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年冬,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整个京城被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红砖青瓦上满是一片白,银装素裹,漫天雪花如同春日花瓣,洋洋洒洒的扑向整个大地。
一个身着黛色衣裙梳着两个小髻的丫鬟推开房门,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急忙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双手。
“雪停了吗?”
一声清幽的声音传来,只见金丝屏风后映着一个女子娇柔的身影,一身素色纱裙伏在岸几上,头上的金步摇折射出亮光,耀眼的让人挪不开目光。
“夫人,雪未停。”
女子起身走到窗台边上,轻轻地推开窗户,一阵呼啸的风忽而冲向室内,扰乱了室内的清静。清丽的容颜满是愁绪,皑皑大雪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仿似吹弹可破,鼻头也因寒风的袭扰变得透红。
“夫人,天寒,小心着凉。”
丫鬟连忙将一件红色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昭亦提了提身上的披风,不禁心里有些许好笑,这才过了几年,竟成了弱柳扶风之姿。
“春华,他走了几年了?”
春华有些许疑惑,他,转而又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夫人,您已经嫁给侯爷了,莫再提及将军,以免招人话柄。”
春华默默地观看昭亦的神色,她不动声色的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花瓶里的梅花,梅香四溢,整个屋子都洋溢着清香和温暖的气息,但是她眼里的悲伤仿佛要溢出来。
她的话柄还少吗。
三年前,她不顾父亲反对,不顾母亲的以死相要挟,不顾宗族劝阻,不顾天下人的耻笑和流言蜚语,以赵峥未婚妻的名义送他为他扶棺出丧,她就做好了此生不再嫁人的准备。
赵峥在出征的时候曾许诺她,凯旋而归之日便是洞房花烛之时,但是,他食言了。
后来,她被迫嫁人,但那人却不是赵峥,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嫁予赵峥了。
咚咚、、、咚咚、、、
昭亦淡淡的应答了一声,“何事?”
门外的小厮禀告道,侯爷已经有三天未回府了,管家派人出去寻了,但是,侯爷说,侯爷说、、、
春华打开房门,怒气正蕴,“你这小厮,有话就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侯爷说,除非夫人去迎他,否则就、、、”他咽了口口水,抬头看了一眼昭亦的神色。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小厮连走带跑的退了出去,就怕夫人生气,责怪他们照看侯爷不周。
府内下人皆知,自成婚来,两人关系疏远,侯爷总是成天不归府,大多数时候都宿在清音阁,清音阁内有一个姿容绝貌的女子,侯爷唤她清音。
春华端详着夫人的神色,只见她时而低蹙眉,时而摆弄自己的衣袖。
“随他吧。”
“夫人若是又不管,那老夫人责怪起来,难以收场。”
“何言难以收场,无非就是娶了那女子为妾,这不正合袁绍卿之意吗。”
昭亦扫了春华一眼,春华便不再多言。
傍晚时分,洋洋洒洒的雪才渐渐停下来,天地一色,万物初新。
昭亦蜷坐在蒲团上,依靠着背垫,书上的字慢慢的变模糊了。
赵峥的手轻轻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捏了捏她的脸蛋,他唤她阿昭,世上所有人都唤她端和郡主,只有他,从小到大都只唤她阿昭。
阿昭,阿昭,阿昭。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像天空盛满了繁星,光彩照人,璀璨夺目。
“赵峥”
昭亦在恐惧中睁开模糊的双眼便看见满身酒气,斜靠在旁边打量着她的袁少卿,屋子摇曳的烛火,恰迎着灯光,侧脸被笼上薄薄的光晕,看不清眼里情绪。
“端和郡主对赵将军真是一往情深,只是可惜啊,可惜你现在是平阳侯夫人。”
他抚了抚玄青色衣袍,用力的扯了扯腰间缀着蓝宝石的腰带,连带着腰间的玉佩撞击到桌角上叮当作响。
昭亦从没看到过袁绍卿有如此大的怒气,一个常年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在外金屋藏娇的风流公子哥,每一次见他都是眉眼含笑有条不紊的模样,他只当她是名义上的妻子,替他打理侯府上下琐事,处理那些风流琐事,应付母亲定下的晨昏醒定的繁琐规矩等等。
他从未正眼看过他,所以昭亦明白,他亦不喜她,所以她尽少出现在他的眼前,也不会过多的干涉他的生活。
“夫人”
袁绍卿似乎是喝醉了,他一向都是唤她郡主,好像生怕两人扯上一点点关系似的,今天倒是反常。
