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清晨,我走出户外,抬头看到蓝天白云时,我马上兴奋了起来,像所有刚从外面回到家乡的人那样,喜欢乘着好天气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但当我想到那原本可爱的无锡古城巳经被拆建得面目全非,变得和其他的城市一个模样了,我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我再也无法感受到故乡原有的那种亲切感了……
瞧着那些新建的火柴盒似的楼房和讨厌的大马路,我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到树林茂密的锡惠公园去走走吧,在那里我还可以享受到清新的空气,听到悦耳的鸟鸣声和闻到从前的泥土味。
于是我骑上自行车,来到锡惠公园大门前的广场上。刚下车就被不远处的一阵优扬的舞曲声给吸引住了,我站住脚步转身往锡惠大桥那边望去,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引桥下面的人群在簇拥着起舞……
那里活跃的情景,顿时把我爱热闹的情绪激发了出来,于是我改变初衷,重新骑上自行车,朝那里飞驶而去。
引桥下面有两块老年人自发铺就的舞池,我放好车子后,便怀着激动的心情站在舞池边,欣赏起他们的舞姿来了。只见舞池里一对对老年男女相互搂着,随着舞曲的节奏,缓慢地起伏、旋转……他们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神情—-这是一种对晚年生活满足的表露。
我在他们跳了几轮慢四板舞曲、准备换曲子的当口,快步向着他们走了进去,我躲让着舞者,来到桥墩边,侧着身穿越到了引桥的另一边,那里是一片齐集在一起的瘦高的樟树林,明媚的阳光透过随风摇动的树叶,向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树林里有人放置着躺椅和长板,他们有在给人做推拿疗伤,有的在背脊上拔火罐疗伤,看上去生意还算红火。其中有一个穿着翠绿色人造棉睡裤,嘴唇涂得血红的年轻女人,她高高地卷起衣袖,露出两条白嫩迷人的手臂,用手撑在一个秃顶老头凸起的肚子上作揉压运动,老头则用色迷迷的目光在她苗条的身段上扫来扫去。
我在摊位间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往前走去。靠近喷水池那边的树林下,摆着几张供应茶水的桌椅,不过只有一张桌子上有生意,那几个茶客的脚边摆放着两只热水瓶,他们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一边吸烟一边交谈着;右边马路的树林那儿,几个晨练者跟随着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音乐,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拳,我走过去并绕着他们走了一圈。
这树林太密集了,里面的空气不流通,我感到了一种难忍的气闷,我决定出去找个清静空荡的地方坐一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让我心口里好过些。于是我往左出了樟树林,来到一个圆形的喷水池边上,说是水池,里面却干干的没有一滴水。
周围没什么人,十分安静,我站在水池边,越过引桥向锡惠公园那里眺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蓝天背景下的龙光塔,这座褚红色的宝塔在绿色植物的衬托下,雄伟地矗立在锡山顶上。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认为这座宝塔是我们无锡的一个标志。
在我的右侧,锡恵大桥正朝着直街方向缓缓而下,突然,一个右向的引桥,陡坡似地急速向下,绕过一个惊险的小圈之后,才徐徐地去和运河马路对接起来。(现在改道大转弯了)
欣赏完周边的风景之后,我就欠着身子坐在低矮的水池沿上,在温暖的阳光里,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我开始享受这里的好时光了……忽然,前面有个人在向我这里走来,他好像认识我似的边走边盯着我看。
“呃……是尤……尤师傅吧?”他走近过来问道。
我很快认出了他,马上立起身,笑着说:“哦,曹师傅,原来是你啊!”
“呃……几时回的无锡呀?”他咧开嘴,含着笑站在我面前。
我们巳经三十年没有见面了,岁月虽然把我们变老了许多,但是一见面,我们还是轻易地认出了对方,这说明我们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那种模样。
“近来……呃……你在上海干什么?”他眯着小眼睛问。
“不干什么,在家休息。你呢?”
“呃……我……我在做……做旧汽车生意……”
“喔,你倒蛮活络的嘛,退休了当起老板来啦!”
“咳……看你说的,我……我只不过在家……在家里闲得无聊,出……出来找点……找点事体做做,呃……赚点小钞票……”接着,他眨着那双深凹的小眼睛,小心地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以……以后你们谁要买卖……二手汽车,呃……来找我好了。”
我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名片,说:“好的,我有数了!”
接下来,我们就绕有兴趣地说了一些同事的往事和近况,后来就讲到了各自的子女,再后来,我们谈起了股市方面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站着面对面说了一会儿,后来,可能他觉得实在说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眯着笑眼跟我打了声招呼,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樟树林那边走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我这个老同事脸上,长年累月挂着的两注浓鼻涕如今不见了,看来那个折磨人的顽症被他治好了。我记得当时我调到上海去的时候,他鼻孔底下还挂着两吊浓鼻涕,开口说话时总要呃呃呃得呃不清,这一连串的前奏来自他的喉头和鼻腔,它们一时间很难转变为语言,因为他从小巳经养成了习惯,这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我原认为他那严重的鼻炎和口吃毛病到死也不会好了,可是不知怎么,现在他不流浓鼻涕了,鼻息畅通了,所以刚才他跟我交谈时,巳用不着像早先那样要靠着跺脚、拍腿,甚至掐肉的动作,才能呃呃呃地把心里的话一点点地逼出来。
现在我重新坐回在水池沿上,准备在这无人打扰,安静的环境里,好好地回味一下当年在无锡单位里和曹师傅的一些往事。
正在这时,一个瘦高个子从边上走到我跟前,热情地对我喊起来:“树明兄,你好啊!近来你还在拉小提琴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在电讯仪表局相识的一个朋友,当时我们在准备五一劳动节的小提琴节目。我赶紧站起来,说:“哎哟!是你呀,你这位老兄,还像以前那样爱开玩笑,你怎么可以叫我老兄呢?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大两岁呢,是不是?”
“好了好了,我们有三十年不见了吧?我看你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老样子,看来这么多年来你日子过得很称心吧。”他嬉笑着说。
“你也一样,没什么大变化,就是没有吃胖……”我说了一半就刹住不说下去了,觉得这样说很不礼貌,于是我换了话题说:“现在我还记得,你到我家里来欣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胶木唱片的事,那时候我们三十岁还不到呢。”
“喔,你还记得那时的事情,说明你沒把我忘掉,他高兴得笑出了声,“我们不要站着说话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说着他把我按在小池沿上,然后挨肩坐下。
“你跟我说说,再近你在欣赏什么音乐?”他饶有兴趣地问。
“噢,不知你听过‘神秘园’没有。”那些乐曲非常动听,旋律大多舒缓、悠扬,令人陶醉。”
“‘神秘园’乐曲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一直在欣赏它们。其实,‘田园’、‘柔板’、‘缠绵往事’、‘下雨的时候’,这些优美的乐曲早巳流行十几年了,只是我们没有欣赏到,对我来说,这些曲子真是百听不厌、回味无穷。”他动情地说。
我感叹地说:“它们的旋律大多舒缓、悠扬,令人陶醉。我总感觉到,这些美妙、神奇的音乐仿佛是从天堂里传来的——真不知道是怎样的灵魂和才华,才能创造出这样震撼心灵的乐曲。”
我接着说,“除了它们,还有大提琴‘孤独的牧羊人’和‘遗忘’,我对它们也痴迷了好长一段时间,目前我在欣赏小提琴‘圣殿’,我可以连续听它一个小时,它能抚慰我的灵魂……”
“你说得对极了,好的音乐可以放松我们的身心。”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我“嗨,刚才跟你在一起的是谁?”
