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封面设计:枫叶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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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文秋常想:一个人的命运,多半是上苍提前安排好的。所有轨迹都在那里,只不过人们在踏上去之前,不知道罢了。

【1】

文秋的父母是普通工人,并没指望她学习好来给他们争面子,这倒让文秋少了许多烦恼,她学不好功课,也不愿意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混到了初中毕业,她郑重地对父母说:“我想去考京剧院,学唱京剧。”

文秋父母不懂戏,却也知道京剧市场不景气。娱乐消遣如雨后春笋般的当下,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听慢慢悠悠、咿咿呀呀的京剧?可没人听的戏,演员却要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地苦练。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再没文化的文秋父母,也想得明白。

文秋性子懦,但骨子里倔强。打定主意的事,没人能劝她改变。父母妥协后,却质疑她从没学过戏,拿什么绝活去考京剧院。文秋笑着只说一句:“我有信心,爸妈等我好消息吧。”

其实,她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跟着楼里科班出身的隋小云学了戏。隋小云喜欢文秋,乐意免费教她。而令隋小云诧异的是,文秋竟然在京剧方面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赋,一教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出彩。

京剧院原本是从艺校招收毕业生的。偏偏文秋初中毕业那年,京剧院搞试点,直接面向社会招收学员。文秋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招考老师一致认为,秀美温婉的文秋无论扮相还是唱腔,都是当仁不让的青衣胚子。一棵好苗总能带给热爱这份事业的人们无限的希望,文秋没有悬念地被录取了。

天赋加刻苦,三年过去后,文秋成为京剧院最年轻的青衣台柱。

【2】

文三磊和老婆徐曼做梦也没想到,当年门门功课都考不及格的女儿,现如今竟然成了省内外众多戏迷票友迷恋的角儿。他们开心不已,也得意洋洋。徐曼笑文三磊走路时肚子都比以前大了。文三磊操着他那在车间狂叫惯了的破锣嗓子,露出硕大的牙花而不自知地得意着,“要是女儿唱红了全国,我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肚子还得大,哈哈。”

乐极生悲在文三磊身上应验了。那天,徐曼照例做好早餐,等下夜班的文三磊一起吃早饭,却始终不见他回来。她想也许厂里有事耽搁了,于是锁好门奔去厂子找文三磊。

她没找到文三磊,却被车间主任叫住抱怨:“昨晚他没来上夜班。”

徐曼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带着哭腔说,文三磊昨晚在她眼皮底下出的门,去上夜班。车间主任闻言也觉蹊跷,便叫人报警,同时找来保卫科的几个人分头去找。

在警察的帮助下,调出文三磊上夜班必经之路的所有录像,才知道文三磊在去工厂的路上,跌进了一口被偷走了井盖的深井,再没出来。徐曼之前做了无数猜想,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看了录像当场晕倒,多亏文三磊的徒弟李显白跑前跑后,帮忙通知文秋,处理后事。文秋此时正在为省里的汇报演出排练。听闻此讯息,电话都没挂好,就奔去请假。她没能看到父亲最后一眼,直接在殡仪馆参加了葬礼。

接下来的日子,文秋和徐曼如行尸走肉,不知所措。李显白每天跑去给她们做饭,还自告奋勇为师傅办理后事。注销户口、领取应得工资、办理死亡证、安放骨灰,这一系列令人头痛的事情,他不嫌麻烦,没让文秋母女操心。

他没告诉她们办理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文三磊是掉进井里摔死的,面容被毁得厉害。在申领最后应得工资时,面容对比不成功,工资因此领不出来。无论他怎么解释,拿出所有他能想到的证明资料,对方只是淡定冷漠地说:“抱歉,系统不认,我也帮不了你。”

无奈之下,李显白自己出钱给了她们,说是师傅应得的补发工资。徐曼母女对李显白感激涕零。

当李显白把所有后事办理妥当,去徐曼家送一系列证件表格时,他才第一次认真看了文秋。处在悲伤中的文秋凄楚温婉,她的长发胡乱拢在后面,不显凌乱,反而多了几分飘逸的韵味。素颜下清秀的面容和干净光洁的皮肤,透着她的清纯和典雅。

李显白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工厂和家门口那些大大咧咧的女人,自以为时髦,实际上却透着小镇女子不自知的蹩脚摩登。见到文秋的一瞬间,他愣住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看,嘴巴下意识微张,双手不知应该放在哪里。他的目光划过文秋的脸、脖子和身体,感到一阵燥热,以至于文秋和徐曼向他道谢,他都没回应。

文秋被李显白看得不好意思也觉得不舒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徐曼瞧出了李显白的心思,嘱咐他以后多来家坐坐,不要一个人凑合三餐。还说师傅生前很疼他,这次多亏他帮忙,师傅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他。

提到文三磊,徐曼没忍住眼泪,把李显白也说酸了鼻子。

“好的师母,我有空就来陪您。”

就是在这一刻,李显白打定主意追求文秋。虽然知道自己无论哪方面都无法跟文秋相提并论,但从小成了孤儿的李显白有颗执拗的心,相信事在人为的力量。他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以前从来没想过给师傅做女婿?

【3】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文秋便急着赶回剧院排练。京剧虽然久无市场,可入了行的演员却从未敢懈怠,无论练功、排练还是演出,A、B角的明争暗斗不曾停止过。文秋的B角单筱云比文秋年龄大,也比文秋进院早。总等着文秋哪天无法出演,才能获得一个上台的机会,这滋味不好受,她也不服气。

单筱云长得漂亮,假如对五官评分的话,她胜过文秋。相比于文秋初中毕业就进了京剧院,艺校毕业的单筱云算高知。文秋没来时,她也是青衣一姐。扮相漂亮、唱腔圆滑,深得一批戏迷拥捧。风光的时候,走在路上也是脸露得意,目不斜视的。

看到文秋的第一眼,单筱云便有了危机感。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的韵味。扮起相来,由不得你不承认,文秋就是戏中人,而她单筱云不过是蹩脚的替身。她本是个会打点经营人际关系的人精,这跟她从小生活在热闹复杂的“棚户区”不无关系。

可唱戏这行当,靠着跟管事关系热络,似乎没什么用,说到底,唱戏的离不开看戏的。观众不管你与管事有多浓烈的关系,他们只在乎是否能跟你一起入了戏。所以,尽管她在院长面前没少流泪、抛媚眼,院长虽宠爱她,想给她A角的机会,却终究没敢拿戏院的利益送人情。

一切已成定局,单筱云恨文秋便成了京剧院人人皆知的秘密。两人迎面相遇时,文秋总是善意冲她微笑打招呼,而单筱云则带着轻蔑的笑容,梗着脖子无视文秋。众人窃窃私语看热闹,她不在乎;倒是余光看到文秋无辜无措的注视,让她很受用,仿佛为自己无论如何演不了A角出了口气。

文秋赶回来排练时,发现单筱云正在跟着剧组配角们一起排练。她忍着内心的慌乱对导演说,自己可以开始排练了。不远处的单筱云因紧张下意识停下了抛袖,目不转睛地看着导演和文秋。 隐约听得见导演对文秋的安慰和承诺,但这次演出的机会肯定是单筱云的了。毕竟她在文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懈怠过,演出日也越来越近了。