他的眼眸因为醉酒的缘故,盯着昭亦的眼神里随着摇曳的烛火微光变得温柔起来,流转的眼波如同黑夜中的波流,看不清其中的缘由,一双好看的眼睛就这样直直的盯着她。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夹杂着酒香萦绕在昭亦的鼻腔里,周围的气息包裹着他们,饶是像她喜欢的梅花清香一般的沁人心脾。
昭亦缓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袁绍卿没有理会,只是抚了抚额头,有气无力的笑了笑,仿似自嘲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昭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玄青色的罩衫略微有些凌乱,高高竖起的发髻显得他的身姿更加的挺拔,背影却显得有些许落寞。
“夫人,侯爷又离府了。”春华从侧房走进来收了收左侧落在窗台边上的书。
“春华,明日随我去一趟清音阁吧。”
春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退了出去。
陛下的赐婚旨意是在第三年春天来到庆王府的,自她为赵峥扶棺出殡后,她就像被囚禁在王府一般,天下流言蜚语皆至,有情人感她深情如许,堪称女中豪杰;无情人感她不顾礼义廉耻,实为家族不幸。
她被训跪于祖宗灵前,抄送女德之训,母亲终日为她苦恼,以泪洗面。
自她被皇上赐婚起,家族就如同大赦一般,她不再跪于灵堂宿于此,一夜间恢复了端和郡主所有的殊荣,但她明了,一切只因平阳侯夫人的尊荣。
而后便是三媒六聘,凤冠霞帔的被一顶红色软轿迎进侯府,婚礼好不气派,皇亲贵族世家名流皆至此道贺,天下人皆道,端和郡主好福气,竟然能嫁给平阳侯为妻,平阳侯风流倜傥,有天人之姿。
那日红纱层层叠嶂,看不清眼前风景,只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牢牢的握着她,一刻未曾离过。
礼毕众人散去,袁绍卿是被人扶进房内的,他醉酒的厉害,倒头就睡了,昭亦替他脱衣擦洗后才静静地打量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细长,确是这一天目之所及最多的。
待梳洗完毕后,她解下发髻,将头上的金冠步摇摆落在桌上,只是将一个梅花银钗置于手上,牢牢的握在手心里。
“对不起!”
两行眼泪如同湍流之溪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苍白的脸上满是悲伤愁绪,好像她这一生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了退路。
袁绍卿看着铜镜中的昭亦,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时身旁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白绢带置于上,昭亦微微一怔。
从那一天起,袁绍卿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房间,甚至出现在侯府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昭亦掐着时间出了门,上午雪渐停,这个时间袁绍卿应该进宫了。
清音阁坐落在郊区别院,院子看上去清幽雅致,倒不似侯府般奢华,越走进这个院子,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梅香,亦或是袁绍卿身上的香味,昭亦微微吃惊。
开门的小厮看见昭亦时怔了怔,“夫人。”
满园的梅花正盛,花瓣稀稀疏疏的掉落在厚厚的积雪上,色彩斑斓的梅花不尽其数,清香的气息似乎要窜进人身体的每个角落,一个娉婷少女闻声而来,婀娜的身姿被包裹在鹅黄色的抹胸纱裙中,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的斗篷,衬托着她的妖娆的身姿。
她微微的福了福身子,“夫人”
“你就是清音?”
昭亦不动神色的打量着她。
她点点头,娇俏的容颜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明艳的梨涡,她的眼神满是戏谑,没有意思畏惧的神色。
“少卿,不,侯爷进宫了,不知道夫人是为何事而来?”
你、、、
昭亦抬了抬手,春华退到身后。
“好一个绝代佳人,不知姑娘可愿住到侯府?”
清音抬抬眼,似乎没有想到夫人会这样说话,没有指责批评,只是问她愿不愿意住到侯府,住到侯府的意思是。
“昭亦!”
一声怒吼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所有人探头望向站在梦口的袁少卿,转而纷纷低下头,他怒气正盛。
他是生气了吗,恼她私自来找清音,恼她出现在这里打扰了他们,还是怕她趁他不再欺辱他金屋藏娇的姑娘。
“我召人唤你,你都不来,如今你趁我不在,来此作甚?”