“是我过去的一个同事。”我回答他说。
“这人的面相长得不太好,看上去不是个善类,你要当心他啊。”
“你的眼光真凶,给你说对了,他在单位里就喜欢捉弄我,大概当时我头脑简单,容易上当受骗吧,那时我的软弱被他注意到了。不过,我现在也进步不到哪里去,这恐怕是我的个性吧,要改变它我觉得很难,非常难……”
这个长着马脸的老朋友听完我的话,马上来了兴趣,非要我讲讲那个人是怎样捉弄我的。
我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心机,和他接触中,只要他想要捉弄我一下,我是绝对逃不过去的,不知怎的,我总会不自不觉地钻进他设好的圈套中去。可笑的是,我上了他的当,吃了他的亏,却对他发不起火来,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说老实话,当时我对他是既恼恨又没有办法。下面我要对你讲的那两件恶作剧,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反倒成了一种有趣的回忆了。”
我是在六五年十月中旬的一天,带着一种懵懂的新鲜感走进曙光五金厂的。几个月后,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姓曹的也进了厂。那时他要比我们小两岁,看起来像个孩子,鼻子上老挂着两条黄浓鼻涕,从年龄上推断,他是个名符其实的童工。我们的工作是教育局和劳动局联合分配的,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途径安排进来的,我猜想,这里头一定有着不可公开的秘密。
过了一年,全国就进行了上山下乡运动,他很幸运,和我们二十个“落榜生”一起留在了城市里。
小曹身上有两个一般人没有的毛病:一个是近似哑巴的口吃,另一个是长年流不尽的浓鼻涕。可能是他的这两个难以消除的毛病吧,厂领导根据他的情况,很明智地安排他在两针车间上翻班。这是个闲职,一天里只需往支架上换几圈铁丝,但是里面几台机器的共震声,实在让人受不了。
为了让你对他有个更深的印象,我把他的长相,用我的感受给你介绍一下。
因为他年纪比我们小,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所以刚来的时候个子比我们矮,但是他的体格却比我们任何一个男学徒粗壮;黝黑厚实的方脸上,眉骨隆起,眼窝内陷,乍看起来,他的脸相有一种远古时期“北京山顶洞人”的形象。综合起来看,整个人长得像一只强壮的黑猩猩。
他初来上班的时候一副生涩的样子,看到我们会露出讨好的笑客,然后吃力地朝我们打招呼。在我们男的面前还可以,但碰到女学徒,他就会自渐形秽起来,尤其是面容姣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迎面遇上便要转身逃回车间去。
我上班走到大河池头弄口时,经常看见他在大饼摊上煎油条,后来了解到,他就住在这弄堂里,那摊子是他家里的。看来他很小的时候就帮着父母做生意了,我估计他的鼻炎是在大冷天清晨的寒风里,一点点形成起来的,没有及时医治,于是就越来越严重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口吃比他还厉害的人,也没见过流鼻涕比他还厉害的人。
对于他的鼻涕,我一直这样想:他每顿吃进去的东西,肯定有一部分转化成了鼻涕,所以,他的鼻涕就源源不断地流不完、擦不完,大热天是如此,大冷天就更是如此了。
后来,我发现他干脆不擦了,由它们去了。他是无所谓,但是,他带着发酵的臭鼻涕靠近我们时,我们见了受不了,闻了更受不了呀!
我想,其实他自己也很难受,塞满黏稠之物的鼻孔失去了呼吸的功能之后,鼻子只能把呼吸的工作交给口吃的嘴巴,如此一来,嘴巴又要呼吸,又要说话,结果一张嘴说话,要么,身体里的气冲得太急,聚集在喉咙口出不了声,要么,紧张得把气憋在胸腔里,没有气流无法带动声带而说不出话来,再加上别人那关注的目光引起的恐惧,让他的口吃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我认为他这种情况,可以拿锡城口吃冠军了。
看来他已经把口吃和鼻炎撮合成了亲密的伴侣,现在想让它们分手,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我们之前,五金厂里的年轻人少得可怜,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新工人,团支部的丁书记高兴得不得了,他心里痒痒的,决心要干出些成绩给党支部书记瞧瞧。其实,他的成绩无非是发展几个共青团员。他真的很积极,经常在下班后,召集我们这些学徒进行政治思想教育;还要在一个个的厂休日里,带着几个发展对象到我们家里来串门走访。
丁书记在年龄上大不了我们几岁。他长得和在两针车间工作的、小业主成份的双亲一样,方头大脸,体格粗壮,一副憨厚的模样。
他性情温和,碰到我们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对我们这些学徒从不居高临下摆架子。不知为什么,他对我尤其亲热,好似一个厚道的兄长。我深深地感觉到,他跟我那个奸诈的师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形貌,还记得他当时对我的善意。
有一天下班后的政治学习会上,丁书记突然对我们说,小曹是学徒里面出身比较好的发展对象。他还说,小曹家里主要依靠做大饼油条过日子,生活上只够到温饱,所以他小时候生了病,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他看病,希望大家都来同情他、关心他。最后,他要求我们散会后,留一些时间,想点办法出来,帮助小曹减轻一下他口吃的毛病。
遵照丁书记的吩咐,我们聚集在两针车间门前右边的一块空地上。
这天,小曹正好上中班。两针车间像平时一样关闭着门窗,但是里面机器的撞击声仍在不停地向我们袭来。
我们围着小曹形成了一个半圆,眼下他成了我们的中心人物。他满脸谦卑地站立在圈内,一双刚换过铁丝的脏手紧握在一起,胸部随着机器的震动声在不停地起伏,这动作向我们透露出小曹此时的心情十分紧张。
我们中间有些思想单纯而又善良的姑娘,在她们眼里,小曹确实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大男孩。但实质上,仅此而已,因为到了关键时刻,人就变了。
和小曹相对着的是一位长相十分秀气的姑娘,她带着一种优越感在瞅着小曹看,小曹没想到站在他对面,有这么一双妩媚迷人的眼情在盯着他不放。他一定认为那姑娘是在看他挂在外面的鼻涕了,他马上变得不安起来,脸上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色;只见他低下头,眼睛瞧着地面,不停地绞弄着手指,两条不安分的浓鼻涕,却不合时宜地来增加他的负担了:一会儿收上去,一会儿溜出来,简直是忙个不停。就姑娘来说,平时她们很少有机会就近看到这种情况,现在她们可以围着小曹,紧紧地注视起那两条粗重的黄浓鼻涕来了,这对她们来说,一点益处也没有。
那对丑陋透顶的东西在小曹的嘴唇上稍作停留,又迫不及待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去,眼看就要越界掉到嘴唇下面去了,在这关键时刻,只见小曹恰到好处的轻轻一吸,那两条肥胖的“蚯蚓”,立刻听话的一下子倒缩着,窜进鼻孔里去了。不过,在里面待不过三秒钟,它们又急着搭伴,一起从鼻洞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溜了出来。
