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消息
根仔在公社里完小读书，从一年级到现在的五年级，年年拿奖。姐姐发秀也是年年拿奖。都说完小的奖状是给杨金才家包圆了。小学毕业后发秀在乡里中学读初中。这一年，发秀读初二，根仔要小学毕业。
发秀她们和县中的学生一起统考了几回。在乡里，发秀的成绩还说的过去，跟县中一比，差太远了。乡里中学教学质量怎么样，大家心里有数的。以往偶尔有一两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考上县中，乡里中学就烧高香了。对于发秀而言，读完初三，初中毕业差不多就要开亲，在家待个两三年就要嫁人了。这一切，根仔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喜欢发秀，发秀长得好看，又聪明，说话声音也好听。关键是发秀也喜欢他，还会在杨金才打他时把他拉到背后，宁肯自己挨打。
根仔的班主任姓刘，从一年级带到五年级，是个民办老师。听说是个富农的仔，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因为政审不过关，没有参加高考，不然他也许能考上大学呢。刘金栋三十多岁了，他就希望他的学生里有几个出息仔。
暑假他到县教育局开会，他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班里同学，特别是根仔和那个叫燕子的女生，这是他最为看重的学生。为此，在第二天课外活动时间，叫根仔和燕子到他房间开会。办公室人多嘴杂，他想安安静静和他们俩谈谈。
根仔在刘老师房间里看见了燕子。燕子的爸爸是乡卫生院的医生，是后村人，后村比前村还要山，离乡政府更远，比前村远了有十里路。根仔在五一班，燕子在五二班。乡里完小五年级四个班，第一名第二名不是根仔就是燕子。第三名和他们差太远，刘老师很看重他们两个。燕子长得高而瘦，清秀。根仔和她一比，矮了不少。事实上，根仔长了一辈子也没有长赢燕子。成年后，燕子身高一七二，根仔一六八。
看见根仔和燕子，刘金栋挥挥手，示意他们坐在他的木板床上。刘金栋微笑着，看着两个孩子，用溺爱的语气说道：根仔，燕子，明年你们的小考有变化了，县中准备招一个农村班，招生名额五十个，取农村小学毕业生升学考试前五十名！我们这里就你们俩最有希望了。刘金栋两眼发亮，伸出手来摸摸根仔的头，又摸摸燕子的头。全县三十个公社，我们不比其他公社差。刘金栋说的有点口沫横飞，他自己的经历给他留下的痛苦他自己知道。他现在三十多岁了，一切都已成定局，三十多岁的人，一个民办老师，不是农民，他该欣慰吗？
桃李满天下他是不敢想，一两枝红杏出墙还是可以安慰自己的。
燕子略有紧张的看着刘金栋，老师，我们比得上其他公社吗？根仔笑了，我也可以去县城读书了？刘金栋拿本作业本敲了根仔一下，也要你考得上呢。
刘金栋的房间不大，一张木板床靠墙摆着，一张办公桌挨着木板床，藤椅坐着刘金栋，办公桌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和几本书。
因为是盛夏，床上一张蔑席，一床旧被，一个竹枕头，枕头边上放了几本书。刘金栋站起来，俯身拿了两本书，给两孩子一人一本，根仔看了一下，是一本崭新的小学生数学习题集，比课本要厚，黄色封面。燕子好奇的望着刘老师。
刘金栋说，现在刚开学，你们是明年六月份升学考试。这期间，你们俩把这本书上的习题全部做完，语文课本上要求背诵的课文全部背完，你们就可以考到县中读书了。其他同学你们不要管，你们只管你们自己。你们两个互相帮助，还不懂不会做的，来问我。然后说了一句他们没听懂的话，我就指望你们两啊。
根仔和燕子很喜欢也服刘老师，语文数学他都能教，体育课也能教，一年级二年级的音乐课，四年级的自然课也教。唯有三年级的毛笔字和美术课，没见过刘老师上课。
办公桌上方里贴着一幅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笔力雄健，几个字似乎要飞出纸面。不知道是不是刘老师写的，也不敢问。桌上一个竹编开水瓶，刘金栋拿下开水瓶盖子，倒了一盖子开水递给根仔，另外拿了一个茶杯倒了一杯开水给燕子。开水滚烫，两孩子吹着热气，刘金栋指着根仔说，你啊，数学好，语文要提高哦。头偏了一下，对着燕子说，你的语文好，数学弱点。你们两个要互相帮助，争取共同进步。希望你们能到县中去读书。
