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封锁了,路上的电车停了。“叮铃铃铃铃铃”,每一个“铃”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这是战时的上海,意外总是不期而至。突如其来的封锁,让行驶中的电车按下了暂停键,成了诺大城市里的一座孤岛。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讲述的是便是这个电车里的故事。
1.
车上有拎着熏鱼、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有剃着光头、手里把玩着核桃的老头子,有怀抱小孩的奶妈,有正在画人体骨骼图的医科学生,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本人的男女主人公,男的叫吕宗桢,35岁,是华茂银行的会计师,女的叫吴翠远,25岁,是大学里的英文助教。
宗桢在车上看见了令人讨厌的亲戚,他假装没看到,把座位换到了吴翠远的旁边,并试图与翠远搭讪。他把胳膊搭在翠远的身后,“这封锁几时完呢?真讨厌。” 这唐突的举动让翠远的身子僵了一僵,宗桢趁势继续进攻:“你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么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带着一丝哀恳。
他对翠远轻声描述着刚才初见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他希望这一幕暧昧的搭讪能被亲戚看到,然后回家转述给他的妻子听。直到确认亲戚眼里灼热的眼神和脸上会心的微笑,他才收回胳膊,谈吐也正经起来了。
中年男人的心思里,居然藏了这么多小心机。
随着他的正经,翠远以为是自己端凝的人格所致,不免也放下戒备,与之攀谈起来。
宗桢述说自己工作的苦恼、失落和无意义感,述说太太对他的不同情。
“忙得没头脑。早上乘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
“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去。回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
“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
宗桢就这样一股脑地把内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倾吐给了翠远。平时,他是父亲、是丈夫、是职员、是商店的顾客,是这座城的市民,此刻,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旁边有个安静的女子,静静地听他说话,偶尔回应一句鼓励式的、或理解式的话,让男人得到了慰藉。
突然,车上一阵乱,两辆卡车上装满了兵,他俩的头同时探出去,面庞异常接近。他看着她,她脸红了。
在这似乎很短也似乎很长的交流中,他俩迅速进展到一种恋爱的状态。
2.
吴翠远,生在一个有着宗教背景的模范之家,父母竭力鼓励她用功读书,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她打破了当时女子职业的新纪录,成为大学里的英语老师,父母却又态度大变,宁愿她当初在读书上马虎一点,匀点时间找一个有钱的女婿。
她的家人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限电向来不听戏曲京剧,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曲,听不懂也要听。
她觉得好人并不一定是“真”的人。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的虚假和做作。
工作中,她也不如意。学生们对一个没有留过洋的中国人教英文颇有微词,她听了很在意,自认为校长、教授、学生,无人看得起她。
在家里受气,在工作岗位也受气。她不快乐。
受过高等教育又如何,也就那么一回事,她一度看轻自己。
当面对眼前这个掏心窝子说话的男人时,她看到了一个“真”的人,“自然”的人。她心动了,她恨透了一尘不染的家人,他们要她嫁个有钱人,她偏不!气气他们也好。
于是,在这场短暂的恋爱中,她和他一度聊到了谈婚论嫁。大多时候,他说,她听,恋爱中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
因为她下意识地知道:
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他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没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记住。
随着“叮铃铃铃铃铃”,封锁开放了。列车继续往前开。他回到了原先的座位。
她明白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上海仿佛打了个盹,做了一个不合情理的梦。
3.
小说以男女主人公的短暂恋爱,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在生活中的迷茫和婚姻中的无奈,也从女主人公的视角反映出当时女人在社会上的处境,即便拥有较高的学历和正式的工作,也比不上嫁个有钱人更能获得尊重和认可。
女主人公在这场短暂的情感交流中,对男人心理的精准把握和刻意迎合,也反映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弱势和被动的地位。
在张爱玲塑造的诸多女性角色中,女主人公翠远的外貌显得尤为不起眼,被张爱玲形容为:不难看,若说美也只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美,生怕得罪了谁的美。
“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这样一个没有款式的女人,代表着社会上的大多数。可以说,坐在电车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社会上的普通人。
而承载故事发生的电车,则具有多重意义。
首先,它是一个缩小版的社会,在这样一个由各色普通人聚集的狭小空间里,人的动作、语言、神态,都得到了无限放大,共同演绎了战时上海的众生相,空虚、迷茫、无奈,既能窥见苦闷的根本,却又无力改变。
其次,它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真空地带。电车的封锁和暂停,让时间和空间与外界割裂开来,人们得以喘息,不再顾忌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多重身份、世俗观念和道德束缚,转而向内探求自我的真实感受。或者说,人,只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
最后,电车短暂的封锁后,又在轨道上咣当当向前驶去,车里的人又回到各自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就如打了个盹,看似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象征着命运的不可控,表达了张爱玲的人生观。
这部短篇小说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虽然名气不及其他,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胡兰成看见这部小说后,被其才华打动,遂向杂志社的友人打听作者,终于见到张爱玲本人,并发展出后来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