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水湾(一)

图片发自简书App

      经历了不知几多年的沉睡,回水湾的好风水终于显出了神奇,马上就要被派上用场了。文化革命以前那个风水先生就说这是一片好地,山脉、水脉交汇于此,生机涌动,然而不知何故这里总是发达不起来。现如今,风水先生早已不知归于何方宝山,他为之遗憾疑惑多年的回水湾却要活起来了。

      在回水湾土地的上空,年内要建起一座高速立交桥,两条川鄂下湖南的高速路将在这里打成一个结,然后分开,各自奔向张家界和岳阳。这片只长树和草的丘陵突然就要生出巨大的水泥桥墩,将轻飘飘的高速路牢牢别在回水湾的土地上。回水湾人的任务是腾出地来,让桥墩生根,让高速路上的车水马龙快速安全通过。

      回水湾的年轻人都去外面做工,方洪梧只好老当益壮,替他们看着家。当了半辈子的村长,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丢还丢不掉。在外做工的儿子三番五次的劝他安心在家养老,他有时候也真想到镇上跟老伴一起带孙子,腿脚不沾泥享清福,可躲在城里养老了,那湾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事情谁来管呢?好歹他还挂着村长的职,大伙儿都还相信他,那些上传下达的事也只能依靠他。

      这是他市土地局去的第三趟,终于对立交桥和征地有了点眉目。他这次在规划图纸上真正看到了,高速立交凌空飞越回水湾,象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趴在回水湾的上空。高速路联接着宜昌、武汉、岳阳、张家界等城市,更远一些是广州上海,形成一小时、半小里城市圈,规划科的一个小伙子用手指在图纸上划着一个又一个无形的圈圈。方洪梧的家在蜘蛛的影子下面,是古老的村庄。老堰里仍旧蓄着绿水,太阳光洒满一座座茶园,风吹过松林发出海啸一样的轰鸣,柑橘树挂着果子,大田都荒芜了,以前里面铺满了油菜、水稻,苜蓿开着粉红的花,现在茅草也长到路中间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高速与回水湾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把遥远的现代化拉到老年人眼前让他们看一看罢了,这一看让老人觉得世界离他们更远,但孩子们打电话说离家更近了,老年人就似懂非懂地看看手里的电话————一个不到瓦片儿大的平板。

      方洪梧出了市里,没有直接回到小镇上他的家,而是坐黄色的小中巴车径直到了村子外面,然后下车走个四五里小路到村子里。他特意绕开村村通的水泥路,踏上了多年以前去供销店的那条小路,几条牛趴在路中间,他不象年轻时那样威风八面地大喝一声赶起牛来,牛还能在路中间躺上几个初一十五呢?高速路一开工,后八轮的工程车接二连三开进来,不说牛,人都不知要被挤到哪儿去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太阳的余晖还在回水湾的上空泛着亮光,村子里像往日一样寂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家院里有鸡飞狗叫的声音。方洪梧加快了步子,他要回他的老宅子看一看,这几天他不是往市里跑就是在镇里跑,晚上就住在镇上儿子家里,他差不多个把星期没回老宅了。他过惯了早上起床一壶绿茶喝到中午,傍晚在院落里抽支烟看星星的悠闲日子,受不了城里的喧嚣和烦闷的空气。

      方洪梧进屋的时候,方洪亮正将自家稻场上摊晒的柑桔落地果收到箩筐里,这东西据说被收购制成了止咳药。见方洪梧神色凝重的进了屋,连忙放下活计走了过来。他知道这些天方洪梧为了高速立交占地的事在忙活,站在门口就低低的咳嗽了一声,说,“洪梧,回来了。”

      方洪梧应了一声,一手搬一把椅子到大门口,方洪亮没坐,回家拿开水沏了一大瓷缸绿茶,又拿来两个茶杯。

      方洪梧和方洪亮是没有出五服的堂兄弟,两家隔壁处隔壁的住了几十年,年轻的时候各自的媳妇儿总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的脸红脖子粗,比如你家的庄稼过了我家的田界之类的。但是两家从没有过大的矛盾,待到现在伢儿们一个个都出了远门,留了他们几个老的在家,反而相互有了照应。

      方洪亮问方洪梧是不是又为了高速路立交桥的事到市里去了,方洪梧说是,方洪亮说:“我就不懂了,明明有好多路可以回家,为什非要再修高速路呢?还一修就是两条,听说那东西可花钱了。”

      方洪梧说:“兄弟和跟你说,国外都搞这些工程,你看那个小日本,漫天上都是高架桥。说近的,你看啊,我儿子媳妇,你家贤淑艾同夏莲和小孙子,他们象屋檐下的燕子,一年甚至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们这儿没有高速,在上百里外就要下来走普通路,倒腾好几个钟头才到家。现在这高速从我们上面通过,你孙子老远就能看到你站在大门路望他呢,再过个几十分钟从高速路口一下来,就到湾里了,你说快不快。你去深圳看孙子,只要上了这高速,就如同上了滑索,嗖的一下就到了湖南,再嗖的一下又到了深圳。再不用经过武汉,那地方暑天象个蒸笼,冷天象个冰窟窿。”

