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宫宴本就沉闷，进行到一半我就借故溜了出来。

皇宫，我熟悉。但以前是以罪奴的身份在这里行走，今晚我想趁着月色用全新的身份走在这里。

穿过甬道，来到一处亭子，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荷塘。

今晚月色真美，多日来沉闷的心不禁晴朗起来，正当我准备坐下的时候，一个好听的男声响了起来。

“什么人？竟敢扰了本王的清净。”

我诧异的转过身，只见一袭青衣，手中握了一个精致的酒壶，长发如波涛般披散，眼神却异常慵懒。

这哪里像是王爷？分明是闲居山间的神仙。

我连忙微微做福，“小女月洛，不知殿下在此，叨扰了，还请殿下恕罪。”

等了半天都没有声音。

我偷偷抬眼，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的脸，像观赏一幅名画般凝视着。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哪位王爷？我现在要怎样脱身？

我心中发出三连问。

大脑正在急速思索时，他慵懒的声音又淡淡的响起，“月洛是吧，哪家的？”

“回王爷，小女是正五品太常守司月恒之妹。”我回答。

“前太尉月之文的女儿？”这不是疑问，而是思索后的自言自语。

“是的，殿下。”我回答。

“好了，你退下吧。”他再次慵懒的说。

竟然这么快就脱身了，完全出乎意料。

我微微做福，保持仪态慢悠悠的后退出亭子。然后转身，飞奔。

当我再次走在甬道上，心终于落了地。这宫里还是不要乱走的好，指不上遇到什么人，都是我惹不起的。

打定主意，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然而，今晚注定不寻常，前路被一人拦住。

这个人，不用看清脸，都能猜到是谁，毕竟我们朝夕相处了三年。哎，我心中微微轻叹。

本想避过去就算了，但他却是一副打定主意想跟我聊聊的姿态。

于是，硬着头皮走过去，生硬的做个福，“小女参见督主大人。”

半天，又是没有声音。今晚到底是撞了什么邪？碰到的男人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我本也不想理他，索性就低头站着。

当我感觉空气尴尬到快要凝固时，他终于开口了，“月恒娶了新夫人，听闻此人一向苛刻，你在府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我心里暗想：笑话，我日子好不好过关你什么事？就算我今日过的艰难，也都是拜你所赐。

但还是忍住心中的愤怒，平静的回道，“感恩督主挂念，小女一切都好。”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日后碰到难处，可拿着这枚玉佩来找我，也算是我报答你们家对我的收留之恩。”

不知为何？我总是感觉他身上有很浓的血腥气，距离太近，很是不舒服。

我本能的退后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我日后艰难与否就不劳督主大人费心，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在抄家那天就断了。前尘往事我已放下，也请督主大人忘了吧。”

说完，我正欲离开，他却一把拉起我的手，生硬的将我怼在宫墙上。

整个脸贴了过来，在鼻尖几乎要碰到时，低沉沙哑的问：“你确定，都忘了吗？洛洛。”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悲愤交加，一把推开他。

“督主已是有婚约之人，还请自重。”我冷冷的说。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双目，我再次开口，“我们之间本已无话可说，如果督主实在想跟我聊，那么请解释一下为何当年要对我全家痛下杀手？毕竟，大人刚刚也说了，我们全家对您有收留之恩。”

空气中再次是尴尬的沉默，我倔强的直视他。

“我在狱中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那是一个残忍的真相，残忍到没办法对你说出口。”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好久才回过神来，慢吞吞的向着宫中那灯火通明处走去。

此刻，我并不知道一道狭长的黑影从甬道的转角走了出来，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的背影。

