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是这样:熏风渐凉、秋阳和煦,能看见小白点样的他趴在三楼的窗上,举个大手机或许在连无线网,脸被遮完;眨眨眼,再定睛一看,背上似乎果然背了柄大宝剑;等进了三楼的教室,他是拉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当窗而坐的,朽窗半掩;时而半趺,时而半跏,肩上扛着跟朽断了的窗横衍;见我上来,才跌跌撞撞从桌上爬下来,很孱弱的样子。
不过,这些最初的印象,如今显得恍恍惚惚,奇谲诡诞。并且恐怕多半不真。然而我就是这样记得的,即使内容不真。这些情形,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一次次从我记忆的缝隙里跳出来,坐到桌子上去。
现在的文人作家们,不论成名与否,总要感叹,文学的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去了,秋天也马上就要结束了。凋敝得很,悲凉得很,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呢。如今,几乎人手一个手机甚至于电脑。电影电视剧随时就可以看,谁还要小说寓言之类;音乐也可以随便听,有歌词的歌曲也易懂,所以似乎诗歌也是可以不要的;道理也是大家都懂,何必再听别人的聒噪,况且明白道理依旧放任无为坑蒙拐骗的比比皆是——现代的人,都是明知故犯的天才——所以道理的文章也大可不必了……总之,连文学的秋天都要去了。可是,那时,那幢楼上的小白点样的从窗里探出脑袋来的人,可笑而不知就里地扬言道:“我要从事文学。”可惜他的脸被大大的手机挡住了,再用力也看不真切的。大家当然就笑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扬言要文学的人。我在楼下的时候就看到了他,还有他背着的那一柄大宝剑。等我再次进到三楼教室的时候,他的大宝剑就没有了,只有一根朽断了的窗横椼挂在他肩上。他下来,我就上去问,你的大宝剑呢,他回转身来,怒目圆睁,你说什么?我赶收住话头,压住心中的好奇心。我想,老人的话,祸从口出,必然不假。倘若我无所顾忌地问他,恐怕要惹来杀身之祸的——没,没有,没什么。跑回家中,两股战战,汗流浃背,赶紧将我的大铁闹铃上紧。后来跟大家谈起,说是没有的。
后来国文课,老师说,文学就像大宝剑。会武术的人,这样挥过来,那样挥过去,这样,那样,然后……文章,要解数分明,要杀伐的。所以自古武术家有各门各派的分别,文学家也一样。但他是没有大宝剑的。
总觉得他是个孱弱的小儒冠。不曾想,那样的身子,竟能奔跃伏爬,篮球棒球,鬼脸妖步——倘若凤冠霞披起来,也无足怪哉!日子久了,听说他似乎真的会武术的,兵器是双截棍,舞起来,动作妖娆可观。大家就喝彩,大家就笑笑。然而他扬言的东西,我见识浅薄,不曾见过大家喝彩。时间久了,我们就熟稔起来。
其他人呢?当时学校的才俊大都投身潮流。恐怕惟有寥寥几人,不把青春芳华都燃烧在教科书与未来茫昧的名利上,却也孜孜于学问而不至于放荡无为。然而,说是俊彦出少年,柳絮出少艾,可惜算算年纪,亦将逾也。特别是我,年龄最长,与夏完淳相交五年,常钦羡而欲效仿,终于失落了,终于绝望了,而且常有摇摇而欲坠于地狱之感。故而跑回家,将我的大铁闹铃紧一紧——我也是第一次活在青年。
青年在一起,自然无所不谈,又都雅好游乐,边走边谈。熏风渐凉,秋阳和煦,冬天就要来了——不一定就是文学的。我们走在公园里,徜徉,彷徨;同学,理想,文学,轶事,国家的兴衰瑞戾,世人的生死悲欢……不知西方之将暮。现代人的昏黄的灯,以为一切能照得明了,殊不知何等的小觑了星辰辜负了皓月;现代人的屈曲的路,以为无所不通了,岂不料迷惑了多少鳏夫误导了多少俊艾。这是大罪,即使情有可原。
我们在幽径上被昏黄的灯照见时,我问他:“你真的要文学么,可为什么那个大手机会遮住你的脸?”他说:“那有何不可。”昏黄的灯没能照见我脸上的极度的惊愕。他又伸出两指直刺黯蔼的天空,却不再言语。我想,或者是要我看天,或者是两者可以相兼,又或者是起誓呢,我没有问。
我跑回家里,将我的大铁闹铃上紧了。坐下,平复了感情的激越,继而看一些既非教材又无关名利的闲书。我向来不点一支烟的。
后他告诉我,他果然是有大宝剑的。年月既久,遗失掉了。所以改用双截棍。我以为这是惊天的秘密,稍有不慎,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何况他又会武功。
后来他告诉我,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坐在两张并在一起的桌上,还有一个小凳,朝阳光望去——这是有深意的。我当然不解,也并不追问。但我想,他在一扇朽腐了的窗里托着手机探出头去,是有深意的,可惜他面前是高楼,如若跌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而我在他下面,看着小白点一样的他。我又想,也许只有从下面看,那柄大宝剑才能显现出来,而不是朽断了的窗横椼。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必须要跳下去,只有从某个朽腐了的地方跳下去,才能见到某个新的境界吧。如果下面是地狱,必能洞见天堂;倘使不明白于地狱,如何能了然于天堂。瞎扯,如果他听了我的想法,必定会这样说。
后来就是离别,因为聚得久了。在公园里,杨柳萧萧,雨雪霏霏。冬天,宿命般的冬天。他很在意,颇有些伤感的样子,甚于枯柳也有要折了赠我的架势。在一个小书房里喝茶,书不好,茶真贵,他的东道。谈起他要的文学,他清清嗓子道,今天的茶钱,就是我的稿费。我是肃然起敬。大家当然也就笑笑——世上最幽微玄妙的,莫过于笑了。喝完谈完,道别相离,至今未见。
如今,那些坐在课桌上的记忆,一忽儿摆一个奇怪把式,一忽儿打一套活泛的拳法,一忽儿又耍一路精深剑术,一一印证那已经过去的时间。流年,毕竟是流出去了,然而又似宛如雨水一般,降临。
这一切多半是假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