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也会流泪?我不知道生物界是否有类似关于“动物的人性反应”的研究,但在我对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孩提时代对于这个问题还真亲身窥见过真相。
农村的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要养牛或者养猪的,这不仅关乎农民的“额外生源”更直系基本的生存问题。
爷爷养过多年的牛,当然也都是在我童年甚至未出世前的时候。而我所见过的流泪的牛也仅有一次。那是头水牛,全身都是灰的,什么样的灰?就像是全身粘满大雨后的泥泞,留下怎么洗也洗不清的泥痂。反正每次爷爷放牛回来我都不愿近前去观看,即便牛是所有我接触过的生物中最让我难以释怀的。
我总觉得牛是有灵性的,它看起来愚大笨重呆板顽固,但真正看过牛的眼睛的人,绝对会发现里面有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这绝对不是我个人的感性之言,毕竟我可是个讲文明爱干净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亲近深究这个随地大小便的榆木疙瘩。
爷爷养牛主要是为了耕田,老一辈农民总说“不养牛种什么庄稼?不养猪做什么农民?”总之,能流传至今的祖言都是有一定道理的。给牛套上厚重的人字形犁轭和水子轭,爷爷左手拿牛鞭右手扶着犁铧。鞭子一扬一伏,水牛就“嗒嗒”踏起牛蹄,牛颈上的犁具配合着牛步嘎吱嘎吱一阵响,犁铧配合着牛绳翻出一条一条好看的“田花”。
我不喜欢接近水牛,却热衷于看牛犁田。每次爷爷给牛套上犁具,我就生生把那些牛的“恶习”忘得一干二净,脑中眼里耳旁只剩下‘牛很可怜’的念头。它戴上繁重的犁具一遍又一遍忙作的形象让我想起古时工头奴役犯人的场景:犯人身著四方枷锁,手脚套上镣铐,工头拿着长鞭恶语赶着打着往死里压榨。可若牛是犯人,那我的勤劳艰苦的爷爷不就成了人人得而骂之的恶工头?这不是很荒唐的事吗?所以到底是牛值得同情还是人值得同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但伴随着我快速长大远离牛群之后也逐渐消逝无影。
每当爷爷奶奶遇上农忙的季节,我和哥哥就会帮衬着干些农活,其中就会有放牛。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课本中的王二小会喜欢放牛,故事中的牧童为什么总是骑牛吹笛而来。面对牛这种生物,大家竟然有这样强烈的热情?在我看来实在不可思议。
由于我年纪比较小,放牛这种事爷爷不会让我插手,这可是关乎农户生家的“镇家宝”!所以每次我只有心情大好时就跟在哥哥身后打酱油。哥哥牵着牛去河港喝水,我跟在牛屁股后面,他给水牛挑选用餐的“风水宝地”,我站在一旁数着牛一分钟甩几次尾巴,等到牛吃完再去河里给它洗澡时,我隔着两三米远研究一人一牛的和谐生活。其实我一直质疑这样会损害水牛的肠胃,刚吃饱就去洗澡难道只是对于人而言才是难受的事?但哥哥对此疑问只是强硬地一再重复‘牛不是人’以及得出我不是个正常人的结论。
对于牛这个物种,无论是水牛黄牛还是吹牛,我都没有研究的欲望。但哥哥的又一次恶作剧让我开始改变想法。他一开始总是好言相诱说什么谁敢坐在牛背上谁就是我们公认的勇者,勇者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要是我敢骑在牛背上大家就不会嘲笑我是爱哭鬼,也不会再讨厌我。谁敢厌恶敢骑牛的人?他们自己都不敢骑。
就这样,我又被骗得天花乱坠东南不分,一股脑只想快点骑在牛背上好让大家瞧瞧我是多么光荣的勇士。但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对牛没什么感情的人怎么能得到牛的特殊对待?我还没来得及近牛身便把它吓得直往前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那天哥哥尽力去安抚那头水牛,但只要我准备着骑上去的动作它就如上了斗牛场般激烈,以至于反过来是我被吓得直往后跑。鉴于怕过分刺激水牛而惹得它脱缰逃离,我们最终放弃了骑上去的争议。
现在想想,这是否就是牛有灵性的依据?即使它戴上枷铐套上颈绳,任人宰割,也不愿被一个毛头小姑娘欺压?它可以任劳任怨捱鞭受冻却不肯向一个无知的顽皮少年垂下头颅?而七岁不知事的我又怎么会懂一头牛的生存原则。
即便是牛是农户的命根子,也无法阻挡它骨子里追求自由的天性,这点和人类一样。所以当爷爷带着全家挨家挨户去寻牛时,我却真切感到它肯定是自己离开的,或许它还没有强烈的思想,但一定是它体内某些东西已经被唤醒。
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逃离的,但那天我们从下午四点找到晚上九点,手电筒在夜深人静时分散出稀薄的光束,那么卑怯那么微不足道。所有人都没有心情管肚子里的心思也顾不上焦虑和疲惫的冲袭。我们最终找到了那头水牛,那头用肉身化作蛮力拽起铁桩的水牛,那头避开主人的察觉沿着河港逃离了几个村庄的水牛,那头不知道应该是勇敢还是放肆的水牛。
爷爷说幸亏它还活着,前不久刚产下牛仔今天又跑了大遍个村镇。那,牛仔被爷爷卖了是它逃离的原因?这我们无从知晓。只是确确实实,从那以后那头健壮的水牛日渐消瘦,即便用上等的嫩草也没能增加它干瘪的食欲。
之后爷爷驾牛打谷再也不用最厚实的石磙,但那牛似乎连最小的石磙业已无力承载,像是不久便要呜呼哀哉的将死之牛,它一步一步的蹄踏声更像是年久失修的厨门发出的悠长而无力的哀叹,凄楚而伤情。
最后一次接近那头水牛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哥哥牵着牛去晒太阳,他还是选了最上等的草地,把牛桩使劲砸进土里。石头砸在牛桩上,一声声刺耳的回音在空中游荡,许久不散。就是在这时,我清楚地看到有水从牛的眼睑处溢出来,硕大的泪珠濡湿脸上的皮毛,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如果你去看它的眼睛,就会发现它的眼里有透彻的光,浑浊的瞳孔中混杂许多东西,如同一个年暮将尽的老人遗落的对人世的毕生喟叹。
如今爷爷再也没养牛,八十高龄的爷爷和七十多的奶奶再也扶不动犁铧插不进牛桩。虽然爷爷这几年总是嚷着要养头牛,没牛就不是真正的农民。虽然他如今叫嚷一声就得喘几口气,如同最终被宰杀的牛瑟缩着身子在层层麻绳下发出一阵一阵微弱而浅薄的喘息。
而我后来见到路旁田畔上俯卧的水牛,便会想起那头灰色的放肆的消瘦的牛,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流下命运给予的悲叹。
201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