春华微微低头,“回侯爷,夫人是来看看清音姑娘。”
袁少卿重重摔掉手上的奏折,狠狠的瞪着昭亦,“放肆,我问夫人话,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回答。”
春华连忙跪下,跪求侯爷宽恕。
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下人纷纷跪下,甚少看到侯爷如此失态,他一向是进退有度的,想必是爱极了清音,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这下夫人倒霉了。
清音微微走过来,抚了抚袁少卿的衣装,巧笑嫣然,“侯爷何须如此动怒,夫人只是邀我到侯府小住。”
袁绍卿冷哼一声,推开了清音的手,恶狠狠的看向昭亦,“做好分内事即好。”
重重的摔门声传来,清音微微福身,两人相并消失在拐角处。
“夫人,您是何必呢?”春华满脸委屈,带着浓浓哭腔。
自从赵将军逝后,夫人好像从一个明艳灵动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的老妇,她恪守府规礼仪,俨然成了一个合格的正妻,但是那个曾在大雪天里和下人嬉笑打闹追逐的昭亦终究是随着赵将军去了。
院子里突然又下起了大雪,鹅毛大雪飘洒满地,昭亦看着手心里融化的六瓣雪花,深深的叹了口气。
回府的路上雪愈下愈大,大有崩塌之势,马车越行越慢,马蹄已经没入了厚厚的积雪里,举步维艰。前方有一段崎岖难行之路,本想着抄近道回府会节约几个时辰,可谁想雪势越来越大。
一声巨大的马鸣声传来,马受惊而啼,轿夫大吼一声,不好,山体崩塌了。
昭亦连忙拉着春华跳下马车,大喊,山体滑坡了,大家快分散开,往两侧跑。
轰轰隆隆的声音后人流被分散开,山体如同大厦倾倒般是瞬间崩塌,地震山摇,原本出行的路段瞬间成了一片山体废墟,不见来路后路,大雪覆盖满山,一片荒芜。
震声后昭亦才停下奔跑,身后的春华早已不知所踪,小腿处有血迹顺着脚踝流下来,被落石划破了膝盖,隐隐作痛,她撕开内衣一角,缠在膝盖划伤处。
她看着满山遍野的雪白,万籁俱寂,除了她呼唤春华的回音,没有一丝声音传来,就仿如另一个未知名的世界,令她内心恐慌不已。
雪还在下。
山体不稳,没有可以藏身之处,昭亦只能找着有植被的地方靠下,腿伤让她无法久行久站,雪势让她分辨不清来向去路,积雪过厚,贸然行走可能会落入坍塌之地。
天色渐暗,头上厚厚的积雪已经慢慢结冰,昭亦使劲的搓了搓自己的双手,冻红的双手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这一生本是一片荒唐,如若现在死去也未尝不可,父母少了我这一个令他们蒙羞的女儿,袁绍卿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娶他钟情的女子。
如此甚好。
阿昭,阿昭。
昭亦试图睁开迷糊的双眼,好像有人在唤她,赵峥,是你吗?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一周有余,昭亦才真正醒过来。看到额上手上缠着布帛的春华忙前忙后的为自己煎药,昭亦眼眶湿润。
春华,能再看见你真好。
春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夫人莫要流泪,才醒过来,勿要伤心伤神。
昭亦看了看自己的膝盖,转而看向手,似有话想说。
春华笑道,山体滑坡后我被落石砸到,滑到山下,所幸积雪厚,并无大碍。侯爷很快就找到我,只是不夫人踪影,对府衙大人斥道如若找不到夫人,所有人一并处死,我从来没看到侯爷如此骇人。
昭亦想起自己半梦半醒曾被人抱起,拥入怀中,那人的拥抱窒息的让她喘不上气,但是她汲取着他的温度,温暖的如同春日阳光,她知他日日伴于左右,紧握她手,梅花的清香萦绕在她的周围,从未散去。
春华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召唤一个小厮,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袁绍卿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还未来得及脱去朝服便直奔而来,昭亦看着他满脸着急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侯爷为何如此着急。”
袁绍卿唤了声夫人,思觉不妥,又唤了声郡主。
昭亦微微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侯爷唤我阿昭吧。”
袁绍卿微微一怔,继而泪盈于眶,不知所措,只能不断点头。
昭亦在睡梦中听到了很多故事。
有一个少年第一次在王府见到一个姑娘,她巧笑嫣然的模样一下子就刻在了他的心里,可是这个姑娘有心爱的男子。
后来男子战死沙场,姑娘深情如许为爱扶棺,他心更往之,便请求皇上赐婚,其中历经一年的波折才如愿求得婚书,世人皆责他痴狂,唯他喜于自得。
新婚之夜恐她畏惧,他便喝酒装醉,看到她一身红袍美目含愁,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个死去的少年,他想,尽管如此,他愿意等。
后来他偶得一庭院,院内满是她喜爱的梅花,他便高价求得,精心养之,每天采不同置于她房中,见她心悦,开心不已。大雪三日,院内梅花齐开,他意邀她赏之,恐其不愿,借以醉酒骗她前往,然,她浑不在意,未至。
后醉酒于一人贩子手中救下一姑娘,姑娘美目娇态像极了她,于是收留她,留她照料梅花,她说自己本无名,喜欢清音阁,愿唤清音。
一日他早出上朝,姑娘却私自做主帮他纳妾,他从未想过纳妾,此生唯爱她一人,他恼她辜负这满园春色,辜负他一片苦心。
后来,有人来报大雪封山路,姑娘不见,他唯恐此生再也见不到那个姑娘,痛哭流涕。
他说,那一年,大雪纷飞,你一身白衣扶棺,那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