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不可说。
道曰:非常道。
我便敛低眉眼,向二位师父请教:“是否因缘际遇不可说?是否轮回报应非常道?”
二位师父相视一笑,转眼又飘离我三丈远,“因缘天定有何可说?报应不爽自非常道。”
不咸不淡的,偏像一把冰碴子楔进心肠里。集市上人潮攘攘,远远飘来几缕丝弦声,随风续断,竟似一支曲牌子从头到尾,凄凉的紧。
所谓人生如梦,仿佛便想起,当日蒋玉函唱过一段西皮。
南柯一梦有瑞彩祥云降,
驾凤骑鸾散天花落十方,
观钩沉百态观众生万象,
珠圆玉润满月面端把锦心绣口儿藏,
菩提树并杨柳枝春风模样,
历俯仰雾轻云薄水碧山苍,
明镜照骨映在三千界上。
寻个酒馆坐下,心中仍有些旧事缠绵,那时我似曾相问:“三千界上可是也有数不尽的春秋莺燕,阿弥陀佛,不知那些散花的天女是去向哪端?这一梦也不知是哪一世的故事了!”
蒋玉函红了脸,只道:“俗世俗人,今生的故事便已看不完,遑论其他?若定要计较,则是痴了……”
他不知,这个前世今生我却是看得清楚的……原非我不知天高地厚,只实在冥冥中自有导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不荒唐!
此行大荒山青梗峰,不过为还红尘最后一愿。既无补天济世才,何苦一时糊涂,历下情劫,又添几笔风流债!此拜别椿萱,捐弃门楣,倒也自私的紧。
想来他们必以为我是痴傻了,九成九又认定是丢玉的缘故。从前我便解释过,奈何只身难敌众口,岂不知那玉即便通灵,也不过一块顽石,难道便比得过我前世今生的性灵?在下区区虽然愚笨了些,倒担不上蠢之一字的。
一路南行,翻遍山海经,却不知这大荒山到底何处,二位师父言笑晏晏,只领着我穿花钻树,人海寻踪,全不顾忌一僧一道一书生这等有悖常理的组合吸引了多少注目。
他二人是有仙术傍身,略觉不烦便可隐了身形,我这个凡夫俗子,只得假装落落地坐下饮茶,因着身无分文心中惶恐呐!
这斯文长相,若忽视连日来赶路染过的雨雪霜露,也中看得紧,是以跑堂的小二虽嫌弃我衣着朴素,倒还添了一壶热茶,好歹暖暖风尘。
说到风尘,不免寂寂,这一世堪堪十八载,于情于爱犹是不通。我是曾听过薛大哥哥爱慕柳公子的,他本人也不避讳什么,心肝宝贝儿叫的人肠子都卷了几圈,大抵世间情事难遂的,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吧。
但若那有缘无分的,纵然掏空心思也拧不过天意如此了。我这里浑浑噩噩,全没听到一队兵士清场,哦,是哪家府上官老爷驾临了?
我倒不好奇,只怕被人识出来,回头向我家高堂说上一说,那我这好歹死了的凡尘心也免不得活上一遭了。
只是不巧,这位官老爷确是识得我的。虽只有一面之缘,却似三生故旧。
十四岁上的时候,他家里遣几位妈妈前来荣国府上拜访,我便晓得有这么个人,略小我一些,只当世交子弟看待。后来却越发惊奇,这人真是说不尽的玄妙,若只与我同名也罢了,偏还与我一般的容貌举止,梦里见着,仿佛水中映月,自照镜子般。琪官唱过的“明镜照骨”,也不比这惊悚。
自此,这位甄宝玉便是我心中一道梗。一时间我寻了好些安慰,众位姐妹只说不信,是了,我自己个的心魔,你们如何也是不信的!
后两年,他家道中落,我终于有机会见着他,不曾想梦里那个潇洒顽劣的少年郎竟成个满嘴经世文章的老夫子!
我不以为他曾惊世骇俗,不以为他曾乖戾任性,不以为他曾懦弱可欺。从那次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我更记恨他真实走过的路子,我更恐惧步此后尘。我不过失了玉,他却失了真心肠。
原以为红尘中有两个极其相似的人,是无比畅快的,但假若两颗心越走越远便没多大意思了。当下有些不再值得计较的情愫绝于此时此地,落花不意向流水,流水无心自向西。
岂知我却无处可逃,他已神态自若地落座于我对面,道了句“世兄当真叫小弟好找!”
我二人俱是装作心怀坦坦的本分模样,我望着他,如同望向自己,却不晓得如何回他这句。缓缓斟了盏茶递与他,或许我该问他为何寻我,又觉此话多余。
越发觉得之前的记恨没有道理,那时他家里遇难,原该自己发奋些的,我却只顾痛惜他自甘堕落流于世俗。可笑的后来便是,我自己家终于也没落,瞧,我不也是中了举?可见不论真假,总逃不过天定二字的。
而所谓命运不可揣度,此前我可万万想不到竟追随着他而去,只这条路我实在是不甘的,越发愤懑,而他大抵早被岁月抹去了性情,过得安稳,也续了姻缘。
现下光景,料他官场之事已熟络于心,远比当年青涩模样却装个先生“教诲”我时沉稳得多,只这脸色不好看,目光也寂寞得紧。许是见我久不言语,心中暗忖我究竟痴傻到何种地步?
我自觉好笑,你若与旁人一般以为我是傻了,我便装傻与你看又何妨?左右不过各自殊途,打定主意不理会他,便强自缄口,他却坐不住了。
“听闻世兄丢了玉,懵懂走失,府上心急火燎记挂非常,小弟亦有不忍……”所以,我垂下眼帘啜几口凉茶,汝欲何为?
“又有传言道世兄是随一方高人修仙去了,小弟凭空忆起多年事,世兄大约早有此意,惭愧惭愧,倒是我等禄蠹浅薄了……”我略抬眼打量他,却见他嘴角噙着那么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绝不见半点惭愧。
“那些疯话,笼统我是不信的,世兄不过丢了玉,又非丢了魂,一件身外之物罢了。已有那许多人挂心,便不缺一个我了……”蓦然放下茶盏,我实在消化不得他这话中的意味。
“算来你我也在梦中邀过多次,本当引为知己,我却察觉出世兄于我多有不满……无妨,小弟今日来原也不为这些,只当送别……”
“此番了却红尘,路过三生石畔,惟愿世兄还多记些小弟的好处……”
一番话我听得恍惚,只叹他以茶作酒,竟也醉了!说到后来忽然兴起,执箸敲杯唱到:
觥筹旁唱一曲金缕悠悠漫行,长亭外舞一回彩袖轻轻弄影。学浮萍浪梗为搏个功名,怕听这阳关第四声,忙酌酒,诉离情。
忽又笑道:“缘分如此,装醉么,着实不易!”
我便是假,又如何,却走上你所向往,你是真的又如何,却假意经营这一生。“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曹公云)”
“宝玉……”他开口,不是叫自己,便是叫我。
窗外日已昏昏,天却湛蓝如洗,我望向他,一派澄净,唇齿略动却未发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见他伏案大笑,直笑到眼角含泪,过去年少,他是否也曾如此恣意癫狂?这一场梦,终于醒了罢。
万丈红尘中这最后一段心结,终于了却。
天之苍苍,地之莽莽。
一梦寻常,归彼大荒。
(今天翻笔记的时候无意间翻到的旧文,突然怀念起从小到大心中的灵魂cp真假宝玉了 科科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