十月份的天气还有点炎热。那两条面目狰狞、黄中带青的浓鼻涕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它们的气味。这时屋面上送来了一阵热风,那个娇气十足的姑娘也许在这熏风中,闻到了那对鼻涕的腥骚味,她难忍地捂住小嘴,恶心得快要呕吐出来了,她赶紧转过脸,往后连退了几步。,这时,热心肠的丁书记手里拿着一张工人曰报来了。
“小曹,刚才我突然替你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你可以用读报的方法来纠正你的口吃毛病,”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小曹,“现在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把报上的大标题读出来。如果你读得顺畅的话,你可以每天早点起床读它十分钟。我相信,天天练习的话,你的口吃毛病一定会减轻的,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样正常地说话了。”他面带笑容望着小曹。
丁书记的话起作用了,小曹双手捧起大张报纸,伸长脖子把眼晴盯在报纸上,抖动着两片厚嘴唇,就在他呃呃呃地张大嘴巴准备读报时,他从眼角处看到了周围注视他的目光。这下,他眼睛里马上闪出一种迷茫的神色,整个人一下子陷入到一种梦幻的境地中了。
我们和丁书记一起静候佳音,可是等了他半天,听到的只是他抽动鼻涕的声音。只见他紧锁眉头,表情凝重,好像在表达内心痛苦似的。极度的烦躁让他失去了信心,使得他喉咙里像鲠着一根骨头,一点也说不话来。
他用力闭了下那双原本就眯缝着的小眼睛,一睁开来就忍不住朝姑娘们扫了一眼,随后就莫名其妙地对着我们傻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实在不习惯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读报,尤其是那些胸脯巳经充分发育起来的姑娘们,今天她们离他实在太近了些。她们虽然一声不响地站着,但还是大大的扰乱了他的心绪—-这些妙龄姑娘在促使他变成一个哑巴。
“小曹同志,你平时不是还能断断续续地说点话吗?今天你怎么啦?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不要这么紧张,我们是在帮助你,”丁书记鼓励他说,“眼下你先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看好一个字读一个字,慢慢地来,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小曹忧心忡忡地望了下丁书记,然后听话地捧起报纸,把眼睛盯在上面,开始张开嘴巴读报了。他头颈上的肌肉强劲地凸了起来,看上去他还是紧张得要命;在我们的期待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是滚动着喉结,咽下几口带着鼻涕的唾液。这下,我们终于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几声短促有力的呃呃声,这一连串声响犹如老母鸡在呼唤小鸡,报纸上的大标题,他还是一个字也没念出来。
这时,我们中间有一个喜欢卖弄才能的家伙,看到小曹这副窘相,忍不住出来说道:
“小曹同志,我建议你用唱歌的方式把报纸上的字唱出来,唱比说流畅多了,唱的时候气流肯定不会堵塞。小曹同志,如果你把这个方法坚持个三年到五年,你可能还会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呢。”
他这一席油腔滑调的话,引得我们一阵大笑。这突然引起的笑声,惊得几只正在食堂水池边跳来跳去啄食的麻雀,“轰”地一声全逃到了屋顶上。
那位老兄以为大伙在讪笑他,便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要不相信,这方法还真的行得通。你们想想,有哪个唱歌的唱到一半会口吃起来的?没有,全世界没有哇!你们再想想,歌唱家里总有一个患口吃毛病的吧?但是他一旦登台唱起歌来,口吃毛病一下子就没有了,因为唱比说的气流畅通多了……”
他的话又让我们大笑了一阵。笑过之后,小曹眼巴巴地望着丁书记,好像在说:“丁书记,我不想读报了,你放了我吧。”可是丁书记却爱怜地看着他,用目光鼓励他,要他振作起来,继续读下去。
这时,夕阳的余晖斜照在两针车间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下班后我们巳经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现在我们有些耐不住了,不知道小曹还要耽搁我们多少时间,希望快点结束这徒劳的读报,放我们回家去吧!
其实小曹的心情跟我们是一样的,他也在讨厌这读报,也想早点逃回自己的车间去。他知道在这种人多的环境里,他是读不出一个字来的,可是在丁书记面前,他只能和我们一起强作起精神站立在场地上。
小曹为了避开我们目光的干扰,他闭上了眼睛。接着,他使劲憋气,想逼出报上的一个字来,可是毫无起色,他连几声呃呃呃的开场词也没让我们听到。我们看到他憋气憋得整张脸变了形:脖子开始变粗,嘴唇开始发紫。但是,在如此的努力之下,他仍旧没读出一个字来,反倒挂在嘴唇上的两条浓鼻涕作起怪来,它们在冲出来的强大的气流下,激烈地窜颤起来。
我始终关注地瞅着他看,这时我清晰地看见那对“亲兄弟”在发醇起来,在澎胀起来,我满以为马上就要看到,小曹在鼻子底下吹出一个极大的泡泡来了,我赶快盯住那巳经变粗的浓鼻涕不放,可是,看了好长时间,却没见那里有一点点起泡的迹象—-他的鼻涕实在太稠黏了。
这时候丁书记开口了:“你们哪个拿张纸来,让小曹同志把嘴唇上的鼻涕擦一下。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是鼻孔里的鼻涕在作怪,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否则,他的口吃毛病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的……你们哪个拿张纸给小曹同志吧。”
一直缩在我背后的那个娇气的姑娘,爽快地从挂包里取出一张信纸,推推我,柔声细气地要我把那张信纸传给小曹。我接过纸,跨出几步,把它塞到小曹手里。
小曹拿到纸片,立刻用它把两条恶臭已久的浓鼻涕捏在一起,晕乎乎地把那堆裹住的鼻涕,往墙根边的废料堆猛地一下甩了过去;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坨沉重的鼻涕带着纸片一起粘在了墙壁上。
小曹的脸上只干净了三秒钟,鼻孔里又窜出两条等候巳久的黄浓鼻涕。
当他看到丁书记和我们一起把目光集中到那堵墙上时,他的人一下子发蔫了,他两眼茫然地跟着我们向那里望去;只见那堆黄中带青的浓鼻涕,在夕阳里冒着热气,闪耀着晶亮的光芒,像两条肥胖、鲜活的毛毛虫,钻出纸片,开始贴着斑驳的墙壁,缓缓地朝下蠕动了起来。
……
散会后,一个和我同行的小伙伴对我耳语道:
“今天小曹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到最后还是在我们跟前出足了洋相,不过他的脸皮今天被练厚了不少,你若不信的话,我们走着瞧!”