文秋不再争取,她本不是一个擅于维护自己权益的人,若说出的话被对方否定或软硬兼施地怼回去,她便没了继续抗争的勇气。

看着文秋黯然离去,单筱云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继续排练时,那个抛袖动作,她做得格外轻盈飘逸。

【4】

文秋打开房门,看到李显白在。她虚弱地叫了声“妈”,又对李显白问了声好,就进了房间,关起了门。

李显白和徐曼不解地对视了一下,想进去探个究竟,又怕不妥,终究没说话。徐曼明白李显白的心思,她让他先吃饭。期间,不停地给他夹菜,话里话外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感激,也添油加醋替文秋说了许多她没说过、却让李显白听着有了自信的话。

文三磊走后,没有男人的家,徐曼觉得像房子没了屋顶。文秋虽然唱出了名堂,但艺术生命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削弱。徐曼知道文秋没有圈子,将来若想找个丈夫并不是件容易事。若在京剧院找,两个都是唱戏的,势必没什么前途。

以她的理念来说,这个圈子太丰富、太热闹,男男女女每天混在一起,搞不好就会弄出事情,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文秋。与其将来痛苦,不如现在找个老实本分重视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她已认准就是这个为文三磊的后事跑前跑后、满眼都是文秋的李显白。

“显白啊,吃好了吗?吃好了,就去看看文秋。看她样子,肯定是单位遇到烦心事了,你去安慰安慰她吧。文秋这孩子懂事,性子也好,她爸就这样走了,可怜了她。” 徐曼红了眼圈,在李显白面前,她觉得踏实。若能来给她做女婿,这个家便又有了屋顶。这样想着,她越发觉得李显白的身影和脸庞透着伟岸和俊朗。

最初给李显白开门时,文秋并没想过把心事告诉他。毕竟不熟悉,也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她不觉得李显白能懂她。李显白也不追问,只是说,你若想讲,我一定好好听。人是需要发泄的,这没什么。

文秋抬眼望他,心里有了一丝暖。于是她说出了自己失去父亲后又被抢了A角的双重痛苦。她声音很轻,试图平静却没能成功,眼泪无声地流在脸上,她用纸巾轻轻擦去,那文雅乖巧可怜的样子,让李显白想到了唯一能说出来的古代美女林黛玉。

他鼓足勇气走到文秋身边,试着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文秋愣了一下,没有挣扎,倚靠在李显白宽宽的肩膀上,她的泪流得更凶,心却没那么痛了。

【5】

大街小巷的白玉兰花开了又败;荷花睡莲伴着在湖边散步的人们听着知了惨烈的叫声;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梅花悄悄地开了,虽然没盼来洁白的雪。徐曼和文秋渐渐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那次侥幸拿到A角演出机会后,单筱云并没因此风光多久,文秋在京剧院的地位仍因了观众的期盼和认可而屹立不倒。工作上的成绩让文秋开心,爱情上的收获也让她浑身散发出更加迷人的魅力。

李显白身边多出一位秀美脱俗的女人,免不了引来厂里兄弟们亦真亦假酸溜溜的调侃。李显白不介意,反倒很自豪。谁都知道文秋的美丽,而他能拥有这份美丽,不正说明自己了不起吗?李显白虽然没什么文化,想法却比许多文化人更简单通透,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胆怯,反倒把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京剧院有人看到过几次文秋依偎着李显白在街上走,不久整个京剧院就都知道文秋有了恋人。这世间似乎没什么秘密能不被发现,没多长时间,人们便八卦上李显白漂亮的长相、普通的工作和孤儿的身份。

羡慕妒忌两个俊男倩女在一起的人们,很自然将心中的不爽转嫁到李显白并不诱人且有些说不出口的工作和身份上,窃窃私语,乐在其中。这当中,单筱云说得最起劲。她最愿意在食堂、排练厅等众人聚集的地方,表情丰富地与人谈论,时不时还故意将眼神瞟向文秋,让她知道自己在说她,说得很快乐、很尽兴。

要是搁在以前,文秋会介意这些冷嘲热讽,会因单筱云轻蔑鄙视幸灾乐祸的表情而难过。可是现在,她不会了。

在文秋还对李显白除了感激没有感情时,徐曼有天半夜肚子莫名痛得她哭天喊地,吓得文秋不知所措,只能打电话给李显白。李显白迷迷糊糊拿起电话,听到文秋的哭声立马清醒,没容她多说,挂上电话、披了件衣服就奔去文秋家。

他没有车,大半夜叫车又叫不到,只能用自行车驮着徐曼奋力向医院骑。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还好送得及时。手术很成功,麻药过后,徐曼拉着李显白的手哭个不停,大赞李显白是她家的功臣。李显白被徐曼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站在一旁,冲徐曼傻笑,时不时再看看文秋,“师母您好好休息,这是我应该做的,为了师傅为了您,为了文秋,我也应该这样做的。”

文秋被李显白的笑打动得心生温暖。她想李显白真的是一个好人,虽说不是每个好人都能让人产生爱情,但她需要一个好人守护她、疼她。

徐曼出院那天,雨下得很大,叫不到车,李显白再次用自行车驮着徐曼往家走。文秋在他身后为徐曼撑伞。看到李显白被雨水淋湿的后背,她突然想靠上去,用身体为他遮雨。

那天后,文秋似乎理清了自己对李显白的感情。李显白没有文化人的浪漫和言语,文秋对他没有太多的激情,但与他在一起,她觉得踏实。家里有了李显白之后,徐曼菜不用买、饭也不用做了。文秋每天早晚,一定是坐在李显白的自行车后座,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由他奋力登车轮,接送她上下班。

李显白不懂戏,也不爱听那咿咿呀呀、慢慢悠悠的唱腔。他曾在文秋演出的剧场,睡得口水流了出来,醒来时,观众已经散场,只有文秋在身边唤他。文秋没怪他,她知道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生命里有了戏和爱她的男人,就足够了。她并不介意这个爱她的男人与戏无缘。

【6】

文秋和李显白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虽无浪漫,却很平静。李显白是宠爱文秋的,他想把一切自己能想到的美好都给她。只是他俩都没想到,新婚不久,他们就发现李显白的身体有问题。

最开始的时候,他着急,文秋安慰他,也许是因为紧张,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他相信着,努力着。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好转。他每次面对文秋都激动得浑身颤抖、脸发烫、手脚冰凉。他爱文秋,很爱很爱,他想给她最大的幸福快乐和满足。所以他特别卖力,用心投入,可是无论前奏怎么激情澎湃,临近尾声时,就是无法奏响那高潮的乐章。

李显白那晚抱着文秋哭了,多少个夜晚的努力最终换来失败的结果,他痛苦不已,更觉得对不起文秋。文秋紧紧抱着李显白,也流了泪,她安慰他鼓励他,告诉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些,她有他已经满足。

“我对不起你,这太委屈你了。我怎么会有这毛病,老天爷真是太缺德了。” 文秋在李显白的自责声中睡着了,多日的折腾,她累了。

自从发现身体有毛病后,李显白变得很烦燥,脾气也大了许多。原本面对文秋时的温柔,慢慢没有了。文秋并没因为李显白身体的毛病而觉得委屈,却难过于他对自己突然不像以前那么善待了。

