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腊月，就闻到了过年的味儿，随着日历的翻动，那味儿愈来愈烈。
高高挂起的腊猪肉虽然比去年少了几块，但多了熏鱼、辣鸡，还有一块带毛的野鸡。望着随风飘动的野鸡羽毛，九月说是自己去山上撵野兔时顺便把野鸡按回来的。
“那你撵的野兔呢？”胡豆问，胡豆是九月的儿子。
“手里提着野鸡，还去撵野兔？你是想让公放过那野鸡？公最喜欢野鸡，他才不会做那蠢事呢！”竹子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夸张地瘪着嘴，像一个大人一样，用足劲咬着“野鸡”两个字，挤眉弄眼对着他爹胡豆说。
“啪——”
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竹子红嫩的脸上。
竹子抬头看打他的人不是他口里喊的公，也就是胡豆的爸——他平时随时随地喊的“胡豆的老汉”，而是大姑金枝，于是悄悄把身子往后退了退，把后背紧贴在墙上，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瞧见他爸胡豆正怒视着金枝，挺凸起来的肚子气更壮了，一手去摸脸颊上那红中带白的手指印，一手理直气壮地指着金枝，大声质问：“你为啥子打我？”
“为啥子？为啥子你不晓得？一个奶味儿还没干的小屁孩，一天到黑说啥子野鸡野鸡的？”金枝一双丹凤眼盯着竹子，眼角的余光却散过去，罩在她弟弟竹子的脸上，鼻子里轻哼一声，继续用抑扬顿挫的普通话斥责明天就满六岁的侄儿竹子：“都说儿子是老子的影印件，果然不假……”
“你更年期到了么？还是哪个惹到你了？一天到黑打鸡骂狗没开你腔，你还要打人？你来打我好了！”
胡豆站起来，一米八几的个头，威威武武却没有把他姐金枝的嚣张气焰压下去半点，反到把金枝的鬼火勾了出来：“你想爪子？想打我是么？”
看金枝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切菜刀，胡豆毫不胆怯昂首挺胸向他姐逼过去，那架势，如果金枝敢再动一动，那像蒲扇一样的巴掌就要扇过去。但看他姐不屈不挠硬抵过来，只好假装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一笑，低声下气地说：“算啦，我不跟寡妇一般见识。”
“你狗日的还是个人吗，那是你姐！”坐在沙发上一直没吭声的九月，把刚才胡豆发给他的烟从耳朵上取下来，擒着过滤嘴那头，把香烟在另外那只手背上捣洗红苕一样捣了几下，然后再慢吞吞点燃，“吱——”地一口，吸掉半支。
“你们大哥莫说二哥，都是光棍一条，现在胡家四条光棍了！”竹子悲天悯人，老成得几乎要仰天长叹。
几个大人笑起来，九月一巴掌打在竹子的屁股上，嘻嘻哈哈大笑道：“你个小狗日的，沟子上蛋黄都还没干，晓得的还不少咦！一哈哈野鸡，一哈哈光棍，你晓得光棍是啥子？”
“光棍就是你这样没得婆娘的人么，自己婆娘没得，就只有去偷野鸡么，你不是给我说家鸡没得野鸡香么……”竹子就像肚子里吃撑了豌豆，也不看大人瞠目结舌的难堪样，一股脑儿吐出一大堆话来。
一直在外打工的胡豆吃惊地看着他爹九月，眼睛里慢慢凝聚出不满甚至仇恨来，金枝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扔在家里祖传的八仙桌上，刚才对胡豆的煞气全部撒到她爹身上：“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我妈才死了好久你就……你还有没有良心……呜呜呜……”
竹子吃惊地看着他大姑突然哭起来，悄悄地顺着墙角溜走了。
“你哭丧啊？你妈死得到老不少，我还是个人啦……”
但九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随即恨声说：“小娃儿的话你也要听？难怪许民要和你离婚！”许民是金枝的男人，京城郊区农民，长期在北京城里当包工头，和金枝结婚三年，前两个月离婚了，金枝这才回老家来过年。
“不管小娃儿还是大人，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该落教了。”胡豆有些气愤，压抑着说。
九月蔑视地一笑：“管好你自己才最重要，婆娘都整脱了，还好意思在老子跟前拽？”
“我的婆娘整脱不整脱关你球事，你不要给我丢人现眼哈！”胡豆本来还想再骂他爹几句，但看金枝耸动着肩膀哭得伤心，强忍着把嘴闭上。
胡金枝哭得一塌糊涂，伸手去摸兜里的纸巾，却不想摸着一团柔软的东西。
“这是啥子？”金枝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躺在床上，又做梦了。
枕头已经湿了一大块，金枝把头挪了挪，再也睡不着觉。
想起白天和娘家兄弟胡豆、侄儿竹子以及老爸九月凑在一起，真像竹子说的那样“胡家四条光棍一起过生活”，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
一年前才过五十岁的母亲忽然死了。
这个家一直是由母亲支撑着，老爸在外跑生意，东买西卖，赚的钱除了自己吃吃喝喝，余剩下来的才拿回家来。母亲从来不说多也不嫌少，老爸回来好饭好菜像个客人一样款待，同村的人都说老爸才是母亲的爹。母亲任劳任怨，贤惠得很，把家里家外打理得紧紧有条，慢慢伺候着两个子女结婚成家。