我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不过,日后小曹的表现还真的给他说中了。
我进厂五年后的一个夏天。当时是周末下班前,车间张主任突然跑来找我,关照我下周星期一上中班。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干的模具工是白天的活计,他要我到冲床车间去跟班一个星期的中班,这种安排让我很糊涂,我又不是修模工,而修模工也不跟班中班的。但是对车间领导的安排,我是推不掉的,在单位里我只能服从顶头上司的意志。
那天,厂里上中班的人不多,除了冲床冲间五个女职工外,就是两针车间的小曹了。
中班吃晚饭时不打铃声,食堂里也只留下一个饭师傅等候上中班的人吃晚饭,卖出来的饭菜全是中午买剩下来的。
六点不到我就第一个跑去食堂打饭,当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孤单一人走在傍晚冷清的过道上,走近食堂时碰上了小曹,他打饭比我还早,正拿着饭盆从食堂里走出来,看见我上中班,好奇地问道:
“咦,尤……尤师傅,你……你怎么也上……上中班?”
“是的,我的张主任硬要我上中班,为什么要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他说,“其实冲床车间没几个人干活,而且班上也没什么事情要我去做,这不是叫我到这里来干坐八个钟头吗?”
他捧着滾烫的饭盆不去车间,却咧着嘴向我靠近过来,我见他还想缠住我说些什么,就赶紧避开他,径直朝食堂走去,免得被他脸上的那种臊气弄得吃不下饭。他见我这样,只好悻悻地回自己的车间去了。
这几年来,小曹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害怕跟人说话了,相反倒喜欢找人说上两句。他看到我好说话,一碰上我就拦住要跟我说话,我知道他这是为了练习说话。想想他也怪可怜的,出于同情心,我只好耐心地听着,希望他能早点把肚里的话说完。他呢,总是拖时间,在我面前又是拍大腿,又是拍屁股,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他的那些不连贯的废话,我是听得稀里糊涂,可是我还得装出听懂的样子,不住地点头。否则,他一着急把话卡在喉咙口,就会伸着脖子向我靠近过来,到时把我弄得进退两难。所以,我不关心他在说什么,只留意他的浓鼻涕。
那时他也没有一个好办法,刚处理完露在外面的浓鼻涕,没一会儿新的脏东西又涌出来了,真是无穷无尽……后来他懒得去擦了,由着它们吊在嘴唇上伸长缩短。他呢,照样上班干活,照样吃饭睡觉,一点儿也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在车间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还省心省力。
我带着晚饭回到车间,拧亮台灯,坐在钳桌前,凑着灯光吃完了晚饭,然后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会儿从家里带来的一本小说。外面的天黑了好久了,我才突然想起应该到水池那边去洗一下碗筷了。
我拿着碗筷出了车间。外面寂静无人,凝然不动的墙体在月光下投下黑乎乎的阴影。我在外面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真叫人心旷神怡;原先我以为,这种感觉只有在我隔壁的公花园里才能感受得到。然后现在,我仍然带着一种深深的寂寞,向食堂边上的水池走去。
走在冷清的走道上,我觉得这八小时的中班太漫长、太难熬了。
在我洗好碗筷往回走的时候,突然从角落的黑暗处冒出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我定睛一看,原来那个黑影是小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难道他想吓唬我一下吗?他站起来后,带着笑声在前面喊道:
“呃,尤……尤师傅,要是你有……有空的话,到我……这……这里来玩玩吧。”
“好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不会感到冷清和无聊了,”我听到他约我去他车间,马上高兴了起来,向前走着说:“现在我去车间放好东西马上就来。”我急匆匆地迎着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其实,我对他车间里的那些全自动机器早就感兴趣了,由于白天那里人太多,我不好意思走进去长久的观摩,现在中班只有小曹一个人当班,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了。
我回到车间一放下吃饭家什,就兴冲冲地奔小曹那里去了。
我来到两针车间门口,立马感觉到地面和门窗都在跟着机器的节奏震动。我轻轻推开两扇老式的格子长窗门,里面迎面冲出来的一股巨大的震撼声,“轰”的一下,把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夹杂着油漆味向我一齐扑来。
背着我的小曹竟然从声响微妙的变化中,知道我进来了。他立刻从机器边上的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对我笑着表示欢迎,一面打着手势示意我把门关上。
那三台机器集中安装在屋子的右向,它们像三只铁兽一起齐头平伏在水泥地上,每台机器的上方吊着一支凑近下来的日光灯。这里灯光明亮,但是屋子的另一边则空荡荡的一片昏暗,黑暗的沿墙处堆放着一圈圈裹着油麻布条的铁丝,它们是产品的原材料。
我发现在小曹坐的椅子边上,还摆着一张刷过白漆的椅子,油漆味就是从这张椅子上散发出来的。“你刚才在这里漆椅子吧?”我随口问了一句。但是这里的喧闹声,让我的说话声微弱像蚊子叫。
但是小曹立刻看懂了我的“蚊子叫”,他伸手去摸了摸在日光灯下闪烁着漆光的椅背,然后又伸过手让我看他干净的手指头,他的意思是告诉我,这张椅子上的白漆早就干了。
我曾到纺织厂参观过,感觉到这里的响声比纺织车间还厉害,我只进来一会儿,耳朵就巳经被机器激烈的颤动声震得有些麻木了。在这人字屋顶下说话,要贴着对方的耳朵反复大声喊叫,才勉强听得明白,当然还要不停地打着手势——在这里交流一句简单的话语真是不容易啊!