无论她怎么跟李显白表明她不在乎他的病,他都不相信。他依然每晚折腾文秋,他爱她,想给她快乐。但最终的结果只是两人都累得无趣且无力。半年过去了,文秋依然是婚前的文秋,而李显白却在每日痛苦与煎熬中变得让文秋不认识了。

【7】

剧院要排新戏《穆桂英挂帅》,文秋饰演穆桂英。导演宣布完演员名单后,拍着手对大家说:“来各位,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新琴师。” 导演身边一直沉默站立的陌生男子,这时冲大家微微躬身问好。

“这位是我们京剧院新来的琴师钟然”,导演热情地拍了拍男子的肩膀,“钟然是全国京胡大赛金奖获得者。他能来我院工作,是我们的荣幸啊。钟然,给大伙说两句吧。”

文秋静静望着钟然,她眼中的他,个子中等,身材匀称。有神的眼睛里透着善意的微笑。眉眼长得精致且天然,透着英气和温柔。男人的硬朗与女人的柔和结合完美,文秋在心里感叹到,这样的形象,若在戏中出现,定是个出色的小生。

钟然听了导演的介绍,脸涨得通红,他还不习惯被人当众夸赞。与文秋一样,钟然也是一个沉浸在自己喜欢的领域近乎痴迷的人。他不懂也不屑维系人际关系,只想每天痛快地拉琴,与演员们一起在戏中感受人生的喜怒哀乐。

“谢谢导演,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后依然会好好拉琴,为大家伴奏。” 这句简单的话,钟然竟然说得结结巴巴,脸红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文秋下意识抿嘴笑了笑,世间还有这样害羞的成年男子,倒是不多见。

那天排练结束后,文秋不好意思地问钟然是否可以帮她再练会儿,中间有场戏,她的感觉总是找不对。钟然微笑地点了点头,不太热情,也没拒绝。他不愧是琴师高手,带着文秋冲上了令她总觉得不舒服的高音,唱腔顺畅了,情感自然饱满了许多。

这次加时排练让文秋收获不少,对钟然自然多了份好感。占用别人下班时间,文秋深感不安。她邀请钟然一起吃晚餐,钟然依然微笑,但这次没有点头,“不了,谢谢,我妻子还在家等我。”

钟然直白的拒绝让文秋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走了。

这段日子,文秋回家前都觉得心慌,在外面徘徊好久,才不得不上楼去。

“这么晚,现在排练都要拖到晚上吗?” 李显白已经好久没有接送文秋了。文秋并不介意,她也不想李显白每天辛苦绕道。只是看到他阴沉的脸,她心里不好受。

“嗯,在排新戏了,时间有点紧”,文秋轻轻地回答,“你累了吧,我去做饭,你歇会。” 不知从哪天起,文秋在李显白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了。她本是个轻柔的人,但现在她的轻柔中掺杂着恐惧。

李显白没有接话,突然将文秋搂在怀里,低头靠近她的脸,“这次是跟哪个帅哥合作啊,有没有让你心动?”

文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搂抱惊到了,李显白靠得太近,她头一次觉出了压迫感。“怎么这样说,我全身心都在戏里,你知道的啊!” 李显白的话伤了文秋的心。

李显白没再说话,只是用阴郁的眼神盯着文秋看了许久。那晚,文秋做了饭,李显白没吃,文秋也吃不下。夜深时,李显白更加凶猛地折腾文秋,希望能有所改观,最后依然以失败告终,他气得打了自己一巴掌,把后背给了文秋。

【8】

白天的排练文秋不在状态,下班后钟然主动提出陪她再练习一下,也因文秋低落的情绪而作罢。临走前,钟然跟她说,还是尽快调整情绪,投入排练,B角一直虎视眈眈,全组人都知道的。

文秋感激地应允,两人随后告别,各回各的家。正准备回家的单筱云望着他俩的背影,撇了撇嘴,“倒是会使唤人。男人也真是贱,怎就都愿意围着她转?” 她腹诽着,高跟鞋狠狠地踩在地面上,发出“铛铛”的声音,替她宣泄着妒忌和愤恨。

钟然打开房门,换了拖鞋,往屋里走时,妻子秦珊从厨房冲了出来。她一把抓住钟然的衣领,逼近他,使劲闻他的脖颈和衣服。因为个子矮小,不得不垫起脚尖,这让她更觉得气愤,声音也比往日刺耳许多,“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被哪个野女人勾走了魂?”

钟然被秦珊拽着衣领,闻着她口中喷出的气息,很不舒服,下意识往后仰头躲闪,“就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帮同事练个唱段......”

没等钟然说完,秦珊便将头顶在他的胸前,双手更紧地拽着他的衣领,狂叫道:“上班时练不够,下了班还要倒贴,一定是女的吧,我算看透了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告诉你钟然,你要是再敢弄出什么娥子,我非废了你不可,不信你就试试,真是下贱。你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谁给的你!”

钟然试着推开她,可秦珊死命贴在他胸前,用头向后顶他,双手撕扯着他的衣服。钟然浑身无力,虚弱地说:“别闹了,你对我有恩,所以我一辈子欠你的,一辈子得受你的气,我知道,我认命。可是别再这样无理取闹了。我们仅有的一点感情,也被你天天这样闹给闹没了......”

秦珊闻言,惊愕地抬起头,她看到的钟然,一脸无奈绝望的神情。他对她的注视充满了厌恶和鄙夷,却也透出无法摆脱她的绝望。

秦珊不禁愣了片刻,随即大哭起来,声音凄厉,分贝高得险些冲破房顶,“啊,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你还觉得受气,还认命?你不觉得跟我结婚,是你八辈子的福气吗?若没有我,你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走得进那么高级的京剧殿堂吗?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真的跟你那一家子穷鬼一模一样!”

秦珊骂上了瘾,骂得忘乎所以。她总能在辱骂钟然的过程中,享受她在家里的女王地位。可她终究还是忘了,再逆来顺受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线。

钟然在她骂他家人的那一瞬间,崩溃了。他猛地甩开秦珊,力气之大,他俩都没想到。秦珊“啊”了一声,便重重倒在了地板上。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到钟然粗重的喘气声。秦珊抬眼望他,竟然忘了哭嚎和咒骂。

“再跟你说一遍,骂我随便,别伤我家人。是我愚蠢找了你,他们没占过你便宜,请你尊重他们,折磨我吧。”

这话说得轻,份量却极重,秦珊感到后背一阵发冷。钟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书房,锁上了门。

【9】

除了新婚时的欢悦还能在钟然脑海中存有一丝温暖之外,这段不长的婚姻对他来说,所剩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而这噩梦现如今依然天天上演,钟然有时恍惚地觉得,他应该已经死了,不过是肉身还在世间残存。

秦珊说得没错,钟然的原生家庭确实贫穷。那个小山村一年四季都被荒芜笼罩着,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都耷拉着脑袋。今天的日子,便是终老时的模样。人们看不到希望,便也没了期盼,过一天算一天,都认命。