根仔涨红着脸，叫了一声，燕子，帮我。燕子笑了，根仔，数学靠你了。
从公社小学到前村有十里山路，根仔早上从家里走路到小学去读书，书包里带了午饭和咸菜或者豆腐乳。下午放学又走路回家。上学期间天天如此，四年多了，就算蒙着眼睛根仔都能从家里走到学校，哪怕路上有几处拐弯。燕子就不用了，她爸爸在乡卫生所，卫生所就在圩镇东边，离学校不过一里路。在学校，燕子是高端的存在，长得高，读书好，又好看。爸爸又有工作。因此燕子在学校走路都是抬头挺胸，不像根仔低着头行走。令根仔自豪的是他的学习不比燕子差，两个人轮番着拿第一名。学校里男生女生是不讲话的，只是两人都知道对方学习好。现在刘老师这么一说，两孩子都激动起来，燕子站起来，拉着根仔的手，加油哦。根仔的脸不由的红了起来。
刘金栋说，这两本书送给你们了，希望明年我能听到你们说，这两本书上的题目我全部做完了。根仔翻了一下书的最后一页，156，这么厚，该有多少题目啊？燕子举了举拳头，好！
语文没有参考书，靠你们自己了。刘老师说。燕子说，我有一本，是县城表姐给我的。根仔，要不要给你看看？根仔的脸又红了起来，点了点头，要。刘老师笑了，根仔，还不谢谢燕子？
下午根仔走出校门，燕子就在校门口等着，递给他一本书就挥挥手走了。书是一本旧书，包了书皮，有好闻的香味。根仔把书放进书包，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一个搪瓷茶缸和一双竹筷子，不紧不慢的走起来。
回到家了，已经快天黑了，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几年了，只要是上学，晚饭基本上都是等着他回来吃，弟弟妹妹也只能啃着手指头等着。姐姐在中学寄宿，不到礼拜六不会回来的。有几次曾正秀看着两个小的啃指头，要先吃，杨金才都不同意，这是我们杨家长子，以后要考秀才的，必须等他回来。
今天晚饭不出意外还是南瓜，蓊菜。根仔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慢条斯理地把刘老师找他谈话的事跟杨金才讲了一下，杨金才眼睛发亮，就说我家根仔有才。好好读书好好考，考到了我送你去县城读书，去我同学罗有才家，去你小姨家。你的老表宏也是明年毕业呢。宏好厉害的，听说是县城一小的第一名呢。几次数学比赛都拿了第一名。作文比赛也拿奖哦。根仔听着杨金才唠叨，想起宏的样子，感觉宏很遥远，他攀不上。
下一个礼拜六，发秀也回来了。根仔自豪的把刘老师找他谈话的事告诉发秀，发秀激动的不得了，两只手抓住根仔的两只胳膊来回摇着，弟，加油，你要走出去啊。你走出去了，下面两个才有希望走出去。
姐姐你也加油，考到县城去读高中，然后考大学啊。
我考不上。我们和县中相差太大了，还有那么多公社中学呢。再说我学习也就这样，在乡里排名中上游，没用的。县中高一才招多少人？四个班，最多二百四十人左右。县一中，二中就有五百多人呢，还有那么多公社中学。
去二中呗。
二中也难考。发秀没有信心。你好好考，去一中！发秀近乎喊出来。发秀的眉间有着解不开的心事。
姐姐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子！小时候，根仔遇到什么事，找姐姐，她总是能想出办法来。记得有一次根仔不知在哪捡到一块厚厚的鼓起来的玻璃，姐姐拿着它，在太阳底下对着草纸照，一圈刺眼的光斑落在草纸上，照着照着，草纸居然烧起来了！太神奇了！根仔望着姐姐，近乎崇拜她了。
姐姐比他大两岁，从小带着他。前村是个小山村，进村左右都是山，山不高，山上野果子多，哪种野果子能吃，哪种野果子有毒，姐姐都能分得清。到了秋天，姐姐就带着小根仔到山上摘野果子，一边吃，一边留下一部分带回家。杨金才是喜欢吃的，曾正秀不喜欢吃，曾正秀在家也不多说话，身材却比杨金才还要高大，也能吃苦，能干田里的活。最奇怪的是，她识字。在她这个年纪，在这方圆十里地，哪有女子识字，只有她。家里有两本书，多年以后那两本还在，只是纸张变了颜色，赭黄色。一本《唐诗三百首》，纸张粗糙厚实。一本《海涅诗选》，纸张细腻，更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