一阵风，吹起了他飘散的长发，精致的酒壶在黑夜中越发绚丽。

（五）

宫宴后的第六日，有人向我下聘了，彩礼多到从府门口一直排出两条街，嫂嫂乐的合不拢嘴。

广陵王——我这辈子第一次听人说起他。

皇帝的同胞弟弟，都是太后所出，兄弟二人自小就感情甚好。只是他一直对朝堂之事兴趣缺缺，乐得做一个闲散王爷。

传闻他与王妃情深意切，只是红颜薄命，去年王妃撒手人寰，广陵王一直都郁郁寡欢。

怎么突然就向我提亲了呢？这实在令人费解。

但想想我如今的境地，貌似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那就嫁吧。

答应了这门亲事，宫里的宝册很快就到了。女官当众诵读宝册，之后恭恭敬敬的递到我手中。

从此，我不再是月洛，而是广陵王妃。

有了册封，待嫁的日子不再艰难，嫂嫂对我极其殷勤献媚，一口一个广陵王妃叫着。

我想世人皆是如此，捧高踩低的感觉，我算是体会的淋漓尽致。

转眼就到了大婚的吉日，当晚坐在婚床上，头上盖着盖头，心里琢磨着这个广陵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越想越紧张，不觉手心里都是汗。

新婚之夜，这个让人充满期待的美妙时刻，我在年少时也曾幻想过，但那时幻想的夫君一直是振海，可现实却是一个素未蒙面的男子。

可就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男子，将我从夹缝般的生活中拽了出来，给了我册封与尊贵，更给了我广阔的天地。

从此，天大地大，我有了容身之所，不用小心翼翼的隐藏情绪，不用患得患失的担惊受怕，终于可以坦然的立身于天地间。

虽然我们素未蒙面，彼此还是陌生人，但我打心底感激这个男人。

所以，是时候跟振海哥哥告别了，我的前半生结束了。

从此，我将用广陵王妃的身份安心服侍这个男人，以报答他的恩情。

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盖头下看到一身红衣站在我面前，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面前之人好像也有些犹豫，等了许久，终于把盖头揭开。

我缓缓的抬眼，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这不是那晚亭子里怪我扰了他清净的长发男子吗？

与那日的风雅不同，今夜他将长发高高竖起，一枚白玉冠更显的精致利落。大红喜袍衬得面庞愈发白皙，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此刻正含情脉脉的望着我。

我不由的就红了脸，低下头。

他发出一声浅笑，“王妃，夜已深，我们安置吧。”

红烛朦胧，我们倒在层层帷帐之中。我虽青涩，但他足够温柔，只是酣畅淋漓之际隐约听到他轻唤“慕情”，声音并不真切，而我又实在太累，以为是幻觉，没有过多理会。

我的下半生就这样拉开了序幕，这个叫宣文的广陵王，正式走进我的生活。

宣文待人极其温和，对待任何人好像都有足够的耐心，即使下人做错了事，也很少动怒。

对我更是关怀备至，新婚第二天就让下人抬上来整整三大箱的新衣服，我欣喜的冲上去翻看，每一件都精美非凡。

有淡黄色、鹅黄色、深黄色…，等等，为什么都是黄色？我并不喜欢黄色啊。

“殿下为臣妾准备的新衣为何都是黄色的呢？”我不解的问。

宣文坐在一旁，边喝茶边说：“女子本就柔情似水，黄色淡雅，能将女子的特质更好的展现。”

对于他的回答，我目瞪口呆，却也无法反驳。

黄色就黄色吧，有总比没有好。

为了表达谢意，我决定亲自下厨为宣文准备晚膳。

其实，我并不会煮菜。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振海有意无意的暗示过说想吃我煮的菜，但我觉得厨房油烟大又脏，实在是不想进去。

几次之后，见我没有实际行动，振海也就作罢了。

这次为了感谢宣文，我勇敢的走进了厨房。

一直负责宣文膳食的张大娘热情的招待了我，忙乎了一个下午，手把手的教我做个四个菜。

有鸡，有鱼，有青菜，我甚是满意。

正当满足感爆棚的时候，我抬眼看到满目狼藉的厨房，觉得有点对不起张大娘。

好在她并不计较，说她们下人都是做惯的，不碍事。

突然想起我做罪奴的那一年，各种酸楚记忆犹新，那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成为王妃。

