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解读李白《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首小令它分为上下两片,上片的前两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写景,但是因为有伤心两个字,所以他写的应该是主人公所见的远景。至于这首词写的主人公是谁,因为他写得非常隐晦,开篇两句没有公开亮明身份,我们下面逐步通过阅读才能发现主人公的实际身份。那主人公看到了什么呢?首句写的主人公看到了树林,“平林”就是平原上的树林。“漠漠”是迷蒙,是迷蒙的样子。宋人郑侠的《烟雨楼》诗说“ 群岫西来烟漠漠,大江南去雨蒙蒙”,意思是说峻岫的群山自西而来如烟迷蒙,大江南去如雨迷蒙。郑侠用的这个“漠漠”和李白这首词意思一样,都是说烟雾迷蒙的样子,这里面就是说远方平原的树木笼罩着一层烟雾,这个烟雾像织机织出来的一样,非常密,已经看不见那个单个的树了。
第二句“寒山一带伤心碧”,写的是深秋的远山,浸透着伤心的青色。“寒山”是指深秋的山,“碧”它是指颜色,本义是指一种青绿色,到了深秋季节了,那个绿色淡了,青色重了,主人公认为成了令人伤心的碧色了。其实是色彩本身,没有伤心和高兴的这种区别,只是因为主人公的心情不同,他看见色彩的时候,让这个色彩染上了主人公主观的感情了。这两句合起来写的都是远景,无论是平原上的树林或者是山林,都浸透着主人公的迷茫和伤心。
第三句“暝色入高楼”,暮色一点点潜入了主人公所在的高楼,直至整个楼上全被暮色笼罩,此时主人公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第四句“有人楼上愁”,点出了主人公,但是我们只能猜到,楼上有一个心绪不好的,发愁的人。她很有可能是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但是这个词中间还是没有明写,没有给你写明。
到这里我们可以把上片做一个小结。他写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远眺着远方的树林,树林是一片烟雾笼罩;远眺着对面的含山,看到的是浸透着伤感的青色;天色渐晚,暮色渐渐地侵入了她的高楼,高楼上独守空闺的女子,心里充满了愁绪。其实秋景没有什么喜乐,只是看景的人的一个自我感受。你比如说杜牧的《山行》,他看到的秋景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刘禹锡《秋词二首》,看到的秋景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两者都是赞美秋天的。本词的女主人公是因为触秋景而生悲情,原因还是,她心中爱的一直思念的那个人,长期未归,眼看着深秋到了,一年又要尽了,她的心里更不安了。为什么这个女主人公对深秋这么敏感呢?原因只有一个,“今秋看又过,何时是归年?”暮色和秋色一样,也没有情感,暮色为什么也会让女主人公感到凄凉呢?因为它是一日将尽之时。今天快过完了,哪一天将是归日呢?这是上片,下片继续写,这位独守空闺的女主人公的愁绪。
下片开头“玉阶空伫立”,写女主人公孤伶伶地站在高楼的台阶上。虽然全词一直没写明主人公的性别、身份,但是我们却可以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神秘的女主人,孤独寂寞,满腹愁绪,软弱无助,无法走出困境。所以这里面用一个“空”字,写她的眺望、伤怀、恨归,其实都是徒劳的,没用的。下片第二句“宿鸟归飞急”,明着是写暮色中急急忙忙归巢的飞鸟,暗中却是非常含蓄地抱怨,心中所思念的人,心中所怀念的那个人竟然不如归巢之鸟。这句话暴露了主人公的身份,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思妇,是一个思念游子的思妇。当然在写法上这个地方很有特点,因为是词人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飞鸟之上,这种写法其实是唐诗的写法,李白既是一个唐诗的大家,又是一个词体的作者,所以他是把唐诗的写法引入到词中间去了。
最后两句我们看李白如何收结全词,“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南朝著名作家庾信,曾在《哀江南》赋中写过“十里五里,长亭短亭”,亭是源于秦代,它是指路上设的一个休息的地方。十里、五里设一个亭,作为长途旅行者的一个休息之处,汉代继承了这个做法。但是文人把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连在一起写到骈文之中,写到诗词中,意思就不一样了,它的意思是路途遥远。在这首词里作者写“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意思是说,哪里是归程呢?归程就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一个连一个,长着呢。所以这首词里面不但是归程遥远,而且还有归期无望。有的本子,这个“更”作“连”,这是版本流传不同所造成的,意思是一个连着一个,那简直是路漫漫其修远,遥遥无期,咋不令人满怀愁绪啊。
最后我们再说一下,李白作为一个是唐诗大家,早已被人们认知和接受了,要说李白写过词,人们还会有疑问,或者说我没有听说过。但李白确实写过词,李白写的这首《菩萨蛮》还备受赞扬,广为传唱,有什么证据呢?宋人郑桥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通志》,在这个《通志》里面,把李白这首词称为“百代词曲之祖”。这句评价可不简单啊,这句话就是文艺评论家给李白这首词做了一个点评,等于承认这首词是词体的开山之作。这说明后人非常看重李白这首词,为什么看重李白这首词?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李白这首词,为这种新兴文体,特别是婉约词派创造了一整个语汇,按照这种语汇写的词,才符合词的风范。如果我们把李白这首词和我们大家所熟知的李白的诗句,你比如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你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李白的诗和李白写的《菩萨蛮》这首词,二者的语汇差别非常之大。你了解这个差别,你就会知道李白这首词的贡献就在于,在唐诗中间萃取了适合婉约词的语汇,形成了这种新生文体的一整套语汇,这个贡献不得了。后来宋词的婉约派,整个就按这个路子走下去,所以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这不是白说的,这是有根据的。那么至于说这首词在宋代的地位怎么样,我们举一个例子。宋人韩元吉写了一首《念奴娇》词,这个词的下片有这么几句“尊前谁唱新词,平林真有恨,寒烟如织”,大家看到这个“平林真有恨,寒烟如织”,是不是感到似曾相识?就是从“平林漠漠烟如织”转化的,李白的词到宋代还在传唱,那等于说,这首词是宋人写词的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