钟然是村里为数不多不认命的后生。他上小学时,村里曾经来过一个戏班。简易的戏台,破旧的戏服,却让钟然着迷,追看了好几天。他尤其沉醉在京胡演奏出的西皮流水中,无法自拔。从此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也去学拉京胡。他如愿考取艺校,刻苦加天份,他拉出了名堂,也让自己在城市有了一小块立足之地。

秦珊的父亲是A市京剧院的演艺业务主任。秦珊大学毕业后,就被父亲安排在京剧院财务部上班。这多少有些以权谋私,但哪个单位都需要财务,秦珊业务水平也不差,顺水推舟的人情,谁都乐得给。

到了少女怀春的年龄,秦珊却找不到对象了。她长得普通,个子小小的,还有点胖。倒是挺爱笑,可是笑起来并不可爱。因为家境不错,她心气很高。总想找一个漂亮且有才华的男人,可惜这样的男人看不上普通的她。

那年跟爸爸借着出差的机会去北京玩,遇到了北京M京剧院第一把京胡钟然。秦珊第一眼看到钟然,就被他那冷静中透着智慧和温柔的模样所吸引,她对从小娇惯宠爱她的父亲说:“我喜欢他,不,我爱他。爸爸你去跟他说。”

从小粘着自己的女儿,也到了对别的男人用情的年纪了,秦珊父亲心中不悦。拗不过女儿,他找老同学,M京剧院的院长帮忙。院长倒也不推脱,一个农村来的小年轻,正值青春年少,多认识个异性,还是家境不错的异性,猜他也不会反对。院长很有自信地安排两人见面。如他所想,钟然没有拒绝。

钟然看到秦珊的第一眼,心里很是失望。他眼中的女子,个子矮小,微胖,虽然爱笑,却笑得不美。因为脸盘大、脖子短,肩膀又有些宽,咋一看,好像一个大圆盘架在双肩上,很是滑稽。

钟然心中理想的女人,是他在艺校时语文老师的样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淡雅清新、清秀温婉。这秦珊的模样差得太远,他有些倒胃口。

秦珊只顾沉浸在对钟然的一见钟情里,全然没感受到钟然内心对她的不满和嫌弃。整个下午,她不仅带着钟然吃了东来顺,逛了雍和宫,还跑去看了场电影,她好像比钟然更熟悉北京,他被她牵着,被动也无趣。

临近黄昏,他们走在故宫院外,漆红色的城墙给了秦珊诗意,她不禁大胆地拉住钟然的双手,抬头望他,“钟然,我喜欢你,不,我爱你,从第一次看你演奏起。你呢,喜欢我不?爱我不?不喜欢、不爱也没关系,我有信心让你离不开我。我听院长伯伯介绍过你,包括你的家和你走过的路。我很心疼你,也敬重你。跟我在一起,什么也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拉琴,做你喜欢的事。我能给你最好的生活和环境,包括财富,只要你全身心爱我,就行。”

钟然没想到秦珊会这样大胆,如此直白,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打算约会结束后,就跟院长表明态度。这人做朋友还行,她健谈,说个不停,正好弥补自己寡言的缺口。但若成为恋人,无论长相,还是格局,都不合他的意,他并不想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样一个女人。

但秦珊那句话让他动了心。他太渴望宽敞的屋子、优越的生活环境和出人头地的风光了。小时候的经历,让他怕了。也许跟她一起,真能帮他摆脱原生家庭的困境,也让他可以不用太过费力就能获得别人用尽一生努力也不一定得到的机会和财富。

钟然沉默了,心中有喜,更多的是悲。秦珊以为沉默就是内向的钟然接受她爱的表示,不禁欣喜若狂。在紫禁城墙外的夕阳下,秦珊不顾旁边依然来来往往的行人,垫起脚尖,吻住了木然中的钟然。

钟然呆呆被动地让她吻,她口中的唾液粘粘的,呼出的气息令他眩晕,他突然后悔自己怎能如此草率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亲吻。

他试图推开秦珊,可她已将那肉肉的身体紧紧贴进他的怀里,主动大胆猛烈的口中穿行,让钟然渐渐激动起来,那一刻他心中没有爱,只有动物的本能。

晚上送秦珊回酒店后,钟然奔回宿舍,蒙头哭得惨烈,他的初吻就这样给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孩,他觉得索然无味,遗憾至极。

【10】

“又加班排练了?” 李显白阴郁的眼神让文秋害怕,她静静地换了鞋,假装在背包里找东西,避开了李显白的目光,轻轻地说:“是的,还是那个唱段,得练好它。我累了,不吃饭了。”

李显白一把揪过文秋,她整个身体都被拎了起来。

“你迫不及待想躲开我,是吗?那个陪你练习的琴师,很帅气,对不?你看上他了,还是他看上了你?”

李显白逼得很近,文秋别过头躲避他口中喷出的热气,却被李显白生硬地拉了回来。他痛苦地注视昔日自己心中的最爱,眼前浮现出无数个男人模糊的样子,他们都在跟他抢文秋,每人伸出一只手拉她。他疲惫也害怕,他想他只能把文秋捆在身上,她才不会被那些男人抢了去。

文秋挣扎着,乞求着:“没有‘他’,你不要瞎想,我只是在练戏,排戏,显白你要相信我啊,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你总这样,我们怎么过?”

文秋的眼泪无助地流了下来, 她从没嫌弃过李显白的病,可她害怕也厌恶他因病而产生的变态和扭曲。

无望中的李显白又歪曲了文秋的意思,“你不想过了是吗?你有相好的了,是吗?告诉你,你休想离开我。当初要不是我,你跟你妈怎么活,你想过吗?利用完我,就要甩了我,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辈子我跟你耗定了,谁让你是我又爱又恨的女人?!”

李显白感到胸中有团火在烧,他被烧得浑身滚烫难忍。他猛地抱住文秋,将手探进她微微敞开的衣领,随后一撕,钮扣蹦落在地板上,弹了起来,又散落在各处。他将脸埋进文秋的衣服里,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探寻她的身体,口中呐呐地说:“让我来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沾过别的男人......”

文秋被李显白重重地摔在床上,压在身下。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窗外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月亮。

【11】

文秋脸上和脖子上的淤青很明显,众人瞧在眼里,没人去问,只有单筱云大惊小怪地表示着关心,“文秋你的脸和脖子怎么了?受伤了吗,好像挺严重的。哟,你看右眼角都破了;啊,嘴角也裂了,怎么搞的啊......”

她的大呼小叫引来内心好奇却没好意思说出口的众人的围观。文秋心烦,不想理睬单筱云的恶意。见文秋不回应,单筱云心有不甘,继续叫着:“不会是你的帅哥打了你吧?哎,工人啊,就是粗鲁,不懂得怜香惜玉。文秋你也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文秋到底是文弱的,被单筱云一番奚落后,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一个字说不出来。那天排练结束后,文秋默默地离开练功房,大家望着她消瘦的背影,面面相觑,有人瞪了一眼单筱云,小声嘀咕:“太不厚道了,妒忌得起了坏,就没劲了。”

单筱云正得意地望着文秋的后背撇嘴,忽闻这小声的嘀咕,心里不悦,扭头寻找说话的人,无果。不禁愤恨地想,又一个被她迷惑的男人,真是贱。她刚骂了文秋后的快感瞬间消失,妒忌心又被激了起来。

那条夕阳下的街道,曾经留下过李显白和文秋相依偎的身影。现如今,风景依旧,文秋的心却没了温暖。

“文秋,你去哪儿?你家不是应该走这条街吗?” 钟然的声音唤醒了她,文秋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却并没想纠正过来。

“哦,走走陌生的街道,也好。那条路太熟悉了,熟悉得我有点怕了。” 文秋冲钟然笑了笑,极力克制住就要流出来的眼泪。

“你......还好吧?看你今天状态不好,别太晚回家,要不......我送你去地铁站?”

