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终其一生所做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完成自我探寻之旅，挖遍自己人性之井中的犄角旮旯，最终变成一个通透的怪物。成为怪物，是在所有人类有限的选择中最难的一个，但考虑到人类样本的丰富性，还是有一小搓不安分的分子愿意去试一试的，借此丰富人类的认知边界。
在成为一个通透的怪物的过程中，时常被人质疑和嘲讽，尤为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显而易见，连你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甚至是鄙弃。你会发现自己跟想象中的自己一点都不一样，一度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而不能自拔，或许这里是人性的魅力所在，因为它跟所有幼稚的考试不同那般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似是而非的东西更容易让人迷恋，如傻似狂，如痴如醉。
昨天傍晚，久违的大雨如约而至，坐落在华北平原中心的这座小城市被雨水覆盖，它像一个过分活泼的孩子，肆意玩弄着自己的玩具，让人又爱又嗔。雨水跟密针似的扎到车窗外面，可惜玻璃质地太硬，导致水军前仆后继，也无法越过一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脸贴近玻璃，看着在雨中爬行的车辆和路人，心中十分感慨，还是坐公交车上下班好啊。
这时上来一位年轻女子，身穿棉麻缀花连衣裙，身高一米六左右，身体单薄，齐肩短发，发梢上带着水珠子，眉毛像一根线横在眼眶上面，杏胡般大的眼睛在一张月白的圆脸上活蹦乱跳，此人形容出挑。她走过来看周围没有空座位，握着把手，站在我的左前方低头玩手机，我扭头刚好能看到她的全身。判断一个女人你是否年轻的标准，在于她有没有腰。四十岁的瘦女人照样光彩照人，二十岁的小胖墩依旧无人问津。
借着扭头看外面的机会，大胆地用余光盯着她，一会儿在心里数她的睫毛，一会儿看她脸上皮肤的毛孔，恨不得变成一只苍蝇，叮她一口。鬓角的乳毛服服帖帖地趴着，她丝毫感觉不到来自外界灼热的目光。意识到这样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是非常不得体的行为，下意识就是想看。看得久了，愈发觉得她似曾相识。也许我在荷尔蒙的狂轰滥炸下，已经神志模糊不清，未免将麻雀看成了小家鸟，有一个荒谬的声音告诉我，她就是张玉。
车到站了。我不舍地站起身，拨开堵在前面的老少，老少嫌我推搡他们，嘴里不干不净。
“小伙子，推什么推！”
“谁不着急回家啊？”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礼貌都没有，世风日下。欠管教！”
我骂骂咧咧地下车了，主要是那些人不讲五美四德三热爱，烦他们。倚老卖老，倚小卖小，全拿自己当大个儿。我得意地看着车上的女人，她瞥了我一眼，继续玩手机去了。
十分沮丧。踏着雨回家，灯光照着大马路，一路上琢磨自己的脾气怎么挺暴躁的，小时候经常拿小奖状，常受老师和父母夸奖，讲礼貌。路上看见老人买菜，非得帮人家提篮子，不让提坐地上就哭。有一次看见老爷爷躺在路边哭，旁边还放着音乐。我心疼老爷爷，想拿着旁边盒子里的钱给他买吃的，结果老爷爷爬起来就打我。
我妈老说我打小爱装，也能装。我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这是对我最高的评价，胜过“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
在我穷尽精力装的年轻岁月中，常常被一个又一个女人拆穿假面目露出真内容，我不喜欢别人彻底了解我，因此情不知所起，而水落石出，而分分合合。
二
我是在毕业第二年临近春节时认识张玉的，那时正值一年一度全国人民最盼望的节日，少不了有七大姑八大姨十三姨姥姥问我有没有对象。心情好时，咧着嘴跟她们说笑，说自己年纪不大，以事业为重，也在找不过没合适的。一般这样说换来的都是劝你差不多得了或者眼光不要太高。有时候被问急眼了，直接骗她们说有，不仅有还漂亮能干膀大腰圆以后肯定生儿子，她们看看自己的小孙女不说话。
厌倦了假期的吃吃喝喝，虚情假意地套近乎。非常偶然看到朋友发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说，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看见她时，也是这种感觉，感觉非常熟悉，又不知道她的信息。于是顺藤摸瓜，问朋友照片上的女孩儿姓谁名谁哪家闺秀，朋友在得到允许后，我们加了微信。
你的名字？你喜欢吃什么？最近让你最开心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叫张玉。
我叫阿浪（听起来像电影配角的你名字）
我身高一米七，一百三四斤，四块腹肌。
我身高一米六，短发，近视。
我们用克制的问题试探着彼此的界限。
………
我们在微信里翻起涟漪。
“张玉，你几号开学？”
“张玉，我去车站送你。”
“张玉，桂林冷不冷？”
“张玉，我涨工资了！”
“张玉，我们换主管了。新主管很奇葩。”
“阿浪，我们不休息，最近挺忙的，你怎么样？”
“阿浪，我喜欢米粉，花生炖猪蹄，姥爷炒的大白菜，莲藕片儿…我是一枚吃货。”
“阿浪，今天上课老师说让我们做毕业设计，不然不给毕业证。”
“阿浪，你看，这是桂林的双子塔。”
“嗯嗯，高的是我，矮的是你。”
