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史湘云,那个枕着芍药花睡去的姑娘,这是我的一生
记得那年春日,我把一瓣芍药花含在嘴里,听着藕香榭的笛声顺着风飘过来,忽然就想,人这一辈子,会不会就像这花瓣一样,早上还鲜鲜活活地开着,到了傍晚,说不定就跟着流水漂走了。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躺在青石板上,裙子上沾着草汁,鬓角别着朵半开的红香蕊,满耳朵都是姐妹们的笑闹声。
谁能想到呢,后来真的就像做了一场梦。
一、史家的小丫头,手里总攥着半块胭脂
我记事早,三岁上就记得父亲书房里的墨香。他总爱把我架在脖子上,用毛笔杆儿轻轻敲我的小脑袋,说:"云丫头,以后要做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可这些记忆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瓷碗,拼不起来——父亲母亲走得早,我能抓住的,只有奶妈袖口的粗布纹理,和夜里做针线活时,油灯爆出的火星子。
史家的日子,说起来也体面。论起祖上,我家也是保龄侯府,跟荣国府的二姑奶奶是亲兄妹。可旁人不知道,侯府的墙再高,也挡不住后院的冷清。叔叔婶子待我不算坏,只是那份客气里总隔着层东西,就像冬天窗户纸上的冰花,看着亮堂,摸上去却冻手。
我从小就不爱穿那些绣着缠枝莲的袄裙,总觉得勒得慌。倒是偷偷把表哥的箭袖藏起来穿过几次,被奶妈发现时,免不了一顿数落。她说:"姑娘家要斯文,哪能学那些野小子的模样?"可我就是喜欢跑,喜欢跳,喜欢在院子里追着鸽子跑,看它们扑棱棱飞起时,翅膀扫过头顶的风。
最盼的是接我去荣国府的日子。每次听见门房来报"荣国府的马车到了",我能一蹦三尺高,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外跑。贾母见了我总说:"我的心肝肉,快来让我瞧瞧,又瘦了没?"王夫人会笑着递过一碟蜜饯,王熙凤则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眼角的笑纹里都盛着热乎气。
第一次见林姐姐,她正坐在窗边描花样。一身月白裙子,头发松松挽着,眉眼像画里走出来的。我没忍住,冲过去就拉她的手:"你就是林姐姐吧?我听宝哥哥说起过你!"她吓了一跳,随即也笑了,声音轻轻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宝哥哥更不用提了,见了我就喊"云丫头",拉着我去看他养的那些个小玩意儿。有一次,他偷偷塞给我一包胭脂,说是上好的玫瑰膏子做的。我揣在怀里,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闻,那香味儿,比史家院子里的月季好闻一百倍。
二、大观园里的日子,像一场醒不来的春梦
住进大观园那年,我十四岁。宝哥哥特意让人把藕香榭旁边的那间暖阁收拾出来给我住,说那里夏天凉快,能听见雨声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我去看时,果然见窗户外就是一片荷塘,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风一吹,荷叶就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像蜜里调油。早上起来,先跟老太太、太太们请了安,然后就去找姐妹们玩。林姐姐教我写诗,她教我"字要骨格,气要流通",我总学不好,写出来的句子像打打闹闹的小孩子。她也不恼,只是笑着圈出我写得好的句子,说"这一句有灵气"。
宝姐姐比林姐姐稳重,总爱给我做些针线活。有一回我睡觉踢被子,把袄子的袖口磨破了,她不声不响地拿去,连夜就给我补好了,还绣上了一圈小小的梅花。我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心里暖烘烘的。她总劝我:"女孩子家,还是要学着沉稳些,将来才好。"可我总改不了那跳脱性子,她也只是摇摇头,眼里却全是疼惜。
园子里的姐姐们各有各的好。迎春姐姐性子温和,说话总是慢慢的,下棋时就算输了也不恼;探春姐姐精明能干,理家时那股子劲头,比男儿还强;惜春妹妹爱画画,她给我画过一幅小像,画里的我梳着双丫髻,手里拿着根钓鱼竿,说是"憨湘云戏鱼图"。
最热闹的是开诗社的时候。宝哥哥提议说,不如给每个人起个别号。林姐姐叫"潇湘妃子",宝姐姐叫"蘅芜君",宝哥哥自己叫"怡红公子"。轮到我时,大家都笑说我爱吃鹿肉,不如叫"枕霞旧友"——因为我常说,小时候家里有个枕霞阁,我总爱在那里玩。
那年冬天,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园子里白茫茫一片。宝哥哥拉着我们去芦雪庵赏雪,还让人烤了一大块鹿肉。我吃得兴起,撸起袖子就跟宝哥哥抢,林姐姐笑我"吃相不雅",自己却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嚼着。那天我们联诗,我得了头名,老太太高兴,赏了我一件貂鼠昭君套,说是当年她年轻时候穿过的。
还有一次,是我的生日。姐妹们凑钱给我办了个小宴,大家行酒令,猜谜语,闹到半夜。我喝多了,只觉得头重脚轻,便趁着别人不注意,溜到园子里透气。走到一片芍药花丛边,实在撑不住,就歪倒在石头上睡着了。后来听袭人说,我睡着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泉香而酒洌,玉盏盛来琥珀光",身上落满了芍药花瓣,像是个花仙下凡。