      方洪亮听着方洪梧天南海北地扯,他才不想去深圳,只盘算着自己屋里人贤淑回来时能不能快点儿。

        方洪梧说:“当然能,怎么不能?一湾的年轻人都能快点回来,更别说你贤淑了。”

      说了一会家常,方洪亮站起来说:“你先歇会,我过去炒两个小菜,咱们喝两盏”。方洪梧从镇里回来走了四五里的小路进村,早累得不想动,他没客气,应承了下来。

    方洪梧自从老伴儿到镇上接送孙子上学,他的饮食起居全靠自个儿了。刚开始他还不习惯,想着辛苦了大半辈子,年轻时除了下地干活,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得自己洗衣做饭。当然,他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老子真是自找的!”

  第二天,方洪梧起了个大早,把屋前屋后扫了个遍,又煮了一碗面条填了肚子就出门。他今天要去镇上找镇长,土地局的同志说了,他们村修高速立交占地的事,一定要镇里出面协调。

“您怎么又来了?”方洪梧刚推开镇长办公室的门,镇长就开口了。

方洪梧明白镇长不待见他,他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软中华递给镇长。镇长摆摆手,他就近挨着镇长办公桌坐下,坐远了不好说话,这是他当了几十年村干部总结出来的经验。

“镇长,高速立交征地补偿标准还没定吧?”

“又不止你们一个村,都在说标准,一时半会能定下来吗?一个螺蛳还有三个弯转呢。”镇长说。

“那我们村那棵古树估了价没有,方园几百里就这么一个种了。”

“你就糊弄我,古树,上边周杨村的猪场比它值钱吧,村长也只说了个一般的价。”

“古树和猪场怎么能比呢,古树是生态保护植物,猪场还是污染源呢!”

“方村长,上次你说工程车打你村里过把路压坏了,要计算损失做补偿,今天又来个古树,我知道你是为你村的村民着想,但你也要顾全大局,不能三天两头的往我这里讲条件找理由要钱啊。”镇长不满方洪梧如此腿脚勤快,精于算计,碍于年龄情面,又不好发火。

“镇长,你别急。你看,我们村里年轻人都出去做工了,逢年过节或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他们回来一看,幸福渠给堵了,古树也没了,水泥路也裂了,你让我怎么跟他们交待呢,多少补几个钱,比在集上卖白菜强呢!”

“可是上面就给了这么多的补偿款,多补给你们村,那别的村子呢?方村长,你为难,我这不更为难了?”镇长用笔尖敲着公文纸说。

“镇长,你把我说的这些情况向上级部门反映反映,尽量多争取一些补偿款,老百姓种了一辈子的地,这会儿地没了树没了,要是手里还不多攥几个钱,他们能安生么。”方洪梧自个儿点了一根烟,不紧不慢的抽了两口。“再说了,你现在不把工作做到前头,等工程正式开工了,村民这个不让动那个不让搞的,还不得给你我增加工作难度啊。”镇长看着他不说话。

“镇长,你编几个名目向上面多要点儿,在你这儿是小钱,每家每户可都指望着呢。只听说过会哭的孩子多吃奶,没听说会哭的孩子多挨打呀!”方洪梧一不小心就露出了他的油滑本色。

镇长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村长,这就是大家经常夸你的基层工作经验吗?”

“哪里,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的,这个穷家我也看不了几年了。还请镇长多指导工作呢。”方洪梧且说且退,并不忘记带上镇长办公室的门。

镇长看着慢慢缩小的门缝,压低喉咙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老滑头,又没住在村里,真个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从镇长办公室出来,方洪梧直奔镇里的药材收购站,他还惦记着孟家老婆子的麦冬没卖。早上在路上碰到孟家婆子提着十来斤麦冬一瘸一拐的往镇上收购站走,他动了恻隐之心,叫老婆子回家去,他负责把麦冬拿到收购站给卖了。

“你放心,多少斤多少钱,我会一分不少的给你带回来的。”他知道孟家是怎样的一家人,整个村子里也只有他方洪梧方村长愿意帮孟家婆子这个忙。

收购站早上比较忙,他怕耽搁久了误了他的正事,就跟站里的收购师傅打了个招呼把麦冬放这里,他办完事就来拿钱。

收购站的师傅看见方洪梧急匆匆地走进来,连忙把数好的麦冬钱拿出来给方洪梧。方洪梧接过钱数了一下又递回去,“你帮忙写个便条,注明多少斤多少钱,合着这钱一起,我给别人回话。”

“洪梧叔,你这是怕跟孟家婆婆扯不清吧”。背后传来一个姑娘轻轻的笑声。方洪梧刚才进来的急,也没注意这里还有个熟人,回头一看,李长德家的姑娘李琼芝正看着他笑。

“琼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这会儿不是应该跟师傅学手艺么。不会是偷着跑出来玩儿的吧?”方洪梧笑着说,他知道这姑娘不是一个会偷懒的伢儿。