我们在微信上搅动巨浪。白天我忙自己的工作，张玉上课下课和朋友玩，累了就跟我聊聊天，晚上我们说一说自己的一天干的事儿。日子悄悄溜走了我们，放下手机，我依然是一个普通职工，凭借运气和努力，在工作上慢慢有了起色，喜欢张玉的底气更足了，因为我知道，未来我们需要钱来丰富自己小生活。张玉还是个小女孩，在学校待久的姑娘都这样，一说话就冒傻气，自以为考虑周到、想法成熟，实际上在有社会经验的人面前就是笑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错觉，老爱指点别人该怎么做。其实，自己都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三
像很多异地恋人一样，我们扳着手指头期待见面的日子。张玉的学校快放暑假了，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每天波次互相安慰互相打气的时间，压缩到一个小时，有时候就是互道晚安。但我知道，张玉也很期待和我见面。
第一次吵架，还是在微信上，原因是张玉在朋友圈发了一组出去玩的照片，我在上边看到了有一个男人跟她很亲昵，就跟热恋中的小情侣差不多，穿着拖鞋也要拍一张脚的照片。我承认，在恋爱中，我会变得无比的小心眼，我就要占领我爱人的全部，在我们两人外会画一个圈，闲者免进。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一方面是工作压力大导致的；一方面是吃醋了玩，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虽然经常在朋友们面前吹牛皮说自己万花丛中过，很少留真情。不过，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还是栽了跟头。
有整整三天，我都没找她说话。还在那张照片下面留了一条阴阳怪气的评论：真幸福啊。张玉应该是注意到我吃醋了，也没怎么搭理我，这是我们和好后，她跟我说的。她说，那是她姐夫的脚。她觉得俩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互相信任。我不信任她，她因为我的不信任而生闷气。我说，你最起码应该告诉我真相！愤而摔了手机。
我们三天没有说话，这是在我们认识二百天左右的时间中，隔得最长的一次。后来还是我先妥协的，低下了大男子高贵的头颅，为了证明事情的真实和表明我现在对张玉已经没什么眷念之情，因此我觉得有必要把道歉信贴在下面。
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志，亲密战友，我的朋友：
报告领导，我反省了两天，练车时反省，做饭时反省，坐公交车上班路上也反省，甚至洗澡和上厕所都反省…前天晚上我在没有完全理解领导讲话精神的基础上，自己添油加醋，醋意大发，擅自理解，一时眼疼脑热，浑身抽搐，说的话确实有点过分。微信上都能「吵架」，也是旷古绝今，举世罕见，待你我二人二十年后再回想，也会相视而笑，小孩子过家家而已。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我在乎你，怕你跟别人跑了」的阴暗心理、流氓嘴脸在作祟，这一点我要深刻检讨，从思想上给自己对您的态度和醋意「洗澡」，只是方式有待改进。
您大人有大量，美人肚子里能容下航母，微微一笑，轻启皓齿，不跟我等草民二般见识。
「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甜蜜的笑意」。
此致敬礼
河南省驻马店市莲花乡樱桃沟十三组，张大锤敬上
2016年8月3日，中午12点，于悔过涯写
从这件事之后，我感觉在聊天时，原先的亲近感已经有了裂隙。
四
张玉还跟以前一样，时不时给我发几张她的照片。我偶尔会看着她的照片陷入梦境。暑假的日子到了，我筹划着在我单位附近租房子，正好张玉也要实习。于是我把租来的房子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看起来虽然破旧，但很干净。屋子里装了空调，下班抽空就去宜家看看床单被罩，我喜欢墨绿色的床单，夏天看起来很舒服。卫生间重新换了沐浴露、浴盐和毛巾，买了锅碗瓢盆，等她回来露一手，正好我闲着的时候，学着炒了几个菜。像清蒸鱼、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拔丝南瓜和大骨汤炖白菜，张玉吵吵着要吃炖猪蹄，我嫌猪蹄不干净，一直没学会做。等她回来，大家不忙的时候一起做。到时候我还要教给她怎么切菜、怎么拍黄瓜。吃完晚饭，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看综艺节目，或者看一部电影也可以，实在不行就看看小说聊聊天，只要是我跟张玉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以前我总觉得谈恋爱浪费时间，认识张玉后，才觉得最珍贵的事就是能一起浪费时间。当然，肯定会有性爱，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赐我梦境，赐我很快就要清醒”
张玉打电话说，暑期亲戚帮忙安排了实习单位，很可能回不去了。电话里，她很抱歉，很无奈。反倒是我装作很豁达的样子像一位爱说教的长辈那样说，没有关系，年轻人还是工作紧要，把儿女情长放在一边，祖国建设需要你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你现在好好工作，等挣钱了包养我就行。
张玉在电话中笑的声音很大，我笑的声音也很大，天上雷声也很大，不一会儿下起大雨。雨点密集如机枪，死命拍打在玻璃上，我关上窗户，声音骤然小了，出租屋内一片潮湿，我躺在墨绿色的床单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买了去桂林的车票，背着包去单位请假，领导问我家里是不是有急事，是不是需要帮忙，我告诉他确实有重要的事需要处理，因此也没遭到多少阻难，顺利请了三天假，一路奔向火车站，为什么不坐飞机？就当旅游了，想看看路上的景色。
