时候拉开襟边有些泛黄的窗帘,看着即将西沉的日影游移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伸手触碰,攫取无形的温意。

有时,周末安静的楼道里,会从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出姑娘们轻轻嗤笑的声音,伴着窸窸窣窣的什么物件的挪动。柔软的肌肤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椅子挪动时嘶哑尖利的躁响,被夕阳碾碎成不均匀的形状,蒸腾着飞过城市天际,组成她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我也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静谧的屋子里如果充斥些不规则的声音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但是习惯了寂静的我恐怕只能依靠方才残存的声响来弥补自己过于孤独的臆症。

某个夏夜,一个人在宿舍做着功课,忽然听见楼下遥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伴随着年幼时最熟悉的新闻联播的音乐,模糊又清晰地宣泄在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似乎复苏了,一个彼时的我,将此时的我拽回了回忆之中,拽回那个还能认真揣摩一团云的心思的时刻。

某个冬夜,裹着厚实的衣物在露天的阳台颤抖地举着电话倾诉,谈及时光,谈及变迁,那端的好友便是带些哽咽了,于是两人在无言的冰冷里感到世界的现实与棱角。一曲终了,便是新的一曲,无人等待,更无人怜悯,令人心生凉意的,不是冬日的冷冽,而是从未等待的时光。

放下电话,感到天地间肃穆的氛围。

是下雪了。

尾声

假期时,我曾回去看过窗边的仙人球,淡黄色的绒花,已从长满尖刺的顶端生长出来,显得有些突兀,却也是带些可爱。

“这次假期时间长,多在家里歇歇吧”,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我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株小小的多肉,饱满的叶,宛如浸满了露水的苞囊,细小的乳白色绒毛,像是新生儿的颈窝。

“好”,我应道。

余光外是窗外的夕晖,缓缓没入喧嚣的凡尘里去,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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