文秋瞧了眼诚恳却紧张不已的钟然,虚弱地咧了下嘴巴,“不用,谢谢你。我想自己走走......你快点回家吧,你妻子一定在等你吃饭。”

说完,文秋不再看钟然,继续往离家相反的那条街道走去。黄昏的风有些凉,文秋拉紧了衣服,胳膊疼得抬不动,胸口喘气都觉出了痛。她暗想自己够敬业,居然能忍痛完成了今天的排练。

听到脚步声,文秋意识到后面有人在跟着她,本能地紧张回头看,发现钟然并没丢下她回家。她劝他早点回去,不用陪她。钟然定定地看她,“我陪你走,天晚了,你一个女人,不安全。”

【12】

钟然陪在文秋身边,默默地走着,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文秋在一家烤面包店门前站住,问钟然饿不饿,要不要进去吃点东西。钟然说随你。两人走了进去。小店很干净,没什么客人,正合文秋的意。坐下点好餐,钟然还是没忍住,问了文秋出了什么事。

两人面前的东西凉了,可他们都没胃口吃。文秋以为自己说得平静,可是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引来临桌客人好奇的目光。钟然静静地听文秋诉说,默默盯着她,递去一张餐巾纸。他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也明白说什么都没用,疼痛还得文秋一个人受着。他想也许就这样默默地陪伴,能给这个可怜却美好的女人一点温暖吧。

直到店员来告诉他们,小店要打烊了,两人才意识到已经坐了太久,不约而同感到内心一阵恐慌。文秋连连道歉耽误了钟然的时间,希望他回家不会被家人埋怨。钟然其实已预感到晚上会有一场战争爆发,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安慰文秋不必在意,自己的妻子很明白事理,很大度。听他这样说,文秋轻轻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真的对不起。”

“我倒是担心你回家后,你丈夫会不会又要找你麻烦。你的伤,还是去看下医生吧。” 钟然猜测李显白下手一定很重,看得见的地方都伤势明显。

文秋虚弱地笑了笑,没再说话。钟然想送文秋回家,低头看了下表,已是十点,便将话吞了回去。把文秋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心有愧疚却无可奈何地同她告别后,踩下了油门。

文秋搭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到家时已经十一点。李显白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文秋害怕也厌恶他那张脸,换好鞋后,默默往卧室走去,没去理睬他。文秋的沉默激怒了李显白,他猛地站起来,奔过去挡住了文秋的去路,将她拉向自己,逼近她的脸喊到:“怎么不说话?回来这么晚没有愧疚,也没有解释吗?”

“不想回来,回来害怕。” 文秋被李显白靠近的脸逼得无处可躲,突然心升悲愤,什么都没做错,怎就要受他这般折磨和猜疑?

李显白愣了,他没想到一直以来都对他好言相劝,忍受他折磨的文秋会说得这般直白,语气这样冰冷。他想晚上那个电话里的人没说错,她应该是有了相好了。

“有了相好,翅膀硬了,是吧?真是个贱人!” 李显白痛快着嘴,痛苦着心,手上的动作粗暴生硬、残忍变态。文秋闭眼忍受着,眼泪顺着脸颊汩汩地流了下来。

那晚,李显白折磨文秋将近两个小时,最后又累又恼瘫倒在文秋身上睡着了。文秋绝望地把他推开,身体被折磨后的伤痛抵不过内心的痛楚。月亮射进小屋,她在黑暗中忍着痛默默流泪,脑海里第一次出现了钟然的身影。

【13】

钟然送走文秋后,心里忐忑不安,眼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下意识猛踩油门,希望能早点到家。开门进了家,屋里灯没关,秦珊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钟然心里暗叫到:“不好”。还没等他开口解释,秦珊已经站了起来,走向他,二话不说,一记耳光挥了上去。钟然躲闪不及,秦珊的巴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脸上,面颊立即泛红,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已经不是钟然第一次挨耳光,他本已习惯忍受秦珊在暴怒时的无理和疯癫。可这次,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这令他备感屈辱,更加后悔自己当初掺杂私欲的愚蠢决定。

“你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钟然冷冷地说,声音不大,力量却不轻,语气中透着对秦珊彻底的轻视与厌恶。

“啊......” 钟然的话激怒了秦珊,也让她慌乱,她能感到他声音中的阴冷和对她彻骨的厌恶。这与以前他在她面前忍辱负重,唯命是从的模样大相径庭。她猛然意识到,今晚那个变了声的电话所说是真,他的心里住进了别人。

“你混蛋,过河拆桥的小人,你那个穷鬼原生家庭真是罪恶极了,生出你这么个烂人,我倒了八辈子血老霉,嫁给了你。啊,气死我了,真想让老天收了你。”

秦珊气得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拉扯,口水喷到钟然的脸上,味道浓郁,钟然厌恶地侧过了头。秦珊见状,感到内心有团火在燃烧,让她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她的十指勾勾着,像两只爪子,在空中挥舞。她继续咆哮,那声音撕裂得刺耳,在夜深人静时,更让人恐惧。

钟然下意识奔去关窗,他很诧异秦珊发疯时怎会不顾及脸面,不怕邻居笑话。她总在他面前得意自己城市人的身份,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农村人都知道廉耻,不愿外人知晓家中的吵闹,怎么她却全然不在乎,每次都像刻意要让全天下知道她在骂他,他在气她?

又被骂到了家人,钟然再一次对这段婚姻深感后悔。想他那虽然穷苦,却从没想过要来蹭他福气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钟然内心一阵愧疚,对秦珊的怨恨又加深一分。

“什么过河拆桥,什么你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我。你是怎么嫁给我的,你心里清楚,我没怨过你,这么长时间忍耐你的无理和欺负,你还觉得委屈,我才后悔死了呢!”