我急着要去观看机器的运作,小曹却嘴里呃呃呃地一把扯住我不让过去,他指着机器尾部转动着的木架,又呃呃呃地张大着嘴巴对我说起了什么,但他结结巴巴的声音给机器声淹没了。我在炽热的灯光下,呼吸到了他脸上的鼻涕味,我想退后躲闪他的靠近,但为了顾及他的自尊心,一方面是为了要观看机器,我只好忍受着他的摆布。我一边瞧着他那双浓重眉毛下的小眼睛,一边去揣测他比划的手势,很快我弄懂了他的意思,原来他在担心我会去碰触那木架上的细铁丝,一旦把正在缓缓转动着的铁丝弄断了,那会让他大费周折,忙上一大阵的。我向他摆摆手,意思是叫他尽管放心,我到你这里来是只看不动的。这样,他才把捏住我胳膊的手放开了。
这三台洋机器是五十年代初由几个小作坊主,响应国家要成立合作社的号召带进来的,眼下,那几位未到退休年龄的昔日老板还在这里上日班。
这几部机器被洋工程师设计得非常厚重,简直像一块长方形的铁墩子,这是为了避免剧烈的震动对整体结构损害而考虑的;它们看上去虽然十分笨重,但各个部件却被制造得非常精良,且十分耐用。这些外国货十几年使用下来,各部位的另件竟然还像新的一样,机身上的漆水也保养得完好如初。
我在小曹的监管下,按照机器的排列,先站在大头针机器边上,在剌眼的日光灯的照射下,我一眼不眨注视着机器的运转。在导板槽里运动着的滑块,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快速来回穿梭着,这时,放置在活动支架上的一捆铁丝,缓缓转动着向机器送去一根纤细的铁丝。
我站在机器旁,仔仔细细看了好久,直到看明白了大头针生产的过程:滑块向前滑动时,一只锥形三爪夹头里的三颗小钢珠夹紧,穿在里面的铁丝,向前移送一个大头针长度的距离,这时,机器上的镦模在铁丝的端头上,瞬时镦出了大头针的圆头,几乎在同时,机器上的切刀切断镦好圆柱头的这根铁丝。在机器快速的运作下,一根根切断的半成品像雨丝一样跌落到料槽里,等待着下一道工序的到来。
产量取决于速度,速度产生出撞击声响的大小。
这种往复短距离的滑动,快得像昆虫的鞘翅急速的颤抖,正由于这种惊人的速度,才使得这些机器,在关闭着的屋子里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声。
那些镦好圆头的半成品在料槽里不停地筛动着,由此产生的振动,奇妙地使巳经抖进料槽夹缝里的半成品,圆头对着圆头,齐刷刷排列着向前推进,到时接受一只飞速旋转的大砂轮的最后一道工序:磨尖。磨好尖后,大头针又争先恐后地落到下面候着的箩筐里去了。
磨针尖时,我很好奇没闻到一点铁腥气,也没看见扬起的灰尘。于是我弯下腰去察看,原来,大砂轮上方藏着一根小水管,我看见那小水管一直在滴着水。这间断的一颗颗小水珠,在淡青色的飞转着的砂轮上形成了一层水雾,磨削铁丝时产生的火星,一闪即被那小水滴给湿灭了。
接下来我就去研究生产回形针的机器了。小曹依然陪着我站在机器跟前,我开心地朝他瞅了一眼,突然看见他脸上透出一丝奸笑,对他那奇怪的表情,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想把那台奇妙的机器看个明白。
回形针送料的方式跟大头针一模一样,只是送料的距离拉长了许多,不过滑块穿梭的速度没有因此而减慢下来,仍然快得叫我眼花瞭乱、目不接暇。
我贴近机器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终于让我看懂了生产回形针的原理:一条长铁丝在两根粗细不一、淬火硬度极高的管子的对插中,一瞬间绕完几个弯,就做成了前端带跷的回形针。在这里要说明一下,两个管子是一大一小的,插进大管子里去的那个小管子是不是空心的,要停了机才能知晓,但是凭我的经验应该是实心的,因为空心没必要,而且质硬的细管子容易被折断。唯一让我不解的是,铁丝先切断了成形,还是成形了再切断。这也得停了机,用手动的方式才能瞧清楚。
两根管子的前端是工作部位。那是一段五公分长的旋转着的斜曲面,一根长铁丝贴着它们的斜曲面,就这么相互一插,一段铁丝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只回形针。我惊奇地看着一只只回形针在机器上,像雨点一样纷纷掉进箩筐里去。
我感叹世上竞有如此聪明的脑袋,设计出如此奇妙的机器和管子模具。
当我在痴迷中清醒过来后,突然发现小曹巳经不陪在我身边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朝前望去,看见他呆立在第一台机器边上,我想,刚才他可能忍不住跑到墙角边上去掼鼻涕了。
这时候,我感觉到待在这里的时间大长了,我应该回自己的车间去看看了。还有,我也实在受不了这里激烈的撞击声。于是,我笑着朝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我要回去的意思。但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却对我瞇缝着一对狡黠的小眼睛,并用他厚实的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伸长强劲的头颈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喊道:
“呃……急……急什么?再坐……坐一会吧!”
看样子,我不坐会儿,他是不会放我走的。于是,我就找他坐过的那张椅子,可是不见了,不知他把它放到那哪里去了。他走近来用他的臭鼻涕,把我逼到那张新油漆的椅子旁,现在它就在我的身后,我回转身向它望了一眼,椅子上还散发着油漆味,感觉比先前浓重了些。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它是干的,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小曹已经用他的手向我证明过了,这张椅子是可以坐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叫我去坐的意思,虽然他没有打手势。
“看来我不坐,他是不会放我走的,”我对自己说,“在他车间里我是拗不过他的。既然新漆的椅子巳经可以坐了,那么,我就上去坐一会儿吧。”
小曹背靠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那样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对他这种异常的表情,我没想到他正在等我上当入套。
我背对着那张在朦胧中闪着白光的椅子,爽快地坐了上去,坐好之后,我舒展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忽然,我看到小曹的脸上露出一种暗自高兴的神色,可我还是没怀疑他什么。
就在我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屁股底下有点不对劲了:椅面上出现了一种厚厚的腻滑感,它使得我开始坐不太平了,整个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滑去。我马上意识到椅子上的油漆没有干透,还有可能被小曹偷偷涂抹过,因为现在我简直是坐在烂泥田里了。
我后悔极了,觉到厂里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坐前为什么不用手去摸摸椅面上的油漆?现在后悔为时已晚了—— 唉,只有我自己晓得,长这么大,夏天里还只有眼下这么一条体面的、可以出客的西装短裤。因为上中班没事干,我从家里一路出风头到厂里也没有换去。唉,现在怎么办呢?
小曹站在我面前狡猾地注视着我,故意装着不知道我目前的处境。
我想站起来,可是一动,椅子就跟着我动,我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翅膀的知了,给牢牢地粘在椅子上了。可是我总得要脱身出来呀!我略微思索了一下,知道仰在椅背上是无法站立起来的,我得先坐直身子,止住屁股在椅子上的滑动。于是我静心憋气、绷紧双腿,极力挺直脊背,用一只手按在粘糊的椅面上,极力把屁股抬高,另一只手拉着被粘住的裤子往上揭。
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在这种困境下,我还是不想让小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所以一切动作都是在小幅度的范围内进行着,但是拉扯了一会儿,一点效果也没有。
“ 这样躲躲闪闪也不是个办法,”我想,”反正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今晚逃不过要在他面前出洋相了。”在这样的想法下,我抬屁股和拉裤子的幅度加大了起来。
小曹在一旁巳忍耐了好久,这下他终于看到了我的窘相,他顿时快活得呃呃呃地放声大笑起来,他一放肆起来,就止不住地笑个不停。
他这一阵笑,让我感觉到这个“鼻涕虫”一点也不可怜,因为他的内心是多么的阴暗、歹毒啊!
