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牡丹花下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为一个突发事件而感到什么震惊了。
更何况我还正在宿醉中,那感觉如同在烂泥里艰难地跋涉,唯一需要做的记得按时喘气,以防自己在真正陷入泥沼之前就憋死。
至于吉蒂,我曾经觉得我爱她,至少是有百分之六十的我是爱她的。然而这份达到及格线的爱并没有在我的身心刻下什么印记。在我逃离之后的几十个小时之内,我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她。从我杀人,到我跳窗逃跑,到刚才的醉生梦死,她的影子没有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一次。我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人一样。她的言谈话语,她那并不出色的相貌,以及她那我本应该熟悉的身体都好像是蜻蜓点水,在我的生命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更由于我在某种程度上把她抛弃了,我对于她的出现没有一点惊喜,甚至有些愧疚。
我很想说一句:你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至少说上一句也好,就算不像是情人,也要像两个老朋友再次相遇那样。但是我揉着太阳穴,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猜我真的是个负心的人。
此时,这间屋子正黑得可怖。我摸到的是黑暗,闻到的是黑暗,看到的唯一东西也是黑暗。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黎明前的黑暗”这句话。黎明前的那一刻总是最黑暗的——也不知道说这话的人到底是谁,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个相当乐观的人。我完成了我的使命,也许我生命中的黎明会因此到来,也有可能不会来。在我酒醒之后,我也许还要继续我那种阴沟里的生活,假装镇定地东躲西藏,把那些每过一段时间就翻上脑海的血腥记忆压制下去。
我终于觉得我再也不会开心了。这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也许是件幸事——至少我再也不需要靠无病呻吟来凑字数了。从此之后,我只需要写那些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东西。
吉蒂的出现说明了好多问题。
第一,她绝对来者不善——她已经用她的态度证明了这一点。这要放在平时,她大概早就爬上沙发,强行跟我挤在一起了。她是个有着邪恶潜质的孩子,随时要搞些不伤大雅的破坏。
第二,她绝对不是我一直以为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正在缓缓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把屋内唯一的光源也挡住了,她整个人愈加显得阴暗可怖。她穿着一件长款大衣逆光站着,好像把黑夜披在了身上。直到她转过身来,我才隐隐约约看清了她大衣的颜色,那是一件暗红色的长款风衣,衣摆直垂到脚踝。再加上抹得鲜红的嘴唇,她还真是十足十地打扮过了,不再像个孩子。
她轻声嗤笑:“我有的时候真羡慕你,什么事情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听不太明白,于是就边揉太阳穴,边从手指缝里窥视她的脸。一个人的脸可以泄露出来的东西很多。尤其是当你搞不清楚一个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就多观察那个人的脸,你的收获也会不小。
吉蒂看上去跟我在酒吧初遇她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依旧年轻,眉宇间有股十分坦然的放荡。
“昨天晚上,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死了,就是因为你。”
说到这里,她颓然坐倒,好像突然被人抽去了脊椎骨。
昨天,就是我把内奸的真实身份上报的日子。昨天晚上,必然有一个家伙过得不怎么舒服。人不舒服到了一定限度,肯定会想到自我了断。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我不是你想象那样,你也应该能看出来——不过即使你看出来了,你也不会说服自己相信,因为你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像你这样一个写小说的人,浪漫迟早会害死你—— 信不信由你,我还真是挺喜欢你写的那些东西的,玩世不恭中透露出些许绝望……还真是挺迷人的。”她继续说着,眼睛闪闪烁烁。
“所以那本书稿是你寄去的吧。”我继续揉着我那可怜的太阳穴,,因为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
”寄去的?你也太小看我了。告诉你吧——”吉蒂把她那张年轻而狰狞的脸靠近我,“那本书就是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我写的。”
“当然。”我做梦一样吐出这两个字。
我突然有些清醒了。
这一瞬间的清醒带动着一连串的清醒,仿佛一个火星引爆整个火药库。我耳边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巨响过后,所有真相得来都是那么容易。我攥紧双拳生生地挨过了这场冲击。
可这该死的时间好像就是不愿意往前挪动一步。
这女人故意折磨我,偏偏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留我一个人苦苦地浸在这无边的沉默里。我还得动用我那可怜的脑子,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我已经劳烦了它太多。
我一定是走进了陷阱没错,至于我是什么时候走进的,怎么走进的,我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吉蒂的出现肯定是早有预谋。她和我长达两年的亲密关系说明这是一个早就步下的局。我的身份早就暴露。那条毒蛇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恶毒,在我揭开他的真面目之前,他早就用他那非人的手段获得了。至于那是一些什么手段,我根本无从知晓,也完全不想知晓。
总之,我的所有行动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内,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死了Q,然后获得他的真实身份,紧接着跑路,将情报送出。
到了这个境地,他即使恨我入骨,却已经复仇无门。
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去死。
内奸死了。死前肯定把我狠狠地诬陷了一番,而且还以一种巧妙的方法散布了出去。
用自己的生命来指证一个叛徒,还有比这更有震撼力了的办法么?
