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已逝三十余年,其遗留的作品,思想光芒却愈发耀眼,愈久弥新。我等沐浴其中,备受浸润,泮林革音。今复读《谈文学》,又有新认识,记录下来,聊以自勉。
如书中所言,文艺的功用在于表现作者的情感思想,使读者领会,进而感动。作者公开写作,起码应有两点要素:
1.有情感和思想需要表达和宣泄,不吐不快,不能没话找话,挤牙膏。
2.作者珍视的精神价值,渴望和别人分享。这种分享是情感饱满的,发自内心的,态度必须是诚恳的,严肃而又亲切的。绝对不能投其所好,迎合或欺骗读者。
缺少后者,则是对读者不忠实,对艺术也不忠实。很多低级表现从此起。
第一,无病呻吟,装腔作势
“文艺必出于至性深情,谁都知道。”因为有先例,没有至性深情,也可以出产作品。很多人受此引诱,或装腔作势,或取浅薄的情调加以过分的夸张。
人非草木。古树昏鸦,怀才莫展,可有所感;伤春悲秋,在所难免。适可而止就行,用不着大吹大擂,好像人生就这点事而已。
朱老重点批评了我国固有的骚人墨客、才子佳人习气,批判了以拜伦为代表的西方浪漫主义,往往满纸痛哭流涕,实则没有什么真情实感。这一点柏拉图早就看明白了,逢迎人类爱找情感刺激的弱点的作品,常特别受读者欢迎。
第二,憨皮臭脸,油腔滑调
拿文艺逢场作戏的人,最爱拿“幽默”作护身符。幽默对文艺极其重要,但程度很难把握,一不小心就流于轻薄了。一流的作品,幽默和严肃高度融合,一讥一笑,除了助兴,还有耐人寻味的成分,常常笑中带泪。
少时读《阿Q正传》,内心是喜乐的,最爱模仿阿Q调戏小尼姑那一段,惟妙惟肖,“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更是成为口头禅;年长一些读阿Q,内心盛满感伤,同情阿Q的悲惨命运;成年后再读阿Q,更多是反思,阿Q身上隐藏了我们民族的太多性格。
《阿Q正传》里的幽默,是大师级别的幽默,和平庸作品里的插科打诨有着本质的区别。
第三,摇旗呐喊,党同伐异
“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艺上只有美丑。我们的去取好恶应该只有这一个标准。”文艺应该是创造的,是百花齐放的,不应该受政治、区域、社会地位、宗教信仰和私人恩怨等的左右。
拉帮结派,自立为王的风气在现在文艺界也不新鲜。对本派作者的作品,大吹大擂,不是自己人的作品,恨不得手撕脚踩。可悲的是,很多读者莫辨是非,养成偏见。这就不仅是低级趣味了,根本是流氓行为。
当下有不计其数的文学社群,闭门造车,互相吹嘘,互喷麻醉散,捧臭脚,一团和气,对于彼此文章的缺点,绝口不提。对外面的作品,则一贬再贬,不辨是非。说到底,这样的行为,和文艺没有半毛钱关系。
第四,道学冬烘,说教劝善
今天还有很多人,秉承“文以载道”的观点,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承担社会教化之功用。早先深以为然,近来读《中国现代文学史》,方知“五四”新文学运动,重点颠覆的就是“文以载道”的观念,提出了“人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为艺术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等新的文学观念。新世纪了,我们若还固守着“文以载道”,未免太过迂腐。
朱老提出此观点,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要区分开“道德同情”和“美感同情”,不可混为一团。拿《白毛女》举例,如果黄世仁和穆仁智的扮演者,十分入戏,那这两个反面人物形象必定是极其可憎的,让人欲除之而后快。但站在美学的立场来看,这两个人物形象塑造无疑极为成功。
我们中国人的喜剧思维发达,悲剧思维却很欠缺,看戏看小说,总是渴望结局大圆满。对作品里的恶人,总恨不得“恶有恶报”早点应验。可以认为这是我们民族里珍贵的善良特质,但这种善良,对艺术却是伤害,容易形成低级趣味。
第五,涂脂抹粉,卖弄风姿
“文艺的卖弄有两种方式:最普通的是卖弄辞藻,只堆砌漂亮的字眼,不管它们对思想情感有无必要;其次是卖弄学识,文艺作者不能没有学识,但是他的学识须如盐溶于水,尝得出味,指不出形状。”
一般是越是博学的作者,越不懂得节制,像一个暴发户,把所有金银珠宝都码出来,生怕别人看不见。
还有一种卖弄是卖弄才气。“文艺作者固然不能没有才气,但是逞才使气,存心炫耀,仍是趣味低劣。”此类作者,最易雄辩,作品易显肤浅。
总结部分,摘抄朱先生的原文吧:
“一个从事文学者如果入手就养成低级趣味,愈向前走就离文学的坦途大道愈远。我认为文学教育第一件要事是要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这没有捷径,唯一的办法是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无奇的东西玩味出隐藏的妙蕴,然后拿‘通俗’的作品来比较,自然会见出优劣。
“优劣都由比较得来,一生都在喝坏酒,不会觉得酒的坏,喝过一些好酒以后,坏酒一进口就不对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