眼下的小曹全然不顾我的难堪,只管自己开心,他感到今晚这话干得漂亮极了。他笑得不见了眼睛,吊着的两串浓鼻涕让他喘不过气。最后,他双手按住肚子,泪流满脸地蹲在地上狂笑不止。
我粘在椅子上望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像个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的哑巴,明知道自己受到了他的侮弄,却发不出火来,总觉得那张害人的椅子是自己坐上去的,怨不得别人,可想到那条沾上白漆的裤子,怒火就涌上心头。然后,转念一想,发火有什么用呢?把他狗血喷头地骂上一顿,又不能消除我裤子上的油漆。而且,我这个人是发不来脾气的,不知道发起脾气来我是怎么个熊样。
在我用力把裤子从椅子上一点点揭下来的时候,小曹已经痛快地从地上站起来,往灯光背阴的地方走去了。在他手里揑着一只小瓶回来时,我巳经狠着心肠把裤子从椅子上硬扯了下来。我顺手摸了把椅背,喔,还好,上面的油漆仍旧是干的,如果那家伙随手给椅背上,来上那么一刷子油漆的话,那么,我身上的一件短袖衬衫也要遭怏了。
他咧开着嘴来到我跟前,本能地抽了下鼻子,让那两条挂在外面的粗“粉丝”暂时回鼻洞里去待一下,然后他把一小瓶汽油递给我,并打着手势让我拿去擦拭裤子上的油漆。
我扳着脸,接过瓶子,转身就往屋门走去,就在我悻悻拉开长窗门跨出门槛的时候,我在机器的喧闹声中,隐隐约约听见他大笑着赶过来关门。
我离开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来到屋外,耳朵里没有了烦人的躁声,走在洒满月亮光华的路上,拿着那只能消灾的汽油瓶,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抬头又望见天上向我眨眼的星星,我那极度压抑的心情渐渐地变得轻松了起来……
时光流逝的很快,小曹在两针车间又待了五年。这些年来,他的心理状态起了很大的变化,开始对我们由羡慕转为忌恨,并渐渐地与我们疏远了起来,不再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了,这种变化是不奇怪的,他觉得自己继续守着那几台洋机器,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他清楚地知道他是依靠不上我们的,自己的前途只能依靠领导。
他在大饼油条摊上出道早,阅人资历当然比一般人丰富,所以在工厂的十年里,他更是熟谙世事。
现在他开始出息了:看到领导会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同时还会摆出一种可怜的老实相,日子一长,他愽得了领导对他的好感和同情,这正应了一句老话,叫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很理解这条永远颠不破的真理,所以他奉承领导的胆子也一步一步地大了起来,他决定要好好利用他现有的资源——大饼和油条。
世上很少有食欲的人能逃过美味的诱惑,这好比身体健康的男人能逃过美色的诱惑,因为这是人的本性所致。
他给领导做的大饼,个头大、糖汁多。贴在炙热的炉壁上温火慢烤,外面微焦,里面却能一层层地扯起来吃,真是又香又甜;他亲手做的油条,在沸腾的油锅里汆到腊叉金黄,这种稍稍煎过头的老油条,放在嘴里,一咬即碎,而且嚼得满口脆香,那个感觉叫你吃了还想吃,让站在边上的人闻得直流口水,它们绝对是大饼油条中的极品。
他虽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但此时的心机巳经比一般人重,城府也比一般人深 。他一边拍马屁,一边耐心等待着调换工作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原先运输生产上的材料要靠运输公司的汽车,现在厂里突然买了一辆三轮机动货车,开车和修车的是两个从郊区临时请来的农民工。小曹鬼精得很,知道用外人是不长久的,厂里一定会安排一个专职的职工来做驾驶员的。从此以后,他对领导结结巴巴的语气中,又增添了一种献媚的味道。
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了,和那两个农村来的临时工一起开车、一起修车。
在他掌握了一定开车和修车的技能后,厂里突然又买来了一辆崭新的解放牌卡车,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这辆汽车的驾驶员,不久,那两个临时工无声无息地从厂里消失了。
七月中旬一个大晴天的中午,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厂的革委会雷主任突然心血来潮,组织年轻人下午出去郊游。
饭后,我们二十多个男女青年怀着到风景区去游玩的心情,开开心心地爬上了卡车。接着,雷主任和驾驶员小曹也坐进了驾驶室。
卡车从厂门外的自治路出发了。出了自治路往右弯进了江阴巷,出了小巷,马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紧接着又往左上了莲花桥,过了古运河上的这座桥,就驶进了繁华的北大街。不多会儿功夫,卡车出了胜利门,顺着道路向右,行驶进了被梧桐树围抱起来的解放西路,我们站在高高的卡车上,第一次感受到树冠离我们的头顶这么近,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我们闻到了一股从树叶间散发岀来的清香气息。
过了西门桥,驶下一段长长的斜坡后,便绕着三叉路的中心圈来了个左转弯,接着就朝西郊方向径直急驶而去了。
过了居民区,汽车又转了左右二次弯之后,沿路两边就出现了大片绿色的田野。行驶了十分钟,前面就是蠡园了,我们满以为是到这里的五里湖天然游泳场来玩耍的,但是,汽车没有减速,在蠡园门前一晃就飞驶过去了。很快,卡车驶上了长长的宝界桥。
我望着桥上的水泥栏杆,立刻想起了初中一年级时在桥上出现的惊险一幕。
当时我和我们四(一)班的两个要好的同学,在暑假里结伴步行到鼋头渚去遊玩。在午后最热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宝界桥,过桥右弯沿河走上一段路就是鼋头渚了。但是这时候我们巳经累得走不动了,大家决定在桥上休息一会儿再走。
在这个太阳最强的时辰,前后望不见汽车和行人,长桥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三个学生。我们并肩站在桥的中段,手肘靠在左边的栏杆上,默默地望着下面的河流:桥与河面的落差很大,河水在急速地向前流去。