胡豆读书成绩不好，初中没读完就出去闯荡，不几年长得牛高马大，却不是金枝说的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胡豆头脑灵活，处事比豌豆还滑头滑脑。二十岁那年就结婚生子，然后带着刚坐满月子的老婆出去打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听说混得很好，就是从来没有拿过钱回家。后来……后来就是胡豆一个人回家，说是自己把婆娘“丢在外面”了。
金枝读书成绩好，考上大学还读了研，好歹也算给识字不多的胡家人争了一口气。但研究生毕业，不知是那根筋搭错了线，当然也有说金枝终于开了窍的，就和许民结了婚。
许民是北京郊区一农民，能说会道聪明精干，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凭着巧舌如簧和帝都子民的自身优势，先是俘获了金枝的芳心，后来又去折腾包工。许民和九月一样，听说在外混得风生水起，但拿回家来的钱不多，只够金枝花销。结婚三年，金枝没回过一次老家，父母说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金枝也没有答应，可能跟手中经济拮据也大有关系。
就是胡豆要想去许民承包的工地打工，许民也从来没有答应。这可能是胡豆对唯一的亲姐姐不待见的原因吧？
但他们哪里知道金枝过的什么日子？许民坚决不让金枝出去做事，说是自己养得起她。头二年虽然钱也拿回去得不多，但还经常带着金枝出去应酬，后来慢慢地也不把金枝带出去，而自己也减少回家的次数。见多识广的胡豆知道姐姐的情况后，直言不讳地骂金枝：“你读书读傻了啊？许民百分之一百在外有了新欢，但这个烂贼还把你当个菩萨养在家里，等哪一天你年老色衰，他会把你一脚踢出去的。”
“啥子百分之百？任何事情不要那么绝对好不好？我和许民是有感情基础的。”金枝说这话时，自己先底气不足。
倒是闻知消息的母亲。特别打电话给金枝：“你要么出去上班挣钱，女人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才独立；要么生个娃，家里有娃才拴得住男人的心。”
许民还是不要金枝出去上班：“我养得起你，你出去挣钱让我的脸往哪地儿搁？”也不和金枝生娃：“我们还年轻，家里又没有皇位要去争，生娃的事等等再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许民回来哭丧着脸说：“遭了，你救救我！”金枝才晓得许民在外“把一个女人肚子搞大了”，如果金枝不出手相救，许民只有去坐牢。
“也许是许民一时糊涂吧？”金枝心里想，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鬼混，反正自己的男人也不吃亏，要不拿点钱给那女人，蚀财消灾。
“肚子里的娃可以处理，那个两岁的娃咋办？”许民可怜兮兮地说。
金枝这才搞明白：许民和自己结婚三年一直出轨，大儿子都两岁了！
为求解脱，金枝宁愿白和许民睡三年，也坚决地把婚离了。
但“离异”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女人就是一盘过时的黄花菜，不过好歹这“黄花菜”有了让人艳羡的帝都户口。金枝决定趁着春节，回老家过年。梳理梳理心情、看看老爸兄弟子侄，再作打算。
自从回来，就听到关于老爸的风言风语，大多是支支吾吾说老爸和女人的事。
金枝想，老爸才六十上下，身体健康精力十足，想女人也是正常。但你想女人就明媒正娶啊，怎么像邻里隔壁说的那样“要去偷”？
父女之间说这些话题有些尴尬，特别是金枝又是知识分子，于是背地里委婉地给弟弟胡豆说了。胡豆脸黑得像要涨水∶“你说得倒安逸，明媒正娶？屋里有钱吗？那老家伙又不做农活又不出去做生意，全靠我挣钱养他！”
“你把老爸喊老家伙？老爸出去了谁给你带竹子？”金枝不满意胡豆出言不逊∶“再说，没钱就不能让老爸再婚？”
“你本事大，你去给他找一个不要钱的回来嘛！”胡豆脸红脖子粗，指着埋葬他妈的地方，大声说∶“你不把妈放在心上，但她还是你妈，你去刨开那里的泥巴，看看妈的骨头烂了没有？”
看胡豆一脸泪水，金枝不晓得胡豆是真想她妈，还是怕他爹九月娶后娘要花钱？
“你要为竹子着想，竹子这样跟着老爸下去，将来咋成……”金枝想竹子像小大人一样说话，连说话的口气、神色都和老爸九月相似，那滑头劲比他爹胡豆更过之而无不及，心里焦躁起来。
胡豆不知是不是误解了金枝的意思，硬生生地打断金枝的话∶“他成家不成家关我逑事！我把他养大就算尽到了义务。”
“你这样是不负责任！”金枝气鼓鼓地说：“养娃就要让他成才。”
胡豆冷笑一声∶“我不负责任？你负责任你哪凯（怎么）和许民结婚三年又离婚？你是怕负不起责任你才结婚三年都不生娃！”
看着胡豆不屑一顾扬长而去，金枝心里喃喃地说了一声∶“唉，这家里怎么能缺了女人，要是妈在就好了！”
“过完年，自己离不离开这里？”金枝踌躇着钻进灶房，为那三条光棍做饭。
灶塘熊熊的火光里，金枝仿佛看见母亲蜷曲着身子，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