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黑雾更大了，还长出几条孱弱的细腿。

近来，它跟我跟的越发紧了。

就像此刻，它就待在角落里，看着我，尽管它并没有眼睛。

诊室非常整洁，灯光恰到好处，甚至还有株绿植。

不过，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冷冰冰的理智的味道。

“近来有没有按时足量吃药？”坐在桌子后边的医生望着我，金丝框的眼镜折射着灯光。

“喂，他在问你呢，你这个杀人犯！”黑雾桀桀的笑道。

“有的。”我不理它。

“这个混蛋惜命的很呐。”黑雾插嘴道。

“是吗？”医生靠在椅背上，直直的看着我，眼袋变得很明显，“有没有幻听、幻视？”

“没有。”我忍不住快速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雾。

“他说谎呢，这个混蛋就是个谎话精。”黑雾大声说，声音却很尖细。

医生面色有些凝重：“我再给你开一盒奥氮平，记得按时吃。”

“好的，我记得了。”

我听见黑雾在冷笑着。

……

捏着药盒，我走出了医院，阿岚在门口等我。

“怎么样？”她迎上前来，急急的问我。

阿岚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从初中时就认识了，已经相伴了12年。

我曾经计划22岁时就娶她，如今我已经25岁了，却还没能力在这个城市，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我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因为焦急而轻轻颤动着。

“没有什么事，大夫嘱咐我按时吃药。”我笑着揉揉她的长发，回答道。

“放心吧，这混蛋死不了的。对吧？杀人犯。”黑雾又不失时机的跟出来刷存在感。

“不要理它。”阿岚挽起我的胳膊，她是除我之外唯一能看到那团黑雾的人，“我们走。”

“活着有什么好，被人当作神经病对待，不如死了的干净……”黑雾跟在我们身后，喋喋不休的说着。

阿岚拖着我的手，加快脚步往前走，穿过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我们走进了地铁站。

黑雾如影随形，在我们等车的时候，它依旧站在我们身后，自顾自的念叨着。

“……这样没本事的男人，扔到大街上都不会有人要……”

“……何况他还有神经病……”

“……说不定他哪天犯了病，连你也……”

……

“闭嘴！”我猛的转过身，冲它吼道。

四周的人们吃惊的看着我，纷纷退开。

我扫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惊诧、好奇，还有……一丝嘲笑？

“滚开！我是不会向你屈服的！”我握紧拳头向黑雾走近了一步，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黑雾冷笑着，没有回话，但它的身体似乎又长大了一圈。

“阿泓，不要理它，我们不要理它。”阿岚用力拉住我的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地铁的车灯由远而近，在一串深沉的刹车声中，地铁缓缓停下。

我看一眼那黑雾，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压下，牵着阿岚的手，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有不少空位置，我们找了两个相邻的空座，坐下了。

阿岚紧紧靠在我身上，轻声说：“阿泓，只要你不在意它，它就伤害不了你。”

“我明白，阿岚，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握着她的手，回应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车厢在铁轨上轻轻的晃动着，我很快沉入了梦乡。

……

“挪一挪！”

“嗯？”我有些迷糊的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浑身酒气。

“叫你挪一挪，没听见啊？”他一脚踢在我的鞋上。

我看了看周围，还有几个空座。

“这里坐不下了，你去那边的位置吧。”我指着斜对面的空位，对他说。

他乜斜着眼睛，含混不清的说：“不，老子……嗝，老子今天就要坐这儿。”

我看看身边的阿岚，她没有说话，牵起我的手，走向斜对面的空位。

“这么大的位置，跟老子说坐不下，你个神经病……”醉汉在我身后嘟囔着。

我霍然转身，盯着他说：“你说谁神经病？！”

他一呆，随即脸上泛起一团痞气，嬉皮笑脸的说：“说的就是你啊，神经……。”

“砰”，我一拳砸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迈前一步，想要再揍他，却被他一把抱住，压翻在地上。

他块头比我大，虽然喝了酒，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

拳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

“说，你是不是神经病？啊，是不是？……”

我奋力挣扎，不管脸上挨了多少拳头，只管挥拳朝他头上乱打。

阿岚在一旁尖叫道：“不要打！不要打了！”

那醉汉猛然一愣，环顾四周道：“哪个叫我不要打？”

我趁他分神的机会，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他顿时哀嚎着，滚倒在地。

这时，车厢门开了，车厢中的人们抢着涌下车去，几名保安冲了进来，按住了我和那名醉汉。

“阿岚！阿岚！”我边挣扎边喊着，却被拖离了车厢。

……

地铁站的一个角落，两名警察站在我的面前。

“姓名！”

“文泓。”

“年龄！”

“25。”

“哪里人！”

……

按部就班的回答，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你以前在幻梦游乐场工作？”

“可能吧，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老实点，什么叫可能？！”

“之前工作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

这时，我看到略胖一点的警察轻轻拍拍另一名警察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那名警察斜眼打量一下我：“哦，原来是他啊。”

“你要倒霉了……”站在身后角落里的黑雾，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

我看着四周，不理黑雾的蛊惑。

……阿岚，此时此刻你在哪儿？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我抬起头，是那名胖警察，他打开了我的手铐。

“行了，走吧。那人也喝醉了，你俩半斤八两，互不追究责任。”他在我肩上轻轻一推，“以后别打架了啊。”

我点点头，向候车站台走去。

黑雾跟在我后边，用“啧啧”声表达着不满。

……

阿岚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擦着鼻血，一边等车。

“你没事吧？”

手臂被一只白皙的手挽住，阿岚出现在我面前。

我把她拥进怀里：“没事儿，阿岚，不用担心。”