这一切还要感谢宣文，于是我更加坚定要好好服侍他的决心。

晚膳时分，宣文一袭水墨色长衫，长发披散，只把顶发松松的竖起，看起来既慵懒又风雅。

他惊讶于今晚菜色的单调，但当听说是我忙了一个下午的成果后，立刻坐下来认真的品尝每一道菜。

“这只鸡有点点淡，还不太入味，但王妃你第一次下厨就煮出这样的味道也是实属不易。”他由衷的赞许。

“这个蒜蓉菜心不错，既保持了青菜的绿色，软硬度也是刚刚好的。”他边吃边点头。

最后，他做出了总结，“王妃煮饭还是非常有天分的。”

我坐在一旁，笑开了花，“臣妾第一次下厨就得到殿下这样高的评价，以后一定会加倍努力，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给殿下享用。”

只见他脸色不自然的顿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煮饭的事情，还是交给张大娘为好。”

原来是说好听的哄我呢，我假装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他不好意思的哈哈笑了起来。

此刻，烛光温暖，广陵王府也很温暖。

（六）

我打小就对种花充满了向往，但母亲觉得官家小姐拿个锄头在院子里刨地，实在有伤风雅。

前几日，我小心翼翼的跟宣文提起想在自己的院子开一块地，搭一个花圃，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于是，马上让下人准备种子。

一切准备就绪，今日开工。

我脱掉繁重的衣裙，换上简单的粗布衣。摘掉钗环，头发挽了一个低低的髻，竟然感觉神清气爽。

当我双脚踏实的站在土地上，手握锄头刨地的时候，内心的激动无法言喻。从前在视我入珍宝的父母身边都没有实现的心愿，宣文竟然帮我实现了。

我一激动，又萌生了要给他做晚膳的念头。

想想被我弄得像爆炸的厨房，还有宣文需要动用全部修养笑着吃饭的神情，算了，还是放过他俩吧。

烈日下刨地的滋味原来挺难受，我的汗一滴滴的流下来掉在土里，旁边的花丁耐心的教我怎样锄地，怎么播种，再怎样盖土，这一忙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当我敲着酸痛的腰从地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笑眼弯弯的宣文。

他还是惯常的将后面的长发披散，发顶松松的挽了一个髻，今日一身淡绿色长衫，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笑着向我招招手，我虽然累，但不知为何，看到他所有的疲劳都消失了，高兴的向他跑过去。

站定在他面前，可能是见我满头大汗，他掏出一方丝帕，一边给我擦汗，一边问：“今日成果如何？会不会太累？”

我笑着摇摇头，“哪里会累，我真是太开心了。今日，我在院子里种了牡丹、玫瑰还有芍药，花丁说了，只要等上几个月就可以开花了。”

他宠溺的揉了揉我的头顶，“高兴就好。”

“殿下，今日我亲自下厨给你准备晚膳吧。”我激动的说。

他揉搓我头顶的手顿了顿，笑着说：“好啊，只是怕你太辛苦。”

“殿下，相信我，多做几次，我的厨艺一定可以让你满意的。”

宣文笑着点点头，只是怎么感觉他的笑容有些苦涩呢。

我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有人宠，有人爱，可以肆无忌惮的天真，这样的感觉真好。

只是有时宣文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甚至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

让我刚刚安定下来的心，有丝丝涟漪。

但这并不妨碍我每日专心服侍宣文，照顾花草。

对于花圃，我每日定时浇水、抓虫，下雨要罩上雨棚，只盼着它们快些长大、开花。

最近，厨艺也精进了很多，拿手好菜清蒸鱼、水晶鸡都让宣文赞不绝口。

平日里，他写字画画，我就坐在一旁喝茶看话本。

有时，会不禁感慨，看，老天还是眷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