钟然不再理会错愕中的秦珊,转身走进书房,将门反锁起来。他疲惫地瘫在沙发上,捂住了脸,任秦珊在外面破口大骂、用力砸门。

【14】

“往事不堪回首”,钟然常常在心里这样想。当秦珊将猜疑、谩骂、羞辱和捶打变成了他们生活中的日常时,钟然才明白,当初为了感情以外的条件诱惑出卖了自己,现在势必要付出失去尊严和幸福的代价。

秦珊顺利拿下钟然,是在那次发生关系之后。那次以前,秦珊虽然极其主动向钟然示爱,可他还是没能那么快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他并不爱恋的女孩,虽然他承认,她家的条件对他来说,极具诱惑。秦珊让父亲先回省城,自己则留在北京,多陪钟然,以换取他的欢心。

一次晚餐后,钟然送秦珊回酒店,她借着酒劲,大胆且狂放地扑向钟然,身体贴近他,双手没闲着,眼神和嘴巴也竭尽全力去挑逗他,最终让不停躲闪的钟然欲火中烧,烧得他头脑发了昏,浑身颤抖不已,力大无比,动作狂野,欢喜得秦珊全程疯癫狂叫,吓得亢奋中的钟然草草了事。

秦珊那晚腻在钟然怀里不停地娇嗔,钟然假装开心地搂着她陪笑。她给他画了个未来的大饼,贴着他的脸向他保证,若他娶了她,必定前途无量。等她撒完娇,终于倒在他怀里睡着时,他才在她重重的鼻息声中,闻着她微张的嘴里散发出的浊气,盯着酒店的天花板,流下了眼泪。

秦珊如愿以偿嫁给了钟然。婚礼很热闹,秦珊很风光。而钟然那天,醉得一塌糊涂,借着在卫生间呕吐的当儿,放任眼泪流了个痛快。

婚后没几个月,秦珊就因为怀疑钟然与青衣搭档有暧昧,而大闹M京剧院。钟然那天失足了面子。那青衣的丈夫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妻子被人冤枉,气愤不已,便要求M京剧院领导让钟然离开,否则青衣将不再继续呆在这里。

虽然钟然的演奏水平有目共睹,领导自然舍不得失去这样一个台柱。可对比青衣的后台,秦珊和她的家庭便不算什么了,为了钟然而丢了青衣,得不偿失。钟然被迫离职,去了秦珊所在的A市京剧院,从此两人的生活便开始了由秦珊唱主角的谩骂和撕扯。

【15】

文秋好几天没来上班,钟然心生不安和失落。他心中一惊,下意识环顾四周,好像会有人看穿他的内心。他犹豫着,想下班后去看看文秋。想到文秋描述中的李显白,他垂下了头。

给演员伴奏排练时,钟然头一次因为心里的惦记拉错了音。单筱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里发出阵阵冷笑。

趁着午休时间,钟然犹豫了许久,还是拨通了文秋的手机。文秋的声音很虚弱,钟然听着想奔去找她。

“还好吧,文秋?好几天没见你来上班,我......很惦记你。”

“......还好,谢谢你。” 文秋这一刻最怕有人关心,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能去看看你吗?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钟然感到心跳得厉害,想见文秋的欲望越发强烈。

文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答应了。只是没让钟然去家里,而是约他下班后,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咖啡馆见。

整个下午钟然不停地看表,好不容易等到下班,他拎起包奔出了京剧院大门。到达咖啡馆时,见文秋已在等他。心里暗想,女人能守时且早到,真是不多见。他记得跟秦珊一起时,等她的时间,足够让他喝饱了肚子。

坐在文秋对面,钟然下意识“啊”了一声。鼻青脸肿的文秋让他吃惊,更让他心疼。

“他打你了......”

“没有,我自己摔倒了,我......” 文秋编不下去,眼泪不听指挥地流了下来,钟然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暗中咬牙。

晚高峰时间,咖啡馆迎来不少客人。两人的咖啡凉了,杯子依然是满的。钟然轻声提议:“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吧......”

文秋吸了下鼻子,顺从地答应了。钟然叫来服务生,文秋没跟他争着付款。

咖啡馆后面有片绿地,天色已晚,那里的人不多。夜风吹得有点疾,文秋不禁哆嗦了一下,两手下意识交叉抱住双臂。钟然瞅了她一眼,没出声,默默脱下外套,给她披在了身上。文秋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16】

他们在一把长椅上坐下,文秋沉默地望向无际的远方,树叶在疾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路边昏暗的灯光将树枝的身影映在他们的脚下,好像一个帐篷支在头顶,文秋感到安全了许多。

“他怎么舍得打你,还打得这么狠。” 钟然的语气充满了愤恨和疼惜,暖了文秋的心。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疼我,他以前很爱我,他以前......” 文秋哽咽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每天都折磨你,是吗?这已经是家暴了,是犯法,你为什么不报警?” 钟然并不想介入文秋的家事,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心疼她。他不想她被人欺负,即便对方是她丈夫,也不行。

文秋低头不语,强忍着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她没想过要报警,虽然李显白用残忍下作的手段折磨伤害她时,她的身体颤抖得停不下来,心冷得像座坟墓,可她依然想着他以前对她和家人的好,她说到底是个重情义的人。

钟然叹口气,本不想再说什么,可不知怎么还是脱口而出:“你越忍耐、越迁就他,他就会更加变本加厉。我不知道他把你伤害到什么程度,但我能从你表面的伤看出你内心的痛,你的精神面貌做不了假的,文秋,你不快乐,你很痛苦,大家都看得出来。你自己感觉不出来吗?他若真的心疼你,爱惜你,这么长时间了,折磨得还不够吗?哪怕他内心有一点点心疼,他也会在你的痛苦中停下手啊......”

钟然内心的痛,并不亚于文秋的。他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他猛然意识到,秦珊对他的折磨,便是在他百般容忍迁就下,越发变本加厉的。

文秋沉默不语,但她知道钟然的话是对的。她最清楚,自己从没因李显白的病而嫌弃他,讨厌他;但她不知道世间能有多少爱,经得住这般无端的猜疑和彻夜不休的折磨?

在昏暗的灯光下,钟然侧头看文秋。冷风将她的一缕头发吹到脸颊,遮住了眼睛,他下意识撩开了它,文秋转头看他,心中涌起一阵暖。

“如果他再打你,你告诉我......我不想任何人欺负你,包括你的丈夫。”

文秋闻言低下了头,晚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掩住了文秋的哭声。多日受到的煎熬和屈辱,都在这一刻化作委屈的哭声,宣泄出来。钟然轻拍文秋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文秋冰凉的双手握住了钟然温暖的大手,钟然没有挣脱,他紧紧攥着它们,久久没有松开。

【17】

李显白喝了酒,文秋闻到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气,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心里厌恶也害怕。夜晚十一点钟,周遭一片寂静,李显白的咆哮格外刺耳吓人,文秋想逃进卧室,却被他堵在了墙上。

“又这么晚,不想回家是吗,外面的男人比我好,能让你满足,比我温柔,能让你快乐,是吗?”

李显白大吼到,一只手撕扯着文秋衣服的钮扣,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文秋像一只被抓住的羔羊,没有反抗的能力。她已经被掐得喘不过气,双手下意识想掰开李显白打铁的双手,可是徒劳。

李显白被文秋的反抗激怒了,他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又反手挥在了她的脸上。文秋的面颊立即泛起了红印,她感到嘴里有了腥味。

“放开我,救命......” 文秋本能地叫出了声,眼泪如泉涌般夺眶而出。李显白又在探寻她的身体,嘴里不干不净地诅咒着她和他假想出来的男人。

文秋挣扎着,屈辱的眼泪汩汩流在脸颊上。她愤怒也绝望了,拼足了力气,高喊到:“你再欺负折磨我,我就报警,你这个畜生!”