看了一会儿,我就被下面湍急的水流弄得晕乎乎的了。但是刘同学却向我们宣称,他要站到栏杆上去走上一段,玩玩心跳的感觉。在学校里他是个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家伙。我和杨同学极力劝阻他,告诉他,这太危险了,掉下去要出人命的,可他就是不听,执意要去冒一下险。
他脱去鞋,双手抓住栏杆上的灯柱,手脚并用着爬上了栏杆。然后他背贴着灯柱,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张开着双臂,开始朝前走去——他赤着脚,小心地踩着十五公分宽的栏杆,对着前面十米远的一根灯柱,一小步一小步地踏过去。他的衣摆不停地被阵风掀向河那边,我看得心都快荡出来了,我感觉到他随时可能被风,或者失足掉进深渊似的河水里去。
杨同学和我一样,憋住气紧张地望着他,不敢动弹一下,直到他惊险地抓住对面的那根灯拄,我们才舒了口气。
我们的卡车过了桥往右拐就是风景区“鼋头渚”了。但是,卡车不去右边,却朝左驶进了一条乡间小路。我们不解地嚷了起来:“咦,这是到哪里去呀?”这时,雷主任笑眯眯地从右边的驾驶窗里探出脑袋,对我们大声喊道:
“我想鼋头渚你们一定去过很多次了,今天我们换个地方,到恽嶂山那儿的太湖边上去玩玩。”
卡车驶过建造在山坡上的水产研究所和一排农屋后,我们便钻进了一片静谧绿色的小树林。在树林里我们摆脱了太阳的照射,迎来了一阵宜人的凉爽。
这是一条望不见尽头、崎岖曲折的小路。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山凹里弯来弯去地行驶,我们站在卡车上跟着车子一起颠簸、摇晃,还时不时地被路边的枝叶碰到,几个站在中间没抓牢栏板的姑娘,东倒西歪地尖叫起来。
卡车在蜿蜓小道上经过了几个小村落后,左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连绵不断的苹果树,在强烈的阳光下,累累的果实半露半掩在绿叶里。
我闻着从那儿飘来的苹果气息,不由得想起安徽砀山果园场的女朋友,她曾告诉我:她那里的苹果树非常大,最大的一棵树能采摘到五十筐苹果,每筐能装五十斤重的苹果。我往那儿望去,觉得这里的苹果树十分矮小,估计其中最大的一棵树,顶多也只能采到十筐。
站在我边上的同行矮吴告诉我,他上周到这里的一家无线电厂来加工线切割的时候,曾爬到树上去摘过几只苹果,咬下去涩涩的还没有长熟。他刚说完,右边一条泛着日光的河流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条望不到边的大河,是不是就是雷主任说的太湖吧?”我问矮吴。
“是的,这就是太湖,”矮吴说,“长途车终点站已经开过去了,再过去,我估计汽车就没有路了。”
果然,汽车开了不到一分钟,前面就没有路了。汽车在原地掉了头,熄火在离湖边不远的小树荫里。
雷主任第一个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后面紧跟着小曹,他们一起打开了卡车后栏板。我们跳的跳,爬的爬,一个个下了车。
雷主任带着笑容对我们说:“这里的风景还可以吧,有山有水的,我们眼前的这条望不见边的大河就是太湖了,湖对面那条灰色的影子就是马山,马山过去就是宜兴地界了。”接着他又告诫我们说,“有几件事情我要在这里关照你们一下,就是不要到苹果树上去釆苹果,这里到处挂着警示牌,偷一只苹果要罚十块钱,三只苹果差不多是你们一个月的工资了,这里有生产队的暗哨,被抓到就倒霉了,到果园里去看看景色就可以了,千万要管住自己的手啊!另外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全问题,你们绝对不要到河里去游泳,这条河深得很呢!”
我环顾四周,觉得这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风景,除了稀疏的小树林和满地丛生的杂草,就是一条宽阔无际的大河。另外,小树林里除了几声时起时落的蝉鸣声,听不到一点鸟雀的啁啾声。眼下我没看见一座村庄,就连一间小小的农屋也没发现,我看到的只是一片荒凉的景象。还有,这里的气温比市区高了不少。
想想真好笑,一路上耸耸颤颤大老远地跑到这乡野,就是为了来光顾这无趣的风光。现在怎么办呢?当然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啦!
大多数人可能没有我这种想法,我看他们有说有笑,三三两两地结伴着朝果树那边走去了,有些姑娘则在阳光斑驳的树影里,沿着河岸漫步去了。
一个个的全散去了,我身边只有同班组的矮吴没有走开。我建议说:“走!我们到河边去坐会儿吧。”
我们俩在河边的柳树下找了个杂草多的地方,并肩着坐了下来。
头顶上翠绿的柳条在热风中轻轻地拂来拂去,闷热的空气里充斥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河面上时不时飘来一股难闻的土腥味。为了凉快,我们脱去鞋子,把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着太湖凝视起来:眼前的水面上看不到一只船,只有遙远的地方像蜗牛一样移动着几只小帆船;马山那儿则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粼光。
“雷主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雷主任。
“一定是到无线电厂找他的战友去了。”矮吴回答说。
“我觉得这里离市区太远了,到这里来上下班真不方便……”
“这个单位原本是在市里的,后来厂里生产了什么重要的军工产品,为了保密才迁到这荒山野外来的,”矮吴笑着说,“上周我来这里外加工时,一个熟人告诉我,其实他们在厂里闲着没事干,一早来上班,不是去车间,而是直接跑宿舍。到这里来似乎就是为了吃顿中饭,整天里不是躺床铺就是打牌下棋……他还告诉我,用厂车接送他们上下班的汽油费,一年下来可以造家新厂房了。”
“哎呀!这太浪费了,早晚这个单位要重新搬回市里去的。”我肯定地说。
这时,金工车间的铣工小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出现在我们边上,忽然,他对着河面纵身一跳,溅了我们一身的水珠,当他重新把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时,调皮地对我们喊道:“你们也下来玩呀!”
“雷主任随时都会回来的,”矮吴提醒他说,“你赶快上来吧,我们去偷苹果吃吧,怎么样?”