那时候,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春天看桃花,夏天赏荷花,秋天吃螃蟹,冬天烤鹿肉。姐妹们永远在一起,说说笑笑,吟诗作对,什么烦恼都没有。可我忘了,花总有谢的时候,宴席总有散的时候,就像天上的月亮,圆了,总要缺的。
三、出嫁那天,凤冠霞帔压得我喘不过气
十五岁那年,婶子跟我说,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卫家的二公子,听说学问好,人也稳重。婶子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说这是门好亲事。我低着头,手里绞着帕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宝姐姐来道喜,给我带来一匹大红的软缎,说是做嫁衣最好。她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我将来要敬重公婆,和睦妯娌。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把我搂在怀里:"傻丫头,哭什么?总是要走这一步的。卫公子是个好的,将来定会待你好。"
林姐姐也来了,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给我绣了个荷包,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她说:"到了那边,凡事多思量,别还像个孩子似的。"我抱着她,哽咽着说:"姐姐,我舍不得你。"她拍着我的背,声音也有些发颤:"我也是。"
离开贾府那天,宝哥哥来送我。他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袍子,眼圈红红的。他递给我一个盒子,说是给我的嫁妆。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文房四宝,还有一支他常用的玉簪。他说:"云丫头,到了那边,别忘了读书写字。要是闷得慌,就写信来。"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一看就忍不住哭出来。
出嫁那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给我梳头。凤冠上的珠子沉甸甸的,压得我的脖子都快断了。盖上红盖头的那一刻,我听见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我想起在大观园里的日子,想起林姐姐的笑,宝哥哥的闹,宝姐姐的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打湿了盖头的一角。
卫郎待我很好。他不像宝哥哥那样爱闹,总是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偶尔陪我说说话。他知道我喜欢作诗,就特意给我收拾了一间书房,里面摆满了我喜欢的书。他还会陪我去逛庙会,给我买糖人,买风车,看着我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会有光。
有时候,我会想起大观园里的姐妹们。我写信给她们,宝姐姐回信说,林姐姐病了,总不见好。宝哥哥还是老样子,整天围着林姐姐转。探春姐姐嫁得远,很少有消息。迎春姐姐...她的信里总是透着一股委屈,我看了心里难受,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以为,或许我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有一个疼我的丈夫,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偶尔收到姐妹们的来信,知道她们都好好的,也就够了。
四、变故来得太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卫郎去参加科举,出门时还笑着跟我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城南那家的桂花糕。"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在路上遇到了劫匪,被杀害了。有人说,他是中了暑,病死在了客栈里。还有人说,他是因为得罪了权贵,被人暗害了。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我只知道,那个会陪我看星星,会听我念诗,会给我买糖人的卫郎,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卫家的人劝我,说我还年轻,要保重身体。可我听不进去。我看着书房里那些书,那些他亲手给我写的字,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这时候,我收到了宝姐姐的信。信里说,荣国府出事了。老太太没了,老爷被革了职,还被关了起来。宝哥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我拿着信,手抖得厉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那个热热闹闹,充满欢声笑语的荣国府,那个我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的大观园,就这样没了?那个总是病恹恹,却心高气傲的林姐姐,那个会笑着说我"憨"的林姐姐,也没了?