火车过山过水，掠过两旁的麦田和低矮的房屋，它们像被天空抛弃的流星，毫无反抗地向我身后奔去，挂不上一朵云彩，带不走一丝重视。进河南，过黄河，过长江，出湖北，我所乘坐的K157号列车，载着人们不同的出发目的和婉转情绪，蜿蜒爬行在中国地图上，跟蚯蚓似的。
有人说，在中国的火车上可以看遍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火车上的人各色人等都有，有穿黑皮鞋白袜子的，有穿肥大的西装跟八十年代国企小领导模样差不多的，有的一眼看过去就是农民工，脸上刻着建设社会主义的坚毅和无奈。
我是谁？我要从哪里来？我要去哪?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冲动去桂林的目的是什么，是去见张玉，还是去玩，还是想在短暂时间内彻底放弃自己，我不知道。我也很矛盾，一想起见张玉，心里不是兴奋，而是疲劳和腻烦。我知道张玉在不久前去相过亲，当然是在亲戚的极力撮合下去见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可以理解，毕竟亲戚介绍，要给亲戚面子，但我不会原谅。多个选择多条路，张玉即将毕业，也到了适婚年龄，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多经历几个男人不是坏事，有谁又顾及过我的感受呢？
我到底来干嘛来了？见面问清楚，还是假装温存，我都做不到。
五
一切的愤怒都源于自己的无能。
我没到桂林，就从郴州转站回去了。
张玉不知道我现在在回去的火车上。她还是跟往常那样发着“早安”、“晚安”，汇报着自己一天做的事。我突然对这种方式心生反感，认为这一切都梦境，我看不见，摸不着，生活已经如镜子易碎，我要掌控自己的生活。
“我累了。”
“工作压力大？还是身体不舒服？”
“都没有，之前我特别期望你回来，现在所有的期望都落空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你毕业打算留在哪？”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爸爸说哪里有好工作就留在哪里。”
“你就没自己的想法？”
“我也觉得毕业先工作两年，等稳定下来，再考虑个人的事情。”
“你回来啊，我赚钱养你。现在一个月挣五千块。够我们俩生活了。”
“……我不会靠男人养的，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凭自己过上脱离低级趣味的生活。”
“低级趣味？你有趣味就不错了。那你毕业十有八九要留在桂林了.今天有点累，我先睡觉了。”
关掉手机，我用力砸向床铺，咚咚作响在我下面的人，看了看我，骂着走出去。我抓不住自己喜欢的人，我恨自己。
毕业两年，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从一开始觉得谈钱特俗，到现在全方位地接纳谈钱，转变就在这两年内。而且，我发现自己骨子里挺在意钱的，以前是旧观念给自己“洗脑”了，去他妈的两袖清风，老子要做亿万富翁。假设我现在几百万，完全可以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事实是我没有，我是社会新人，没有资源，没有背景，只能靠自己的认真和运气去做事情。被人骂、被人鄙视、被同事构陷，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我认了。
六
回去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恰逢一年的销售节点，我的能力被一次又一次的业绩所证明，谁说我不行？我做到了。跟张玉聊天的频率降到最低，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甚至一周才聊几句，每次聊天聊到毕业的打算，就聊不下去。我们心里都明白，根本矛盾在这里，谁也措手不及，有时候生活中难题是无解的，只有最优。
我开始勾搭别的女孩子，主要以本地的为主，其他的一概不考虑，我怕异地恋了。在和这些女孩儿聊点中，我发现即使对方很优秀，对我表现出很强的择偶意向，我很难再去喜欢上她们了。就好比阅尽千帆，只想自己待着，看看报，喝喝茶。脱下面具和皮囊，我才知道我只爱自己，不爱别人，我所做得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取悦自己。
张玉毕业的时候还是去了原来的实习单位，在我的意料之中，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会是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脾气，只能认了。
在慢慢被人锤的过程中，我不再横眉冷对，开始变得唯唯诺诺和明哲保身，我试着摘下学历的金箍，生活又给我戴上名利的金箍，每当我想要大闹天宫，戳翻现在的一切时，来自内心深处的紧箍咒令我头昏脑涨，我撕碎的灵魂，结果出现许多碎片，碎片上都是八岁、十岁、十五岁、十八岁的自己，这些碎片组成一个又一个模样相似的自己，我看着那些碎片，挥手道别，跟光着屁股躺在水坑里一样轻松。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耳机里传来歌词，我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