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轶父母离异的时候才六岁多,跟了母亲。母亲在一所乡村小学教语文,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在往返的路上。母亲恨前夫的负心,对马轶说:你若认你父亲,那就不要再见我!
马轶就这样寄住在姨妈家去了。
姨妈家住在城里的一个大杂院,院里有十五户人家,三教九流,每家都有两三个孩子,跟马轶差不多大的,光是男孩子就有七八个。马轶是其中较大的一个,好几个孩子都叫他马哥。喊来喊去,大人们也跟着喊马哥。
这一群孩子里,有个叫张健的,长得虎头虎脑,个子最矮但力气却最大,得一个绰号:张大蛮儿。小孩子天天在一起玩,女孩子跳绳踢毽修房子,或者旋转跳跃,看谁的裙子旋出最大的圈。男孩子就组队打仗,拿着木头桌子腿儿当武器。文一点,拿桌子腿儿当枪,隔着院里的几棵树扫射,从嘴巴里用声音发射子弹。武一点,拿桌子腿儿当剑,近距离搏身,然后以其中一个或两个号啕大哭回家告状而结束。
但是张大蛮儿从来就没有被打哭过,相反,他总是因为当了被告而被父亲一顿海扁。
张大蛮儿的父亲军人出身,正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看到别家父母牵着被打破了头或者是花了手足的孩儿哭闹上门告状,不分青红皂白,先给张大蛮儿一巴掌扇过去再说。张大蛮儿总是在一巴掌后趁父亲跟邻居鞠躬的空隙,飞也似地跑到马哥姨妈家。
马哥立刻关上门,把门闩死。
马哥虽然年纪略大点,个子也最高,但细胳膊细腿儿,像根竹竿儿,中看不中用,风都吹得倒。胃口也不好,每次吃饭就躲到桌子下面去,姨妈端着饭碗蹲着哄。怎么哄呢?奖励,吃两口,就在墙上贴一张奖状。奖状哪里来呢?姨妈的女儿就是马哥的表姐是个学霸,小学才上了两年,就得了一堆儿的奖状回来。往往马轶一碗饭吃完,奖状还有富裕。吃完饭姨妈就让表姐把奖状揭下来,下顿饭再用,然后给爬出桌子底的马哥脑门上来一个爆栗儿。
在孩子们的战争中,马哥总是和张大蛮儿一个团队,托张大蛮儿的福,很少负伤。但为啥张大蛮儿要找这么一个累赘呢?因为张大蛮儿喜欢马哥的小表姐。
有一次张大蛮儿调皮,把一个开水瓶打翻了,脚背烫伤,在家养着,出不去,也待不住,就一天到晚哼哼唧唧,闹得父母睡觉都不得安生,于是请了马哥的小表姐来家里。张大蛮儿不哼哼唧唧了,喊吃药吃药,喊睡觉睡觉。
马哥姨妈家也不富裕,粮票也有限。有一天,小表姐生病了,想吃香香的东西。姨妈给了马哥两毛钱一两粮票,吩咐他去买两个油煎糍粑回来。
马哥买了糍粑,走在大杂院的巷道里,生怕遇见张大蛮儿,于是将握着糍粑的双手背起来。果然张大蛮儿就在家门口拿着桌子腿儿练武。马哥紧张地经过张大蛮儿的家门口,目不斜视,生怕张大蛮儿突然喊他。张大蛮儿忙于招式,喊了一声马哥就继续玩儿去了。
马哥不敢应声,颈子因为直挺着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痛起来。马哥也不敢用手去扶一扶,双手捏紧了糍粑,反剪在身后。就这样,一直反剪着双手经过了正在舞枪弄棒的张大蛮儿。
张大蛮儿觉得马哥很奇怪,停下来看了马哥背影一眼。一眼看去,看到了马哥一直反剪在身后的手里捏着的油煎糍粑,立马喊了出来:马哥马哥,两个两个,拿一个来!