我想去看看宝姐姐,想去看看荣国府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卫家的人不让我去,说外面乱得很,一个寡妇家抛头露面,不像话。我只能在家里,日日夜夜地想,想那些过去的日子,想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后来,听说荣国府被抄了家。那些金银珠宝,那些古玩字画,那些我曾经见过的,没见过的宝贝,都被拉走了。王熙凤姐姐病得很重,没过多久就去了。迎春姐姐...她被她的丈夫虐待致死,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探春姐姐远在海外,再也回不来了。惜春妹妹...她看破了红尘,出家当了尼姑。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面孔,在我脑海里闪过。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些曾经热闹的日子,就像一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卫家也渐渐败落了。先是丢了官,然后家里的产业被人骗走,最后连房子都快保不住了。我成了多余的人,走到哪里都觉得碍眼。卫郎的母亲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怜惜,变成了嫌弃。
有一天,她对我说:"你还是回史家去吧。这里已经养不起你了。"我没说话,默默地收拾了我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几件旧衣服,几本书,还有那个林姐姐给我绣的鸳鸯荷包。
回到史家,叔叔婶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说,家里现在也困难,让我多担待。我知道,他们是嫌我是个累赘。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跑爱跳,也不再爱笑。我每天只是默默地做针线活,从早到晚,不停地做。只有在做针线活的时候,我才能暂时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宝哥哥送我的那支玉簪,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我想起在大观园里的日子,想起那个枕着芍药花睡去的自己,想起那些和姐妹们在一起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我,多傻啊,以为日子会一直那么美好,以为离别是很遥远的事情。
五、再遇宝哥哥,恍如隔世
那天,我去街上卖针线活,想换几个钱买点米。忽然听见有人喊:"云丫头?"
我回头一看,愣住了。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风霜的痕迹。可那双眼睛,我认得。是宝哥哥。
他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悲伤。我们就那样站着,看着对方,谁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云丫头,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好吗?不好。可不好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
我们找了个路边的茶馆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我找了你很久。"他告诉我,他从家里逃出来后,四处流浪,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他说,他去看过林姐姐的坟,给她烧了些纸钱。他说,宝姐姐带着巧姐,在乡下过着清贫的日子,还好,平平安安的。
他问起我的情况,我告诉他,卫郎没了,卫家败落了,我现在在史家,靠做针线活过活。他听着,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说:"云丫头,苦了你了。"
我笑了笑,说:"不苦。比起姐妹们,我已经算好的了。"真的,至少我还活着,至少我还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林姐姐没了,迎春姐姐没了,王熙凤姐姐没了,她们才是真的苦。
我们聊了很久,聊过去,聊现在,却很少聊将来。因为我们都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临走的时候,宝哥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包胭脂,跟他小时候送我的那包很像。他说:"我路过一家胭脂铺,看见这个,就想起你那时候的样子了。"
我接过胭脂,紧紧攥在手里。那胭脂的香味,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了大观园,带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我看着宝哥哥远去的背影,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又带着一种坚定。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六、日子总要过下去,像石缝里的野草
宝哥哥走后,我依旧每天做针线活,依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过去的日子。只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伤心了。
我想,林姐姐说得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虽然我们这些女儿家,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至少,我们可以好好地活着,把那些美好的记忆留在心里。
史家后来也败落了,叔叔婶子带着家里剩下的人,搬到了乡下。我也跟着去了。乡下的日子很苦,没有精致的点心,没有华美的衣服,甚至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很难得。可我却觉得,这里的天很蓝,云很白,空气里有泥土的香味,很踏实。
我学会了种地,学会了养鸡,学会了纺线。我不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有时候,我会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想起大观园里的晚霞,想起那些和姐妹们一起赏晚霞的日子。
有一次,村里的孩子们围着我,让我给他们讲故事。我就给他们讲大观园里的故事,讲林姐姐的诗,讲宝姐姐的好,讲宝哥哥的闹,讲我们一起赏雪,一起吃螃蟹,一起做诗的日子。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说:"湘云阿姨,你讲的故事真好听,就像神话一样。"
是啊,就像神话一样。那些日子,那么美好,那么不真实,不是神话是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拿出宝哥哥送我的那包胭脂,偷偷抹一点在脸上。镜子里的我,眼角有了皱纹,头发也白了几根,可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平静和从容。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就像那风中的柳絮,身不由己,漂泊不定。有过欢声笑语,有过撕心裂肺,有过荣华富贵,有过穷困潦倒。可不管怎么样,我都熬过来了。
那天,我又去田里干活,看见路边有一丛芍药花,开得正艳。我停下脚步,蹲下来,轻轻摘下一朵,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那香味,跟很多年前,我枕着芍药花睡觉时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我忽然就笑了。原来,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就像这芍药花的香味,就像那些刻在心底的记忆,就像我们曾经那样真切地活过。
夕阳西下,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往家走。身后,是那片盛开的芍药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当年那个枕着芍药花睡去的,无忧无虑的我。
这就是我的一生。不算轰轰烈烈,却也真真切切。有过笑,有过泪,有过相聚,有过别离。就像一场大梦,梦醒了,人也老了。可那些美好的瞬间,那些温暖的记忆,会一直留在我心里,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