小宋在我们面前划了几下,然后调转头向远处游了起来,渐渐地与我们拉开了距离,不过,他游了五分钟,还是回来了,一爬上岸就拉着我们去果园,我不想为了青涩的苹果去冒险,坚持留了下来。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望着空荡荡的河面,感受到了一种空旷的单调。
慢慢地我不安分起来:我虽然不会游泳,在这蒸炉似的天气里,我可以下河去泡泡身体呀!于是,我脱得只穿着一条短裤,屁股贴着河岸,慢慢地滑进水里,然后小心地朝河里走去几步。水里比外面凉快多了,现在水已经漫到腰部了,不能再朝外移步了,我胆怯地立着,眼睛不习惯地往远处望去:河面广阔柔和,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晃动着的水波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感觉到有一股股水流在轻柔地滑过我的肌肤,背脊被河面上的阵风吹得热乎乎的,为了上身的凉快,我慢慢地蹲下身子,只露出脑袋在水面上,学着自由游的姿势,两手向前伸去,再分开着往后划去。河水在我面前急速地流动起来,我望着一波波起伏的河水朝我涌来,紧张得灌了一口水,又冷不防地咽进了肚子,我赶紧站直身子。
立在这清凉的河水里,我笑了起来:“开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的路程,就是为了让我到这里来泡泡河水,这未免太滑稽吧了。”
我感到无趣后,爬上了岸,趁着周围没人,飞快地脱去水淋淋的短裤,换上西装短裤,穿上白色的汗衫背心;然后把湿透的内裤和一件短袖衬衣,分挂在小树的枝丫上。之后,我就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一个人无聊地望着平静的河面。
周边安静了一会儿,停息在树荫下的卡车突然发动了起来,但只发动了一会儿就熄火了,再起动就像断气似的发动不起来了。我回头望去,原来小曹在折腾着发动机。
平日里,这个已经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的家伙,为了炫耀自己掌控汽车的能力,经常在午休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蹲在车头上拆装另件,一会儿再爬进驾驶室,把汽车发动起来,一会儿再熄火、再爬到车头上去调试,再回到驾驶室去发动,然后再熄火……他把汽车当玩具玩弄,一旦发动机发动不起来了,他就耐心地围着汽车研究下去。
现在我有点担心起来,今天车子万一被他弄到糟里去,开不起来了,我们怎么回家呀?刚才听矮吴说,这里的末班车是四点钟,我看了手表,就快到四点了,也不知道这里的车站在哪里?我有些担心起来了。
为了了解一下汽车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解闷,我站起身朝卡车走去。
在我之前,车头上已经引来了两个看“西洋镜”的小青年。我一站上车头的横杠,正在低头忙活着的小曹就从眼角瞄到了我,他猛地抬起头,对着我油滑地笑起来,他这一笑就放松了对鼻涕的管束,鼻涕连接着里面的货源,一点点地朝下延长起来,但他仍然遵照老规距,懒得用手摁一下鼻涕,在快掉落时,他才本能地一吸,及时地把它们全悉送回鼻孔里去了,只一会儿,它们又双双地流了下来。
在我看来,他很珍惜他的鼻涕,同时还垂青它们的气味呢。
我一边看他修车,一边告诫自己要小心他,因为我在他的心里头,巳成了一个极易上当受骗的傻子和一个忍气吞声的软蛋。
我知道了这点之后,就时刻提防他了,我自以为现在我巳经从以前吃的苦头中,吸取了深刻的教训,他再使坏让我钻他的圈套,绝对没那么容易了。
小曹笑过我之后,开始伸长着脖子埋头在发动机上了。我趁着这个机会,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了,感觉到现在他的身体越发强壮了,也越发长得像只狗熊;他那粗壮的头颈不时地在向我显示着一种劲道十足的野性,他那拿着工具的手掌也宽厚得十分有力。接下来,我就去瞧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了:他那饱满的腮帮上布满了粗黑的络腮胡茬,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苍蝇屎——这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本来天气就闷热,加上热烘烘的发动机,我闻到了他腋下放出来的一股令人窒息的臊臭味,我有点受不住了,我准备跳车逃跑了。
就当我要往下跳的时候,他抢先一步,拉住了我的手臂,接着放下驾驶员的架子,满脸堆笑地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尤师傅,能不能帮帮我,把这只盘子拿一下,”他指着一只安放在发动机上的黑色的铁皮圆罐,“你如果肯帮我这个忙的话,那我今天太高兴了,你看,现在时间不早了,我要快点把车子修好才是,待会儿,雷主任他们来了,大家要乘这车回去的。”他装出一种和蔼可亲的样子。
听到他这种难得的、带着恳切的求助声,我感到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叫身边的两个小子帮忙,而指定我呢?
他面露笑容,两手捧起圆盘,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等待着我,希望我能买他的面子。
我内心深处一直在告诉我要提防他对我使坏,不要与他打任何交道,带着这样的心情,我真想回绝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托一下盘子这么简单的一桩小事,他再使坏也使不到哪里去啊!我怎么能当着两个小学徒的面,去回绝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呢?况且,我还要乘这辆卡车回家去呀!
站在车上的三个人都在盼望着我——好吧,为了修好车子,今天就让我来出份力吧。
此刻,我还真有点被他那少有的恭敬态度打动了,我一下子放松了对他的警惕,默默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当然,这其中也有一种自作多情的心理因素在作怪。
接下来,我就用膝盖顶住车头,一声不响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只黑色的偏铁盘。我接过来之后才感觉到它的沉重,为了让他集中心思修车,我没有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把盘子稳稳地搁在不妨碍他修车的地方,但是他不让我把它放在车头上,要求我把它端在手里,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也为了表示自己有的是力气,我照办了。
过一会儿,他又开始不满意了,对我调皮地挤了挤眼,说:“尤师傅你再好把它举起来。”
我纳闷了:“为什么要把这么沉重的东西举起来呢?”
他用一双脏手撑着一个地方,吃力地低着头察看盘底。
哦,原来如此,我马上把盘子抬高了起来。但他仍然不满意,嫌我抬得不高,要我把它举过头。我有点不明白了:你已经看到底部了,还要往上举,有这个必要吗?我不停地思索着,但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说实话,对我这个没有一点心机的人来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怀疑,要我举过头就是个圈套。其实,他那狡黠的眼神巳经清楚地向我泄露了他在使坏,只是我木纳得没有看出来罢了。
他开始一个劲地催促我把那只圆盘举起来——我不知道他在赶着我去自投罗网呢!
我真是傻到顶了,竟然像个听话的小孩孑,照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说的那样,把一只十分沉重的圆罐头高高地举过了头,同时还硬挺着看他修车。但是没过多久,两只手臂终于受力得酸痛了起来,这时候我还死要面子,使劲硬挺着。
我已经够艰难的了,小曹却放下手里的活计,对着我呃呃呃地傻笑起来,边上的两个小子也莫名其妙地陪着他笑。我吃力地举着那只罐子,不解地望望小曹,又望望两个小子:“难道我举得有什么问题吗?”
接下来,他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不见了眼睛,两股浓鼻涕叽笑似的朝我抖个不停。我被它们一走神,起先还举得稳稳的圆偏罐,这时突然从沿边处向我淌来一长串黄澄澄、腻乎乎的机油,幸亏我发觉得及时,像汽车发现前头有危险而及时刹车一样,我随即把那只铁罐重重地搁在了车头上。但是,我头上和汗衫背心还是沾上了几滴机油。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里面装满着机油。
小曹这下开心得不得了,他心花怒放地狂笑不止。我的这个洋相把他们三个全逗乐了,显然那两个小子也看出来了。我醒悟得太晚了,现在我又一次受到了他的捉弄,又体会到了一种无奈的憎恨,但这时候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极力保持平静——然后,我还是在他们面前尴尬得两颊发热。
我对那个只想着寻乐子的家伙瞥了一眼,见他那两只沉凹在眼窝里的眼珠,一直在躲闪着狡诈的目光。我对自己说,“他面相上原本就清晰地写着‘恶念’二字,你怎么没看仔细、没看明白呀!。”
确实如此,这个人一有机会,脑子里就会产生出一个卑劣的念头,在作弄人方面,他绝顶聪明。
小曹喘过气来后,一边用手背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美滋兹地塞给我一团浸透汽油的纱头。他像上次在两针车间一样,放了火,接着又来救火。
我用手指揑着那团蘸着汽油的回丝,在小曹他们的哄笑声中,狼狈地跳下车,直奔河边,躲在柳树后面,用汽油擦拭头上和背心上的油渍……由于条件限制,没有用肥皂洗过,那些揩过的地方有一种白涩的斑迹。很快地,上面的汽油味在熏风中,浓烈地散发了开来。
2018年8月27日 尤树明写
上海15021475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