马哥听得身后一声大喝,立马撒腿儿就跑,跑回家糍粑往桌上一掷,取一个大碗,忽地翻过来,把糍粑盖住。这时张大蛮儿已经追了过来,目睹了马哥藏糍粑的全过程,恨恨地用桌子腿儿指一指马哥,悻悻地走了。留下马哥目瞪口呆站在糍粑前,心里翻江倒海,忽然生出一丝害怕来。
一连几天,马哥都在家没有出去玩儿,吃饭也老实了,不躲桌子底了,也不喊贴奖状了。
小表姐觉得奇怪,问马哥是不是被张大蛮儿欺负了?马哥低着头不敢回答。小表姐牵着马哥的手在一群正在相互扫射的孩子堆里找到了张大蛮儿。张大蛮儿看到小表姐,马上叫停战争,笑嘻嘻地迎上来。
马哥又融进了大杂院每日的打打杀杀,还是和张大蛮儿组队。只是有时候,张大蛮儿会指桑骂槐一番:“你个小蚂蚁(别忘了马哥大名叫马轶),我踩死你!”然后拿脚尖狠狠地碾几个来回,搓得地面起一个小坑。
马哥自然不敢吭声。
过了大半年,马哥七岁了,被妈妈接回去上小学。张大蛮儿也在家门口的民办小学当起了读书郎。
张大蛮儿还是蛮,屁股尖,坐不住。老师头痛,父母亲也头痛。有一次玩斗鸡,把一个同学整骨折了,张大蛮儿的父亲卖了家里的洗衣机去赔医药费。张大蛮儿也被停学一个星期,天天在家被父亲骂,然后挑水帮妈妈洗衣服。
张大蛮儿的父亲转业后,在一家歌舞厅当保安。一天,歌舞厅里两个混混为一个女孩子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混乱中张大蛮儿的父亲被尖刀刺破了颈动脉,救护车没到就咽了气。
歌舞厅老板看出了人命,跑路了,张大蛮儿妈妈一分钱都没拿到。还是大杂院的左邻右舍帮衬,张大蛮儿读完了小学。
张大蛮儿小学毕业,妈妈就改嫁了,继父是卖猪肉的,有个女儿。张大蛮儿吃的又长了一圈儿,个子却没跟上,看上去就像个李逵,没人敢惹。张大蛮儿没再上中学,跟着继父在集市上混,继父的卖肉摊因为他也一直平安无事。
其实自打父亲去世,张大蛮儿就没打过架了。就算那个继父经常变着法地找茬打他,但他对妈妈好,张大蛮儿也从没还过手。
后来城市建设,大杂院拆迁了,张大蛮儿没要房子,拿了拆迁款不告而别。继父在家骂了好几天,幸得这屠户一直对张大蛮儿的妈妈很怜惜,没为难她。
马哥在苛刻严格的母亲教育下,初中毕业考进一家报社做文案,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很有规律。继而又在母亲的安排下结婚,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俩孩子长到五六岁,没有大杂院的院坝,也没有那么多同龄的玩伴,两个儿子就在家里对打,家里自此鸡犬不宁。
而马哥的梦里也开始了金戈铁马。他总是梦到自己躲在树后拿着木头桌子腿儿啵啵地扫射,身前有个矮矮厚实的身影,左冲右突。然后一根桌子腿儿向马哥眼前呼呼地带着风声扫过来,马哥吓得眼前一黑。马哥突然听的bang一声巨响,耳朵里一阵鸣叫。耳鸣让他的头膨胀的像被念了紧箍咒。马哥睁开眼睛,看到一根桌子腿儿横插过来,挡开了快扫到他额头的那根桌子腿儿,一个矮矮的厚实的身影又冲到了马哥的前面。
马哥醒来,每每汗水和泪水齐下。
马哥来到姨妈家,问起张大蛮儿。姨妈和表姐都啧啧地摇头:这打小没爹的孩子啊~
马哥随着姨妈的指引,来到集市的一个转角处。他看到梦里那个矮矮的厚实的背影,低着头双手在案板上搓着面,铺成一指厚,然后拿刀切成小正方形,再斜着刀照着对角切下去,分成两个一样大小的三角形。那个矮矮厚实的身子用手将这些三角形放到滋滋的油锅里炸,再用大漏勺捞起沥油。旁边的顾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老板,糍粑来两个!
马哥马哥,两个两个,拿一个来!
马哥耳边惊雷一般炸起一声呼喊。
马哥马哥,两个两个,拿一个来!马哥马哥,两个两个,拿一个来!
一声一声的,像黑白无常抛出的追命绳索,把马哥牢牢套住,越套越紧。
他喉头发紧,发足狂奔,正觉得无路可逃,突地看到眼前一张床。马哥一扑就趴到了床上,就像小时候在大杂院里一棍扫来自己立马倒地认怂一样。
马哥的两个儿子摇着马哥的两个胳膊:爸爸爸爸,你买的糍粑呢?
马哥翻过来身来,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马哥马哥,两个两个,拿一个来!
这喊声分明就在耳边,却又如此遥远~~
(谨以此篇,献给那些陪我长大,却渐行渐远的儿时玩伴,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