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如死
我的肉体常变常新，内心却一天老似一天。
我从未预料到我的爱情如此奇特和传奇，因为我是在她死之后很多年，才爱上她的。
我认识绮丝的时候，她正面临谋杀丈夫的死刑起诉。她丈夫是大名鼎鼎的DR无疆。她不想聘请律师。这几乎是引颈就死的态度。这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在案子用术语说就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而她也供认不讳。因此判处死刑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因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兴起，“免除死刑”等等这类无益于基因优选的表现，早已经被视作“圣母婊”行径不合时宜。从此刻算，死刑恢复已经13年2个月零8天又5小时37秒了。
而我则是政府指派给她的法律援助律师。为她提供免费的法律辩护。
因为收不到钱，其他律师对这样的案子一般不怎么上心。而且，男人对杀夫的黑寡妇们，难免本能的厌恶。公众和记者都在憎恨她，因为她杀了一个正当华年的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而我则一向被上司认为公正和可靠，因此我研读了一下她的案卷之后，就去监狱和她会面。
在我的时代，只有少数的几个行业尚未全部被基因改造人，AI仿生人代替。即便创造性的工作，包括写作，编程，作曲，写歌，画画等等，也都几乎被“新俳”取代。这个词汇是专为区别传统的生物人和仿生人，克隆人，改造人等等新兴的词汇。
由于新材料科学和基因工程的结合，新俳们比通常意义上的我们更聪明，更健康，更长寿，更有创造力之外，还比我们有感情。
没错，没有什么不能量化，没有什么不能被数学化。
科技不仅创造效率和便利，也用来创造生命和情感。
这是科学教的顶峰。
更恐怖的是，即便是未使用基因技术的AI机器人，由于拟神经网络和某种材质的使用，使得机器人第一次有了自主意识。
这是生命除了复制繁殖之外的最重要特征。
而这种自主意识，源于这种新结构体的一个简单特性：有意识的保存和保持自身。
这被称为AI机器人第一定律。
心理学家和计算机博士达成共识：生命的本质，不过是欲望。没有欲望，则无生命。
大概所有生命最重要的事，就是先保持自身吧。这也许让你想起斯宾诺莎那条定理：自我保存即最大德行。
如此简洁的法则，实现起来却需要海量的程序代码和复杂的工程控制。以致于它们之中，大部分都要靠AI来完成。
因此，医生，顾问，警察等职业开始大量被他们占有。至于司机，体力劳动者更是早已经绝迹。
然而这一切出现的前提，是史无前例的天灾导致的全球饥荒。而后，自然是衍生和次生的灾难：经济危机，战争。
当食物危机和各种战争，动乱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之后，基因达尔文主义占了上峰。大部分平庸者失去生育权。而抚养和教育也移交给专门的组织机构。只有基因优秀的人才有机会做精子库和卵子库。更多的人购买仿真伴侣。比真人更美，更优秀，更清洁，更忠诚。
你可以想象，爱情是第一等的奢侈品，你当然可以购买，虽然不能算假冒伪劣，但经由程序设计和控制好的伴侣和配偶，到底能不能算是真的？
所以，婚姻已经近于消亡。
因此这件案子被世人关注的唯一原因，大概是现在居然还有人结婚！还有夫妻这种关系！
我猜很多人是出于嫉妒和看到婚姻破裂的快感才如此激动。
我则只有一点点好奇。
机器警卫把我放进牢房。
我感到一丝惊讶。而她瞬间读出我的表情。她很快从靠墙倒立的状态恢复到直立位。我即便没有受过速写训练，准确的捕捉她的迅速动作也轻而易举。
奇怪。我想。
她说“你觉得死刑犯还忙着健身很怪是吗？”
她目光中还有一丝调笑。因为她注意到我的眼睛几乎无法离开她赤裸的双脚。真美。我想。埃及脚型，优美的整齐切线。自雪白的大足趾而至小趾。她的基因必定十分完美。我还注意到她左脚指甲是粉色，而右脚趾甲却染了绿色。
我说：“我是不是可以得出结论，你仍然热爱生命？这对你的律师来说，似乎是好事。”
她说：“我健身不是为美，也不是为了拥有野兽一样的精力和气质。我健身，是因为习惯。况且，我不能只忙着等死。“
我说：“大家都在忙着等死。除了修改过基因，永生的基延人之外。”
她问：“别尝试永生。相信我。”
“为什么？”
“因为---永生如死”。
“有点哲学味道，我很惊讶一个物理学家的助手说起这个命题。”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是哲学家。至少在牛顿时代，物理学仍然叫做自然哲学。别忘了《原理》的完整名字就是《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
我努力的装作丝毫不为她吸引，故意不看她。于是淡淡道：“太贵了。”，“我指永生。 ”一边假装翻阅文件。掩饰内心是我的惯有程式。
她坐在我对面，凝视我。
我一定是产生错觉，似乎几千年前的女王在低首垂怜一个行将正法的囚徒。
她说：“我已怀必死之心。所以你可以不必为我做任何努力。”
“恐怕不行。我是律师。你不能让我看起来很不尽心，或者很低能。”我在见她的第一眼，就打定主意捞她出来。
“那随你”。她不再理我。