“我昨天回去了一趟,帮家里带一些落地果来卖。”琼芝低低的喘了一口气,“我一会就回师傅那里去了。洪梧叔,再见。”

“慢点,慢点,当心身子。”方洪梧看着姑娘单薄的背影嘱咐道。

贤淑婶在陈小春工厂里做工。早上刚接到老伴方洪亮的电话,告诉她家里地要被征了,就他们家堰塘东南角,以及挨着的五亩桔园,紧邻着的章顺华家也要征。她突然心里舒了口气。她跟方洪亮说:“尽量多要些钱,看能不能给儿子凑个首付,听说现在房价涨得没那么快了,孙子现在跟他爸妈在城里上幼儿园,上小学还是要回老家的。”方洪亮说:“征了也好,现在地里到处都是齐人深的草,我看到心里发毛,种了一辈庄稼,园田里的草倒越来越高了,对不起人呢。”贤淑婶说:“可不是吗,那么些桔子,荒了可惜,卖又卖不出几个钱来,还累死累活的。”方洪亮心里想,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打工,不着家,尽让亲戚们说道。贤淑婶接着说:“你也别太累着了,想吃什么就去镇上买了回来吃。”现在家里就剩下老伴儿一个人打理那些树和田,在地里忙活一天了回家只看到一屋冷锅冷灶,她心里觉得不安。

村里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老弱病残留守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口袋里也多多少少有几个零花钱,但过惯了省吃俭用、勤巴苦挣的日子,眼见着油菜熟了,稻谷黄了,亮澄澄的果子挂满枝头,不得不起早贪黑,肩挑背扛把自己当壮劳力。然而岁月真是不饶人,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身板骨就散了架一样的疼痛,他们一边在床上翻转,一边下决心明天要消消停停的歇一天,这样想着便沉沉睡去。可是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他们又摸摸索索的起床下地,火一样的太阳升起来时,两筐早熟的橘子已经被他们弓着背担进了自己的稻场。下午时分,白色的双排座哒哒开进村收橘子,当那一筐筐压弯了他们腰的橘子换成三五张百元人民币,他们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没那么窝心,其实还是有奔头的。

方洪梧不减当年的腿脚利索,半个小时翻过半边丘到了章顺华家,章顺华搬个椅子让他坐下,递烟给他,他没接,掏出软中华,摸出一支递给章顺华,“尝下这个,我去上面求人准备敬人的,他们大多不抽烟,那几个老烟鬼都退休了,正好我自己享用。”

章顺华说:“高速路这回真要从我屋顶上过去,拆迁队的人来了几拨了。”

“不是从你屋顶上,是要你把房子搬了,打这地上过去。”方洪梧纠正他。

“上屋搬下屋,不见一箩谷。不搬。”章顺华老婆迎头就是一句。

“弟妹,你是与豌豆一天生的吗?说个话这么干脆。又不要你白搬。”方洪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听着上边给你们都派了任务,限我们两个月内前搬,你们得了好处,我们就是跟着瞎折腾一阵。再说你让我搬到哪儿去?这地方住了四辈人了,风水先生说这里发人,不能搬。”章顺华说。

“就晓得发人,你搬了不就既发人又发财了吗?你说的那点好处,说白了就是一点跑路费,还不够我买双鞋的。你看看我这新皮鞋,儿子上星期寄回来的,两百块钱呢,那点跑路费够吗?”方洪梧伸出左脚,在章顺华跟前晃晃,又伸出右脚。“快弄个抹布来,这路上的灰,多的吓死人,一脚下去漫鞋口,呛死人。”

“搬哪儿?”章顺华不穿皮鞋,不接茬。那玩意儿一下地沾点灰沾点水就走了硝,没什么用。

“就是你堰塘边那块熟田。”

“为整这块熟田,我费了多大功夫,冬天堰塘结冰了我还在搬石头,去年种下的一百棵红花玉兰苗,两年出手,少说要值几万块。那么好的田,在上面起屋,不糟蹋了嘛?"章顺华使劲拍了一下围着他转的白狗,狗吓一跳,蹿出去了。

方洪梧站起来,走到门口稻场上,望了一眼玉兰树林,生绿叶片笔直树杆清秀挺拔,密密麻麻挨着,方方正正一片,与周边一团团墨绿发黑的橘树大不相同。

“好树,好树。”方洪梧连声赞叹,话锋一转说:“这地方是好,养活了几辈人烟。但只要上边给的搬迁费合情合理,你现在起幢新房子后还略有余款,有什么不划算的?你有了经验,再建一个苗圃也不是什么难事。”

“每每天天忙死忙活在这块地上,说征就征了吗?”

“这本来就是集体的地,你只是承包的呢。”方洪梧这样解释。

章顺华认真地看了看方洪梧,又望了望那块玉兰树林,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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