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落日,在记忆深处,一住便是三十年。它沉得决绝,不似南方的落日,拖泥带水,徘徊不去。海上的落日辽阔梦幻,沙漠的落日苍凉寂寞,城市支离破碎的落日让人忘记它的形状。
故乡的落日美得极有分寸。从容、完整,不慌不忙,带着几分倦意,却又分明心满意足。落日里有不同的四季。春日羞涩,夏日磅礴,秋日澄澈,冬日沉郁。最难得的是暴雨过后,云层炸开,落日从裂缝里射出万道金光,连同地面溅起的水花,也染上阳光的颜色。
微风过处,麦穗摇曳。黑瓦白墙,在夕阳下格外分明。归巢的鸟,投下转瞬即逝的影。跳来跳去的麻雀,啄食田埂上的麦粒,偶尔抬起的头,眼睛里空着落日的光。槐树的枝桠漏下斑驳的影,树下的黄狗蜷成一团。太阳在天空上踌躇着落下,撇下一抹暗红。孩子们追着夕阳跑,惊起一群乌鸦。
衔着烟袋的老者,坐在树下贪看落日。不说话,看归家的人。烟袋里一明一灭的火星,与西天的晚霞遥相呼应。太阳自顾自地落下去,没有理会看它的人。
秀家的炊烟最先升起,笔直的一缕,在余晖中格外分明。炊烟里,夹杂着烤红薯的甜香,引得孩童驻足。秀便从灶膛里扒出几个焦黄的红薯,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得了吃食,便一哄而散,留下秀站在门口,望着落日发呆。远处,炊烟与晚霞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
念过大学的李,不知何时发了疯,整日在村里游荡。每到黄昏时分,便站在最高的坡上,对着西沉的太阳吟诗,懂的人眼神里有伤怀。
奶奶从江南来到北疆,和我们一起生活。一到傍晚,便坐在苹果树下的青石上,望着西边的天出神。我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看落日从天边滑到树梢。看到脖子累了,眼睛困了。
隔壁的婶娘也是江南人,总在傍晚时分去井边打水,姿势笨拙。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总有几分羞涩的晕红。此时,锄禾的人也陆续归来。他们肩上扛着的锄头,在余晖中闪着光芒。黑瓦白墙上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升起,缠绕又分开。有的烟淡,有的烟浓。分不清谁是谁家。
芦苇在微风中摇曳,芦花韵出黄昏。母亲寻找孩子的身影,被暮色拉长。月亮挂上西边的树梢,星星探头探脑地出现。故乡的灯火次第亮起,从窗户里透出来,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有人声从远处传来,忽远忽近。
多年后,再见故乡。苹果树下的青石上,已爬满青苔,空荡荡的对着西天的云。奶奶黄昏里的幽叹,在落日里萦绕不去。幼时不解其意,只觉得落日好看。再回首,才懂得她眼中闪烁的东西。她看的不是落日,是乡愁,是被一点点吞噬的岁月。
太阳彻底落下去,乌鸦钻进树梢。此刻,心中有一块地方,被橘红色的光晕爬满,温暖又惆怅。人生,滑过一个又一个落日,月月年年,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变成一个个记忆又遗忘的名字。恰似不停走过的温柔又寂寞的背影。故乡的落日,终究落在了梦里,看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