说完,她张开嘴,狠狠咬向那只正在折磨摧残她身体的大手,李显白疼得惨叫,随即松了手。

“啊,你竟然敢咬我,反了你了,你这个臭女人,有了相好,翅膀硬了,是吧!” 李显白倒吸一口凉气,顺手拿起桌上的花瓶,砸向文秋的头。“砰”的一声,花瓶在文秋脑袋上碎开,鲜血顺着额头流到了脸上,文秋呻吟了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显白的酒被吓醒了,虽然还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可看到血后,他腿软了,生怕失手夺了文秋的性命,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慌忙唤她,她没反应。他怕了,赶紧叫来了120。

李显白没想到这次借着酒劲,下手如此之重。看着文秋受伤晕迷,他只感到害怕,却没有心疼的感觉。生理上的疾病,扭曲了他的心理。他不再是过去那个疼她、爱她、敬她、宠她的丈夫了。文秋绝望到了极点,醒来后看到李显白,虚弱地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李显白惊恐地望着绝决的文秋,他万没想到文秋会说出“离婚”两个字。

“不,文秋,我是爱你的,你最清楚。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打你了。我保证。”

文秋木然地望着生催泪下的李显白,心灰意冷,不再相信他的话。

“你保证过太多次了,你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你每次打我折磨我,就让我对你的爱少了一分。李显白,放过我吧,我想过平静自由的日子,我害怕你。”

李显白慌了,他扑过去,抱住还在打点滴的文秋,使劲摇晃她的身体,打铁的双手握得文秋的胳膊生疼。

“你别怕,别怕,我再也不打你,不折磨你了”,他的眼泪和鼻涕滴到了文秋的病服上,惹得她一阵恶心。

“你改不了,我也不信你了。你看到我恨,我看到你怕,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文秋不为所动绝望的样子惹怒了李显白,他狠狠掐着她的胳膊,阴郁邪恶的眼神又盯牢了文秋,“想甩了我是吗?做梦吧。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离开我。你去告诉你的相好,我不会让他得意,有我在,他或者他们休想靠近你。”

李显白丢下文秋走了。病房恢复了平静,静得能听到文秋的呻吟声。

【18】

钟然给文秋打了无数个电话,终于接通,才知道她住进了医院,这次被打得险些没了命。他想冲过去质问李显白,终究也只是在心里愤恨着,没能成行。为了文秋不再被李显白怪罪折磨,他忍着没去医院看她。

徐曼赶到病房见了文秋后,不停地指责她,说如果不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李显白的事,以他对她的爱,断然不会下这般狠手。文秋死死盯着母亲一张一合地嘴巴,直到看不清它,母亲依然数落着她,同情李显白。她迷惑了,母亲怎么变得这么陌生。

李显白接文秋出院这天,徐曼拉着他结实的胳膊,望着他英俊的面孔,流着泪说:“显白,文秋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教训她。你对我们家有恩,文秋理应善待你。不过,夫妻间也不能动手,动手会打散感情。”

李显白心里一阵感动,想起与文秋曾经有过的温情,眼睛一热,红了眼眶,向徐曼保证,绝不再让文秋受伤。徐曼放心地笑了。文秋漠然地看着母亲,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文秋猜得没错,李显白在人前的保证,最终抵不过他内心的扭曲和变态。刚一到家,他便因文秋对他的冷淡而变得暴躁,继而又将文秋扇倒在地,坐在她身上凌辱了她。

刚刚恢复的身体再被摧残,文秋躺在地板上,心灰意冷。她不挣扎也不反抗,可她眼里满是愤恨的怒火,像要烧化他。李显白吓了一跳,去捂文秋的眼睛。文秋推开他的双手,拼足力气说:“除非你打死我,折磨死我,否则我一定跟你离婚。就算在同一屋檐下,我也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蹂躏的对象,我恨你,恨死你。”

李显白闻言愣住,内心一阵无趣也觉害怕。他悻悻地离开文秋的身体,嘴里骂骂咧咧走进了卧室。文秋忍着疼痛,从地板上慢慢爬起来。她心里没有希望,眼里却有了光。

【19】

文秋在家休养的日子里,钟然每天发信息问候她。如果她方便,他便会给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安慰鼓励她。每天能听到钟然的声音,看到他的信息,文秋感到无比温暖。他给她的信息,她都好好保存着,一个人时,拿出来看看,就好像身边有了一个爱她的人,在守护她。

钟然多日见不到文秋,心里的想念出乎他的意料。看到单筱云得意地顶替了文秋的位置,出演穆桂英,他为文秋不平,也痛恨李显白的狭隘。想到自己的婚姻,想到文秋的美好,钟然不禁感叹:谁说好人一定就有好报。这世间无良却过得得意风光的人,岂止一两个。

文秋身体恢复后,回到单位,看到《穆桂英挂帅》的宣传海报,遗憾悲伤布满眼底。单筱云在她面前掩饰不住的得意,她做不到漠视,从而更恨李显白的多疑和暴虐。离婚是她的目标,她已下定决心。

钟然始终用温柔的目光注视文秋,他无法靠近,只能在心里陪伴她。心领神会的爱恋充盈着两人的心,给他们各自悲苦的生活,带来了些许快乐和希望。中午食堂里人多眼杂,他们纵然想在一起说说话,也没这个胆量。

人言可畏,由不得人不信。尽管两人清白如水,可世俗就是见不得他们对彼此的倾心与爱慕。文秋本已豁出去,可见钟然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模样,她又觉得很没意思。似乎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躲躲闪闪。上苍没有限制那份纯净的感情在他们心里流淌,可是世人借着世俗的高尚,就是不许。

钟然给文秋买了营养品,总是要趁没人时,悄悄给她。嘱咐她多休息,别去想换角的事情,身体恢复后,一定会有许多机会等着她。每每这时,文秋注视钟然的双眼,定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他的脸,脑海里却全是他。

“干嘛这样偷偷摸摸?我们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做,不是吗?” 文秋心疼他们的感情,也不悦看到钟然的小心翼翼。

钟然无言以对。纵然他内心对文秋满是牵挂和爱恋,他也终归要面对那撇不清的现实关系。他对秦珊仅有的那点感情,早就在她终日的歇斯底里中消失殆尽了。可是,她和她家人给他带来的一切,已牢牢束缚了他。

他对未来没有憧憬,只能把那份纯粹的感情深埋心底。相见恨晚的渴望,温暖也折磨着他,却也只能苦了文秋。

晚上下班后,他俩都不想回家,能多在路上并肩走一走,也是好的。钟然曾问过文秋,有没有想过未来?文秋柔柔地看他,轻轻地说:“经常想啊。想着能跟爱的人在一起,去一个小镇,过最平凡的日子,无争无抢,却也不会失去。一起看日出,一起迎夕阳,只有我和你,多好......”