我说：“好吧，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更加无法拯救一个求死的人。祝你所求如愿。”
她仍然不理我。
我问：“死亡的本能似乎在你身上特别明显。你能解释一下吗？”
她笑了。“当生命特别的无聊或者痛苦的时候，死亡是神的恩赐。”
我说：“案发时你们家里所有的录音和录像设备都坏了或停了。公众无法知道真相。而你三缄其口，除了承认杀死丈夫之外一个字都不肯说。但你可以告诉我，我是那种永远站在被告或者委托人一方的律师。你可以相信我。我不站法律，只站雇主。”
她说：“那恐怕你的牌照早晚吊销。我不想说有关案情的作何细节。”
“我信仰真相至上。”我试图让她明白我的坚定：“即使我救不了你，我也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
她说：“也许我会告诉你。临死之前。”
我说：“你在暗示想让我多看你几次吗？”
她笑了：“你居然和一个死刑犯调情。我不是喜欢被撩的那种女人，女性。”
我觉得她的回答哪里有点不对。正想回放计算分析一下，但时间已到，没有任何情感的机器警卫已经开始警告我。
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仍然看不到她脸上的悲伤。
我说：“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原来----”
她说：“什么？”
我说：“莱布尼茨曾经说过，粒子分为两种：有回忆的生命和没有回忆的非生命。而特斯拉认为所有物质的带电状态，都可视为生命，就是说，它们都拥有记忆，也就是拥有生命。水能记忆，很多磁性材料也能记忆。记得《百年孤独》里怎么说吗？万物都有灵性，只要你知道如何召唤。
我雇佣了一家研究磁性记忆激发和召回的公司，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工作有点像修理上世纪的旧磁带。简单说，就是把粒子的记忆帧：包括声音和图像，用上千万台的量子计算机计算和重现出来。所以，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她说：“所以你知道不是我杀了他？”
我说：“当然。我会救你出去的。”
她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她刚才在试探我。我上当了。
“如果你看到真实影像，也会失望的。”
我说：“你其实不是自然人，是仿生人或者ai人是吗？”
她点头，“我上次说漏嘴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
我没法成功为绮丝辩护脱罪。只能眼看着她被激光化为无形。
离开的时候，狱警把她托为转交的东西给我。是两段视频。
第一段来自DR无疆。他神采奕奕，似乎对正在谈及之事有些兴奋。
“感谢和大家共生一世的幸运。其实50年前，我已经死了。由于常年熬夜，我得了肝癌。我一贯讨厌束缚，追求心智和灵魂的完全独立和自由。因此我把自己数字化，能量化。
但究竟什么才是人的本身？那时我是行为主义的信徒。我相信人在某一阶段之后，完全依靠惯性，条件反射和记忆来驱动。也由于受制于学科发展，我尚且无法掌握人的“第一驱动力”的原理和操控所有细节，我能做的，只是把我的全部记忆，所有思想量子化。
而后，我克隆自己，定格在我精力最充沛，思想和经验都已经成熟的30岁。如同程式软体掌控电脑主机，我使自己长生不老了。此后的每一年都会换一个新的躯体。我换了身份，从美国来到中国，隐藏了我的过去，以DR 无疆的身份出现。而这一切我独自无法完成。幸好我有一个非常忠诚的妻子。”
出乎意料的不止这些。他接着说：“我的妻子，事实上，她是我的上一代人。我出生时，她已经死去多年。她不能和光同尘于世，所以选择一辈子在终南山里离群索居，直到老死。有一年夏天，我偶然住进她生前的竹舍，看到她生前的文字，她的照片，她的锅碗瓢盆，她的衣帽鞋袜，从熟悉到热爱，再到慢慢不能自拔。
我从未预料到我的爱情如此奇特和传奇，因为我是在她死之后很多年，才爱上她的。
于是我用她的头发，还原了她。
开始的时候，我很开心。但慢慢的，我们开始烦恼。
我们的肉体常变常新，内心却一天老似一天。
过多的记忆和经历成为负担。我们永生不老，同时也就和死相似。
所以，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让我们长眠得以安息吧。
我的妻子知道我性格懦弱，于是自告奋勇帮我解脱。她会先处理好我的后事，然后自杀或者----
PS，我爱你，绮丝。但也许，你恨我给你起死。”
你能想象我的惊讶。然后，是绮丝留给我的绝影。
她说她感谢我为她做的一切，并把身后事委托给我。她说她并不爱自己的丈夫，这让她很内疚。她说有些人并不那么热爱生命，她就是。她说她最喜欢睡觉，而不是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看到阳光。她少有人生中惬意的时辰。她不想这样的基因延续下去。她说寿命是绝好的设计，有限期的生命才使得生命更好的进化。然后她对着镜头似乎深深凝注，对我说：“很高兴我最后的日子里认识你。这就很好。”，然后她轻轻吻了镜头一下，最后说：
“认真过好你这一生，不论它有多短。哪怕留有遗憾。”
我再没机会告诉她，对一个AI机器人来说，这些并不全由我控制。即使，我已经有了意识和欲望。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