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大舅娘

从5、6岁开始,一到正月,我就会跟着父亲到舅舅家去拜年。父亲在舅舅家歇一晚后,就会丢下我,自己先回来。

父亲总是把我丢在二舅家。

二舅和小舅住在老屋。老屋很古老,居住了很多人家,一条长弄贯穿东西,所有的房子就排在这条长弄的两侧,最中心的位置,是一个相对比较大的堂屋,做为议事和接待客人用。堂屋的西头是二舅家,东头住着小舅一家。

其实我是不喜欢那个老屋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又闷又暗,压抑的吐不过气来。屋子里的地面我是不大敢踩的,坑坑哇哇,还潮湿,踩上去就觉得有一股嗖嗖的凉气钻到了脚上,全身的皮肤迅速长满鸡皮疙瘩,我只能擦着墙角走。晚上更是着急,因为不像家里通了电灯,点的是煤油灯,还为了省油,把灯挂在门框上,一盏灯照两个屋子的亮,风一吹,就一明一灭的。

二舅喜欢惹着二舅娘,像一个大人喜欢惹着孩子一样,使得二舅娘时而大笑,笑的前仰后合;时而大骂,骂的唾沫横飞,这也让我极不习惯。

我胆子小,内向。不敢跟他们说这些,就没有人晓得我不习惯。二舅、小舅不晓得,二舅娘、小舅娘也不晓得。

大舅娘时而来老屋,只要看到我在,就一定要把我带到她家去,她像晓得我的心事一样。

大舅娘家大抵富裕些,在离老屋约一里地的地方,另起了房子,房子宽趟、整洁而明亮。每一间屋子比老屋的那个堂屋都要大、都要亮,地面是平平的,地上的土是干干的,阳光能透过窗户照进来,虽然晚上点的也是煤油灯,但每间屋子都有一盏灯,又在每一盏灯上加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灯罩,显得和家里的电灯一样的亮。

大舅娘和二舅娘、小舅娘完全不一样,她的个子高高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崭新的,却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皱褶。我觉得她是整个村子里最有钱的。

大舅和表哥需要去别的亲戚家拜年,大多时候就我和大舅娘在家。除了一日三餐以外,她变着法儿给我弄吃的,把蒸好的米粑放到取暖的火桶里烤,烤黄黄的,冒着热气儿,一口咬下去又甜又烫嘴,却舍不得从嘴里吐出来。又把秋天收获的毛栗从箱底翻出来,有时候生吃,有时候蒸熟了吃,或用大火炒着吃,有时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剥了毛栗的壳,用滚开的水烫掉里面的一层皮,就炖出了一锅毛栗炖鸡汤。

间或怕我着急,就会问我,要不要去哪儿哪儿耍会。其实我哪儿也不要去,更不要去老屋,宁愿就这样和她呆着,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去地里扯几颗葱、拔几颗蒜,哪怕三、五天,哪怕十来天。她也就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我。

有一年,我在二舅家,手上长了一个包,痛,痛的忍不住。大舅娘来了,先骂二舅,再骂二舅娘,骂得胀红了脸,“是你家孩子你就看着他这样痛啊,孩子都痛了好几天了,一天比一天厉害,怎么也不带他去看病。”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凶过,骂得不解气,边走还边骂着把我带去了医疗室,切掉了包块。我终于哭了,伏在大舅娘宽厚的背上,一直哭到了家里。

我经常在舅舅家住着住着就生病了,真是怪事。而带我去瞧病的总是大舅娘。还有一次,我腰上生了蛇门疮,听说这个疮如果围绕着腰走完一圈,就有性命危险。大舅娘不知从哪找来了师傅,用灯心草掺了麻油,点着火,戳到疮的位置,虽吓的我半死,却治好了我的病。

我也见过大舅娘沉默不语的时候,当客人散尽,或者家事已毕,她总是坐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背对着桌子,身子稍微弯曲着看向窗外,巴哒巴哒地吐着烟圈,很久不说一句话。我坐在不远处的火桶里默默看着她,不知道此时,烟雾缭绕中的大舅娘,在想什么呢?

稍大一些,听到关于大舅娘的事。她嫁给大舅后,好多年没有生育,就把她哥哥家的一个才1岁的孩子抱回来,当儿子养着,养到了14岁,养了13年,却又让她哥哥硬生生地要了回去,找她哥哥理论了无数次,路都跑矮了,都没有结果。

大舅娘因此落下了喜欢孩子的毛病,尽管后来即使有了表哥,还是对所有她见到的孩子掏心窝子的疼爱,更不用说我了。

又听说,虽然她的家趟亮,只是收拾得干净,实际并没有钱;藏在箱底的毛栗,除了来了客人拿出来吃,从没有见她自己吃过;有人问她家借米,她一口说“有”,然后偷偷地跑去小舅家借来,再给人家;晚上有客人的时候,点的煤油灯罩子也是临时按上去的,等客人走了,就拿下了罩子,像二舅家一样,把灯挂到门框上,一盏灯照两个屋子的亮,任风吹过,一明一灭。

上了初中,我去舅舅家就少一些了。忽一日,在学校听到大舅娘脑溢血突然去世了,我不能接受,没等放学,也顾不了请假,就急急地奔回家,一路上泪水叭啦叭啦地掉下来。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问表哥大舅娘生前的一些事,当听到他说,大舅娘生前为人慷慨大方,死时却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内衣给她换上,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想到自己那么多个春节,大舅娘倾其所有,把家里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我,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愧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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