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我怀里，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着。

……

出了地铁站，我们往家的方向走，经过一个小餐馆，香味从门里飘出来，拨弄着行人的肠胃。

“咱们去吃个饭吧？”我看看阿岚。

“好，听你的。”

于是我握着阿岚的手，走进了小餐馆。

时间尚早，餐馆里并没有别的客人。

老板热情的迎上来：“几位？”

“两位。”

老板看看我身后：“好，那坐这里吧。现在就点菜？”

“点菜。”

我点了三个菜。

“两碗米饭？”

“对，两碗。”

“好咧，稍等。”

老板拿着菜单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又拎着茶壶和两个杯子来到跟前。

将我面前的杯子倒满，又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老板笑了笑：“先喝点水，菜马上就好。”

“谢谢。”

老板说了句别客气，转身去后厨忙活了。

我把有水的那只杯子推给对面的阿岚，又将面前的空杯倒满。

双手捧住杯子，我望着阿岚。

她的侧脸仿佛一叶白色船帆，在微微卷起如波浪一般的长发中起伏。

稍微泛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使她的五官更加立体，线条却更为柔和。

“你真好看。”我痴痴的说。

阿岚没说话，脸上却泛起红晕。

“谢谢你，阿岚，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傻瓜，怎么想起说这个？”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你就在我面前，可我还是在想你。”

“我也是……。”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会空荡荡的……。”

“人总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啊，我也是一样的啊。”

“不，不是，我好像丢了特别重要的东西，可又想不起来丢了什么。”我拍拍额头。

“……”

“我时常在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有看到你，我才能想起来自己是谁。”

“我也是啊，有时会想起一个明星，他的脸就在我脑海里，可那一刻，就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阿岚笑着说，“可是，过一会儿，在我并没有想着这件事儿的时候，嗒，他的名字就自己跳出来了。”

我也笑了：“希望我也能和阿岚一样，有一天忽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只希望阿泓记住幸福的每一刻。”阿岚拍拍我的手背。

“上菜了，小心哦。”老板把饭菜摆在桌上。

我点的都是阿岚喜欢吃的菜。

“来，开动吧。”我把菜夹在阿岚碗里。

“好。”她举起碗，在我的碗边上轻轻一碰，“干杯。”

我笑了，这个小小的仪式，是我们每餐都会做的：“干杯。”

想不起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肚子里仿佛住着一个漩涡。

风卷残云般，饭菜就统统下了肚。

“老板，买单。”我站起来，走到后厨门口喊道。

老板擦着手从后厨出来，笑着说：“怎么，吃完了？不用等人了？”

“嗯？等什么人？”我诧异的问道。

“你刚才不是说两个人吗？另外那位呢，没来？”老板看起来比我更疑惑。

“我们就是两个人来的啊。”我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嗯？阿岚呢？

“小伙子，我刚才明明是看你一个人进来的啊。”

刚才吃饭的桌子，两只空碗都摆在我的位置前。

“嗒”，黑雾用刚长出来的纤细手指，打了一个响指，无数面孔在它原本应称之为脸的位置翻转涌动着。

我的脑中嗡的一响，天旋地转……。

……

街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踉跄的跑着，呼吸中带着血腥的气味儿。

我跑进租住的小区，爬上楼梯，拧开房门，打开灯……。

静悄悄，空无一人。

我在房间里奔跑着，每一个房间，每一扇门，每一盏灯，都打开。

阿岚……，她不在这里。

“阿岚！阿岚！”我彷徨无助的站在客厅里，嘶吼着，头痛欲裂。

颓然跪倒，我才发现地上全是阿岚的照片。

一张张看过去，直到有一张，让我心中一颤。

我小心的捏起来，照片上是笑着的阿岚，身后是高耸的过山车轨道。

“阿岚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她，你这个杀人犯……。”黑雾的话，像一颗子弹，砰然撞进我的脑子。

我愣住了，房间像被一台巨大的洗衣机搅拌着，旋转着，撕裂开去，化作灰烬，纷飞四散。

一道耀眼的白光，我忍不住低下头，手中阿岚的照片不见了，我的手上拎着一把扳手，满是油污。

……

“……阿泓，陪我坐过山车呀。”

“你先自己坐一次，一会儿人少了我再陪你坐，现在客人太多了，要让他们先玩。”

“那好吧，一会儿你要陪我哦……。”

……

面前是疾速冲来的过山车，伴随着车轮的呼啸声，我看见阿岚兴奋的向我挥着双手。

在过山车回环到最高点的时候，人们兴奋的喊声变成了惊叫。

……安全压杆打开了，人们像雨点般坠落……。

阿岚，我的阿岚，她也掉下来了……。

砰！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由于检修人员工作失误，液压阀泄露导致安全压杆失效，十六名乘客坠落……，无一生还……。”

嗯？……这是什么？

好像是新闻广播……？

一片黑暗。

……

“阿泓，你好点了吗？”

我转了一下身，嘶，头痛的像要炸开。

慢慢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眼，阿岚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阿岚，我这是怎么了？”摸着额头，我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

“没什么，可能你近来工作太累了，刚才睡着了。”

“是吗？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我拍拍头，“不过想不起来了。”

阿岚靠着我坐下，握着我的手，笑着说：“那就不要想了，噩梦有什么好想的？”

我把她拉入怀中：“是啊，就算能想起来，也并没什么好处……。”

阿岚没有说话，我们俩静静的依偎在阳光里。

“啧，只差一点……。”角落里的黑雾轻声说。

“……阿岚，有你陪着我，我真的很幸福啊。”

我心里默默的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