我的身份摇摇欲坠了。
但是我不太懂的是,为什么她要非要用这么大劲儿来伪造我的一部作品呢?
“你做得很好,但是我还有后招……”我用力地稳住心神,心里却总觉得有一个地方我没有想到,一个我漏掉的地方……
“如果你是说那个‘信使‘’,那你就趁早打消这个念想吧……”吉蒂冷笑了一声。
“什么?”
“你不妨现在就去门口看看,去啊,去看看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她又换了副面孔,这我倒是看了个新鲜。
我走到门口,想把门打开。但是脚下很快就碰到了一个障碍物,险些就被绊倒。
黎明就在这个瞬间降临,我看见那个障碍物是‘信使’。
确切地说,是他的尸体。他的胸前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而那鲜血也早就变成铁黑色。
他那张曾经骄横跋扈满是戾气的脸,现在正平静地袒露在新生的朝阳下,纯洁得仿佛一个婴儿。老师死了,信使死了,爱娃早就在我怀里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天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死了,我的生命已经不再重要了……
吉蒂踩着高跟鞋走到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我来的时候,正赶上他来,我就只好……”又是一声轻笑,“你睡得可真死,连枪声都没把你吵醒”
“那你一定用了消音器……”
“那当然。”
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吉蒂正拿枪对着我。黑洞洞的枪口正向我的眉心看齐。
“你也就是个老鼠!”吉蒂挑了挑眉。
我先是一愣,然后聚起十足十的力量给了她一个耳光,仿佛我这一生都是在为这一击蓄积力量。
吉蒂一下子翻到在地上,手枪脱手了,长款大衣遮盖下的小腿整个露出来。
这是我还是我此生以来第一次施暴。虽然我们两个的肉体之前早有过相当深入的交流,但是我从未在如此冲动的状态下碰触过她。
我很快尝到了冲动的苦涩,不仅如此,我还洞察到了我的结局。
我要完了。
我栽在了这个女人的手里。
按她的“老板”所想,她伪造的书稿本来只是用于除掉我的后备手段,却因为我过快的行动成了立毙我的那颗子弹。
我的编辑已经预言了《三十二人》的大火——他这人眼光一向很准。当它火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一定会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爆炸。到那时候,没有人会在乎我为什么会蠢到这种地步,把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经历写成书出版。他们只会说我这是无耻到了极点,为了博人眼球不惜用这些恶心的东西卖钱。如果到时候,我再就书中情报的真假做一番争辩,我就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正那些人的档案早就消失了,反正我也是个叛徒,一个坏人就应该坏到骨子里,不是么?
他想到这一点,真是阴毒得可以。
我捡起手枪,对着吉蒂。
在那个瞬间,我清楚地看出了她的恐惧。
这个女人怕了,她觉得我会就此杀了她。随后,求生的欲望占据上风,她使出全身力气跟我搏斗起来。
再然后,扳机不知道怎么就被扣动了。
手枪失控地从我们俩之间跳出来,落到地上。
吉蒂一脸惊慌。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惊慌。那样子不怎么美妙,甚至有些丑恶。
我的胳膊被一股难以忍受的热量贯穿了一下。这比我之前的几十年经历过的所有热加起来还要热。我先是觉得很刺激,后来觉得很舒服,再后来才觉得有点痛。我低头看去,想确认一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还在。
只见子弹巧妙地从我的皮肉上擦过,那件穿了二十年的大衣向我露出一个相当骇人的同情的微笑。
等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吉蒂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坐在地上缓了半个小时之后,决定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写上一封遗书。
这封遗书不需要很长,也许只是我回忆录的二十分之一。
我这一腔子的话注定无法说出来,如果再无法写出来,我这一辈子也太亏了。
我坐在书桌前,在我思索着下笔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