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爱春之萌发,夏之炽烈,冬之纯洁,而我独钟情于秋。它不是离别的叹息,亦非衰败的挽歌,在我眼中,秋是一场盛大而沉默的献祭,以世间万千繁华,换取一份洞穿生命的澄明。
秋风乍起,最先洇染的是原野。稻浪翻滚出大地的质地,每一株都垂下沉甸甸的头颅,向孕育它的泥土行最后的敬礼。远处,枫叶如火,并非绝望的燃烧,而是生命在谢幕前将自己推向极致的绚烂。行走其间,脚下落叶沙沙,那不是凋零的哀音,而是金色的叹息,温柔地铺垫下来世的温床。这辉煌的凋敝,竟比绽放更为庄严。
若说景致是秋的躯壳,那么秋日的阳光便是它的灵魂。它褪去了夏的骄纵与锋芒,变得宽厚而通透,像一位智者的目光,平静地抚慰万物。我最爱在午后倚靠窗边,看光柱斜射入室,其中亿万微尘浮沉跳跃,仿佛宇宙的星屑在此刻显形。这光有种魔力,能照见平日隐匿的尘埃,亦能照见心底潜藏的思绪。它不催人奋进,却邀人沉静,在这澄澈的曝光下,所有浮躁与喧嚣都沉淀下去,只留下一个明心见性的自己。
由此,秋于我,更成为一种内省的心境。它教我的第一课是“舍”。树木舍去华裳,天空舍去浮云,天地因这一场慷慨的舍弃而变得开阔疏朗。人亦需如此,定期清点行囊,舍去负累的关系、虚妄的执念、喧哗的欲望,才能照见本心,看清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它的第二课是“藏”。田鼠藏起谷物,大地藏起生机,这不是退缩,而是将锋利的锐气内收,将澎湃的能量敛聚,转化为一种更深厚、更绵长的力量。这“舍”与“藏”的智慧,是秋馈赠于我的最深沉的礼物。
因此,我爱秋,并非爱其肃杀,而是爱其于绚烂后的那份坦然的空寂;并非爱其成熟,而是爱其丰硕之下那颗谦卑的、贴近泥土的心。它告诉我,生命的圆满,从来不在永远的蓬勃,而在于毫无保留地活过,又心甘情愿地放下,在于拥有一切却依然像一无所有那样辽阔。
秋是大地一次深长的呼吸,在吐纳之间,为我们低语着生命的丰盈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