钟然看她流了泪,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也想这样,与文秋一起,度过余生。

夕阳的余晖美丽却也短暂,他们并没想到并肩行走,默默在心里感动彼此陪伴的当儿,有个人却在不远处,注视他们的背影,露出阴阴的冷笑。

【20】

新戏《穆桂英挂帅》首场开演的当晚,文秋出乎意料来到后台化妆间,帮忙剧组做些杂事。惹得大家感动也同情她。钟然上台前看到文秋,惊喜也担忧,“怎么来了,不会觉得伤心难过吗?” 他知道演员都在乎这个,看到自己的角色被别人拿了去,心里的悲痛不言而喻。

“不会,跟大家在一起,心里会暖。不想在家里面对他......我想听你拉琴......” 文秋勇敢地注视钟然,心里对他充满了渴望。

她没告诉他,李显白依然每天折磨蹂躏她,可她不再害怕。

她没有告诉他, 每当李显白凌辱她时,她就闭上眼睛,在心里拼命想他,想他可能对自己的呵护和爱怜,这样一想,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便会轻了许多。

“好,我拉给你听,你好好在后台呆着,演出结束后,我送你回家。” 这是钟然第一次主动说要送文秋回家,面对文秋的坦然,钟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对不起文秋的信任和依恋。

大幕在钟然精美娴熟的演奏中拉开,单筱云在人们对文秋的呼唤声中走了出来,她心里有些气,更多的是窃喜与兴奋。她知道好戏即将开始,不止在台上。

文秋在后台帮助演员们整理行头,叠好服装,默默地聆听单筱云远不如自己的唱腔,心中一阵失落。好在有钟然的琴声,心里舒服许多。

没人注意一个小个子女人面带怒容走进了化妆间。当人们听到她嘶哑的喊声时,她人已站在化妆间中央,丰满的身体和满腔的怒火,险些把那紧裹在身上的衣服给撑破。

“文秋,文秋呢,你给我出来,你个不要脸的女人!” 人们看到秦主任的女儿如此发飙,虽不知什么原因,却觉察到事情不妙,下意识想保护文秋。文秋正在离舞台最近的门口仔细听戏,完全没听到秦珊的叫喊,直到她的衣领被秦珊从后面死死拽住。

秦珊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文秋的脸上立即出现了红指印。还没等她开口,秦珊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拼命拉扯,文秋痛得叫出了声。

人们慌忙上前拉开秦珊,文秋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内心充满了屈辱感。她拢了拢头发,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情,脸被打得很痛很痛,心更疼。她幽怨地瞪了一眼秦珊,“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

秦珊见到文秋被打后,依然难掩的优雅和高贵,心中充满了妒忌和愤恨。她环顾左右,拿起桌上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快步走到文秋面前,猛地将杯中水泼向她,“贱人,给你点教训,让你勾引我老公。”

水进了眼中,泪便看不见了。文秋任秦珊拉扯、推搡她,并不反抗,脸上却露出倔强圣洁的悲壮,“我没有勾引你老公,你侮辱我就算了,又何必轻贱了钟然。”

秦珊闻言一愣,气势瞬间减弱,随即疯了一样骂文秋,打她,文秋就是不还手,也不求饶。她在被打的时候,流出了眼泪,可是脸上却带着鄙夷的笑容。这让秦珊更加愤恨,下手越发重了起来。

钟然和单筱云结束演出奔到后台时,秦珊已俨然一个泼妇,头发凌乱,衣服皱在肥胖的身躯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揪着文秋的头发不放。

钟然大叫一声:“放开她,你怎么这么狠毒!” 他扑过去,推开了秦珊。

“啊呀,你为了这个贱女人,竟然敢打我啊,我跟你拼了。” 秦珊暴怒,她冲上去抡起胳膊,重重地打了钟然一记耳光,他竟然敢在众人面前推她吼她,他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你若不想再在这里干下去,你就护着这个女人。你忘了我和我家人对你的恩情了。你不觉得她很下贱吗?自己有老公,还跟你眉来眼去的。她要是好女人,她老公怎会每天晚上把她修理得狼哭鬼嚎?你敢再跟这女人勾搭在一起,你知道我的厉害,别忘了你是怎么离开北京的!”

钟然和文秋这一刻,都愣了。秦珊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

钟然害怕了,他知道秦珊的厉害,她控制他像驯兽师控制小动物一般。说到底,他离不开因她而得到的一切。钟然退缩了,他不再言语,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殴打谩骂的文秋,心疼得想流泪。

秦珊这一刻觉得委屈极了,歇斯底里哭着冲向钟然,用头顶着他的胸膛,“你怎么能喜欢她,你怎么能爱她,你怎么能忘了我的存在和对你的恩情?”

钟然眼里充满了泪水,目光紧紧追随着文秋,想把她永远印在脑海中,“没有......我没有......"

文秋定定地注视软弱忐忑的钟然和疯癫无理的秦珊,疲惫地叹了口气,虚弱地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服。随即她笑了,笑出了眼泪,她感到身体和心都冰冷得犹如坟墓,“他没有喜欢我,更没有爱上我。是我主动的,是我爱上了他,喜欢他。我们什么也没做过,你应该相信钟然对你的爱,不要轻贱了他。他不会为了我而伤害你,他心里明白,我不值得他这样做。”

秦珊得意地一把抱住钟然,以胜利者的姿态冲着文秋“呸”了一声,“臭女人,还想跟我抢老公,看他敢要了你。” 单筱云躲在人后,目睹这场精彩,脸上露出了痛快的冷笑。

文秋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在钟然心疼愧疚的目光和众人惊讶的注视下,慢慢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再没回头。

【21】

两年后,单筱云已经成了A市京剧院的青衣头牌,可戏迷依然想念文秋,时不时会有人在传达室问老大爷:“文秋姑娘怎么不再演出?” 老大爷除了叹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单筱云在京剧院呼风唤雨的时候,也曾在夜晚想起当初给李显白和秦珊打电话时的场景。她成功且巧妙地赶走了文秋,没人怀疑她在其中使的坏。而她使下了坏,反而成了A角,她挺得意。只是每当在剧院走廊看到一幕幕戏的剧照时,她不敢注视文秋的眼睛。

钟然成了A市京剧院的首席京胡演奏家。他依然忍受着秦珊每天的猜疑和谩骂,生无可恋,却没勇气脱离她。他过得无趣也无奈。

有天周末,秦珊撒娇地对他说,想给生活来点仪式感,让他开车带她去郊外。于是他驱车带她去了一个无名小镇。那里还没被开发成旅游区,一切都在古朴中幽静着。

秦珊快活地在青石路上跑着,那矮胖的身体与小女孩般活泼的表情,形成一副令人不愿直视的画面。钟然跟在她身后,厌恶地扭头避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

两年过去了,钟然始终惦记思念着文秋。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曾去她家的小区问过物业,得知她搬走了,在一个阴霾的早晨,拎着简单的行李,搀着妈妈。没人知道她们的去向,也没人像钟然这般惦记她。

他一直记着那晚她挨打后,在他懦弱无措时,把他们不被世俗接受的所谓“爱恋之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的悲壮。她的心那一刻得多痛多苦啊,他自责也心疼。

他好想告诉她:她值得他对她好;他真想给她幸福;余生,他想跟她一起过。他好想好想......

“你想过未来吗?”

“经常想啊。想着能跟爱的人在一起,去一个小镇,过最平凡的日子,无争无抢,却也不会失去。一起看日出,一起迎夕阳,只有我和你,多好啊......”

钟然的泪湿了眼睛,他仿佛又看到了文秋温婉美丽的身影。

文 | 枫叶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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