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
《给青年诗人的信》是我二月里遇到人生困境时买到的一本书,想写些什么却无从下笔,并不是无话可讲,只怕万一写了出来便成了对那十封信的亵渎。这本书我在半个月之内读了两遍,才勉强把里尔克笔下精妙的文字读个似懂非懂,而我在这篇文章里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用拙劣的言辞去重新引述下他的所思所想。关于整本书的品质我是很满意的。书中十封信的翻译由冯至完成,连同后面附录的散文、小说和诗也是。这本书中也同样收录了冯至的两篇译者前言以及几篇他个人的文章,其中都提到了里尔克。译者的翻译水准很高。
那十封信,读完头一封便明白为何这本书的名字要叫《给青年诗人的信》了。七十多年前的冯至是青年,如今的我也是青年,而从里尔克下笔的曾经到我敲击键盘的现在,不知有多少如同年轻时的卡卜斯一样被生活带来的种种忧虑所困扰的青年。里尔克的信不仅仅是写给卡卜斯一人的,更是写给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那些心中有所忧虑的人的。我们或许不是诗人,但我们都是青年,或者说,我们都曾经是青年。
里尔克给卡卜斯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一百多年前的一九零八年。近三十年后,冯至被这十封信打动,将它们翻译成中文。再过七十多年,我带着震撼合上书,犹疑着点开了空白的文档。
犹疑是因为,我将要做里尔克在信中谆谆教诲我要尽可能远离的事。因此,便让这篇文章不那么像一篇书评,而是试图接近那些恳切的词句的幼稚的尝试吧。
人们在这个时代做什么都很急。急着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急着拥有自己的思想,急着催促自己走向成熟。这不是坏事。儿童和少年的长大成人对于每一位父母和老师来说,都是令人欣慰的事。令里尔克难过的是这之后。人们用好不容易独自修筑起来的“寂寞”,去建造与艺术品之间的隔膜的墙。里尔克说,没有比批评的语言和文字更难去亲近和了解艺术品的东西了。
然而这便又是世上有没有绝对的好与坏的问题了。批评的用处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学术范围内都是很大的。但我想我是理解的,毕竟他始终是个温柔善良的人。那十封言辞恳切的信中处处透露着不忍,以及对于青年温和而真挚的期待。他所说的“批评的文字”,大概是指那些对文学和艺术不授以尊重且妄加揣测作者用意的文字吧。这种从恶意之中诞生的武器,艺术家确实该置之不理。
在更深入、更抽象的话题前,里尔克也提到了性和快感。他毫不避讳的谈起自己对于两性关系和性爱的理解。他对卡卜斯说,“性”是严肃而艰难的,身体在性中得到的的快感与通过其他感官获得的感受并无不同,这是人们应得的经验,是感悟世界的宝贵的渠道之一。但是人们往往不够尊重“生命借以自新的一切深的、单纯的需要”,譬如饮食,譬如性,而只把他们当成日常的消遣。因为人们对两性极度不同的认识和理解,这种趋向更加严重。人们总是在意是“男性”还是“女性”,而忽略了生命共通的“人性”。只有当人们清楚的认识并承担那份“单纯的需要”的时候,“性”于他们才有了真正的意义,即是对生命最根本的规律的顺从。
然而里尔克并不是说生命最根本的规律就在于传宗接代。他提到,艺术家创作的体验与性爱的体验十分相近,因为两者本质上都是源于创造。前者是“精神的创造”,后者是“生理的创造”。而创造又是一种“生产”,这种生产十分贴近生命最根本的规律。但无数人对这个秘密掉以轻心,就这样失去了它,把它传递给后来的人,只知道它看起来什么样子,却对里面埋藏的内容一概不知。但这个规律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削减自身,因为它是万物运转中那份强大的需要,它存在与万物之中。
性自然引出了爱,而爱和寂寞是信中的又一个话题。即使里尔克在这个话题上谈的并不多,我也想不出任何能比他的词句更加贴切的描述了。人们总是患得患失,特别是对于身边亲近的人。几乎没有人会把身边原本亲近的人的疏远看成是周围扩大的开始。但这却正是里尔克在信中所说的。他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卡卜斯这并不是件坏事,并期望青年能够承担那份在星空下展开的旷远,承担那份巨大的孤独的寂寞。但他同时也提醒卡卜斯,这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生活是与世人隔绝的。一个人可以同时承担寂寞和爱。这份寂寞注定会延展的更加旷远,并且也无需脱离那些不被理解的爱才能延续这份孤独。
人们都知道,人和人之间注定是有不能被彼此互相理解的部分的。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真正代表着什么。老师和学生、丈夫与妻子,甚至父母和子女之间,都不能说一点感情、一点爱都不存在,然而能互相理解的部分,却还不如爱的分量大。人们常常因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被对方所理解就轻易舍弃对方给予的爱,哪怕那份爱中藏有比理解更大的力量。而正因为人生来孤独,所以无需强求他人的理解,也无需强求他人去理解,只需相信着,那份理解不了的爱中自有胜过理解的幸福和力量。
所以里尔克说,在将来某一天许多人或许能实现的事,寂寞的人已经可以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了。
里尔克的关注点永远是人,而非男人或女人。十封信中,他几乎每封都提及人和人、人和万物的关系。他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各种差异(尤其是性别差异)一视同仁,且相信只有当人们摒弃社会的标签时,才能真正达到“爱的生活”的境界。他希望人们能形成一种“人对于人,而不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关系,而寂寞的存在则能为这种爱提供产生条件:“两个寂寞相爱护,相区分,相敬重”。
他胸腔里装的,满满是对人类的大爱和悲悯之心。
我对里尔克思想的拙劣的尝试转述只能止于此,毕竟那十封优美精炼的信中所包含的,有更多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我知道我会等,因为他说过,“一切都要亲身生活”,总有一天我会生活到能够解答那些问题的境地。答案不可得,只是因为我“还不能从生活中体验到它们”罢了。
正如里尔克所说的一样,一切都本其自然。他所愿望于我们的比他所能说出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