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到处都是纯白,空气里除了药水味还弥漫着铁锈的味道。鹿鸣睁开眼,眼前的光亮连成一片,他试着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片光亮遂一下堕入黑暗,无边无际。
城生白鹿,鹿自孤寂,寂寞丛生,生在故城。
鹿鸣生性敏感,是个内向的男孩,走在大街上,身旁都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混合着人肉味的气流让他觉得不安全,因此每次独自一人行走的时候,他的步伐总会不自觉的加快,面无表情,整张脸都垮下来,给人一种不太好亲近的感觉。很多人都说他高冷,有时连身边一些认识他一段时间的人都会劝他改改这高高在上的毛病,他也懒得解释,这样反倒更好,生活的圈子不用参合更多的人进来,让他心安。
内向的人容易害心理疾病,这是当年鹿妈常挂在嘴边念叨儿子的一句话,也许是怕父母担心,这几年鹿鸣的性格稍稍有些变化,虽然在人多的情况下说话还是会脸红,甚至声音会小如蚊声,但他开始会和人说笑,这已经是个很大的改变。
对于鹿鸣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换一个新环境开始新生活,可总没办法,每个人每个阶段都有相应要完成的任务,比如漫漫的暑假过后要去读大学。
鹿鸣的大学是一所综合性大学,校园很大,环境也很好,一年四季像是置身园林中一样,尤其是春天,当所有品种的花争相绽放的时候,想想大观园的景色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样一所美若人间仙境的学校,新生刚入校不久便唉声载道,其他学生的埋怨全是不该学校竟安排大一新生需要统一晚自习,在他们心中,大学是自由的产物,如此被束缚,就如同刚被放飞的鸟又被重新抓入牢笼中。鹿鸣的怨气来自内心,他不喜欢这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便到处生机勃勃对他来说也如一潭死水,但他又不能显露出来,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里,于是在新同学眼里他就是个只会一人安静呆在角落又不懂反抗的文弱书生,加上生得白白净净,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算是不错。
正式读书前,对于新生来说还有个炼狱般的考验-军训,为期十五天的军训与其说是在磨炼意志,到不如说是在摧残一群什么事还不太明白的孩子。
虽然班导们有模有样的站在台中央训诫大家一定要认真完成军训任务,它会让大家今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起来:哦,当年那么辛苦的军训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话虽不假,可那时哪会知道往后人生要遇到的坎儿要比这看似无法顺利度过的军训苦涩得多,即便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军训体验,也无法支撑着任何一个人在之后人生的困境中行走,因为凡事只能靠自己,别人不可靠,未来和过去也不可靠,可靠的只有当下的自己和能让你活下去,在血管里缓缓流动的温度。
鹿鸣的班级属于三营一连,因为个高,被安排在了班级队伍的在后排,他前头站着个微胖的男生,和鹿鸣一间寝室,叫做张宥普。那顶迷彩帽在宥普头上总是戴不稳妥,歪歪斜斜的,教官下来帮着调整了几回都没调好,最后失去了耐性又觉得面子挂不住,罚他围着操场连跑十圈不准停。
操场的跑道是标准的四百米,建成没多久,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橡胶味,宥普一口气跑完再回到队伍里,脸都白了,嘴是紫乌紫乌的。他撑着膝盖半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一会又涨得通红,看得出他很难受。
教官二话不说,走到他身边冲着他膝盖窝子就是一脚,教官穿的皮鞋,鞋头是尖的,戳得宥普脚一软往前一载,整个身子压到了前排的一个女生身上,惹起队伍里一阵骚乱。
“干什么!都吵什么!活腻了!”教官大吼,青筋暴起。
“教官,我觉得你打人不对,已经惩罚过了,凭什么还要踢他。”一女声从队伍里钻了出来,鹿鸣一直微低着头,没去注意到底是谁喊出声的。
“好啊,这么喜欢打抱不平是不是?当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了是不是?那好,全班原地站军姿一小时,有一个人动一下就再加一个小时!”
“啊...”队伍里迅速散开了一阵无语的叹息声又加杂着些绝望“他妈是谁多嘴啊!”一个男声吼道,却没得到任何回音。
“立正!”教官吹响了手中的口哨“稍息!立正!齐步走!”教官把队伍整到太阳照射最全,也是最烘热的操场正中央“立定!站军姿一小时!”说完摁了下计时器,又悠哉悠哉的往树荫底下走去,蹲坐在树根边,隔着墨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队伍。
头顶着太阳,整个人被赤裸裸地烘烤着,汗都流不出来,一丁点水分也藏不住,全蒸发在这酷热之中。时间过半,鹿鸣只觉得整个人开始变得晕乎起来,意识也跟着飘然,但他咬着牙愣是不敢动一下,他害怕因为自己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会害得大家要再多发一个小时,他不想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宥普站在他前头,嘴里细碎嚼出些话语,鹿鸣尖起耳朵听了大半天才听清他在念叨着“西瓜,冰镇西瓜,开空调,冰牛奶,冰淇淋......”想来也是被压得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凭空想着以往吃过的解暑食品来麻痹自己,多少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
就在宥普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的时候,一个比他们教官更黑更高,同样穿着迷彩服的人走了过来,附在教官耳边说了几句,两人笑逐颜开,教官在那人胸口稍用力地捶了下,竟生出一种别样的娇羞。
那人也是教官之一,要大家管他叫做子弹头,不是什么正经的名字,还有莫名的喜感。子弹头是所有教官的头儿,负责在所有学生下训之后来操练教官们的,上午一人闲在一边无聊得生出霉,突发奇想想要从各个连队挑些人出来组成一支表演方阵队,由他亲自带队操练。
结果消息刚放出来,队伍里突然吵杂一片,有人说要去,想要磨练磨练自己,有人说不去,铁定会苦不堪言。弄得教官火了,扯着嗓子喊了声“都瞎叫喊什么!他妈让你们动了吗!”子弹头把手搭在教官肩膀上顺势拍了拍他的背,接话道“到我的方阵队,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听话,要是嘻嘻哈哈的就别来了。好了,决定来的就举个手。”
队伍里悉悉索索一阵之后,开始有人举手,没多久宥普也跟着把手举了起来,子弹头调侃他说他是颗泄了气的皮球,不仅胖肉还松松垮垮,队伍里随即爆笑不止。鹿鸣也笑,事实上他觉得不好笑,看到大家都在笑,觉得要是不笑的话不合情理,就和着微微轻笑几声。
鹿鸣是最后一个举手的人,他在心里纠结了很久,一想到去方阵队一定会更苦,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可又不太想天天见到他们原本的教官,怎么说呢,他长太讨人厌了,鹿鸣到现在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子弹头叫鹿鸣出列,管他称为白皮老鼠,话音刚落又激起一节笑声。鹿鸣很顺从地走出队伍,步子碎而平稳,却不知被谁有意伸出脚将他绊了一下,害得他一下重心不稳,直直摔到地上摔成狗吃屎的模样。他的脸压在地面上,只觉得觉得鼻尖一热,一股黏糊糊又潮热的液体将他的脸和地面上石子颗粒胶着在一起,同学的笑声在他身后炸开了花,鹿鸣想要爬起来却只觉得那热烘烘的笑声越来越远,而他被一团气力用力的往下拖拽,像是沉入一个无底之洞一般,声音全挤在喉头里,怎么也呼喊不出来,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他只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脸,那只手很大很粗糙却温暖,即便是在这粘稠的夏日也让人觉得安心而不是狂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