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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爷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别说读书识字了。他说上私塾那都是地主老财家少爷们才干的事,我能活着长大就不错了。
在我小的时候,跟外爷外婆住同一个窑洞。晚饭后就上炕睡觉,油灯下,外婆戴着老花镜拿起我的贴身衣物抓虱子,她沿着每条衣缝逐步递进,地毯式搜索,时不时用指甲挤出清脆的爆裂声;外爷给旱烟锅子里填满细碎烟沫,用拇指一遍遍压瓷实,他含着烟锅另一端乳白色玛瑙嘴,越过我头顶伸长脖子够到灯芯上抽着,浓烈而刺鼻的浓烟从嘴里吐出来,我呛的直咳嗽,他满足地靠在枕头上,黄铜烟锅在昏暗中忽明忽暗。等外爷抽完烟过足瘾后,就会给我讲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外爷说他在八岁之前就没穿过裤子,夏天还好,冬天除了吃喝拉撒几乎都是在炕上猫着。那时候冬天比现在长得多,也比现在冷得多,十月(外爷从不用阳历)里就开始下雪,一连好几天不见晴,风呼呼的刮,像大人的巴掌一样抽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最愁的是出去拉屎撒尿,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想跑出窑洞,实在忍不住了才鼓起一口气跑到院墙的角落里,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后再跑回来。炕上没有被子,只有几个掉毛的毡筒,爬在里面捂大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一个冬天出去,脸上、手上、屁股上都会冻出裂子。开春天暖和了他们光着屁股到处跑,在山里捡地软软、拾柴火……直到九岁他母亲才用碎布片为他拼凑了一条花裤子。
那年我年龄还小,把他说的话当故事的听,很难理解,脑海里想象着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整天光着屁股在外面溜达的样子,不禁在被窝里笑出声来。
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说的就是外爷这样的人。他说年轻时在生产队里跟记账的老会计认过几个字,也都是些比如“铁锨、榔头、羊、驴、牛、马”这些跟农具和家畜相关的字。有意思的是在我还没有上小学之前(我是七岁才上小学的),他把他认识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字手把手的教给了我。我至今还记得,他把一个捡来的电池砸开,拿出里面的碳棒抓住我的手在院子里一遍遍的教我写字。我还算是有些天赋,照着样子歪歪斜斜的画了几天,在有了七八成字的样子后就拉着母亲来看。
母亲是上过中学的,后来我上小学后再聊起这件事时,她才说那时候你外爷教你的那些字十个有九个都是错的,不是少一横就是缺一撇。可我只记得外爷曾用一支碳棒教我写过字的情景,具体教我写的是些什么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么遥远。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换一种话说,我的外爷才是我人生识字的启蒙老师。
外爷很喜欢看历头(日历,一种红色封面的薄薄小册子),每年春年前都会托人在集市上买一本回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会手不释卷的研究好几天。我和弟弟了小学后,外爷碰到不认识的字都会叫我和弟弟给他念念。去年他来我这里过春节,元旦后就嚷嚷着叫我给他买本历头。我在网上买了本给他。
于是,在那个窗外阳光明媚的休息天下午,我在书房里看书,外爷躺在沙发上看他的历头。画面显得静谧而美好。但没一会儿他就像多年前一样喊我去客厅给他认字。
我说露字,就是白露的露,每年白露一过核桃就能吃了。
过了会儿他又喊我:来给我再看一下这个字。
我看着他手指的地方说:坤字,乾坤的坤,《周易》里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是天,坤就是地。
哦,是坤字呀。他说着又在嘴里念了两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了。
我给他念完字后回到书房屁股还没坐稳他又喊。几次三番,我就有些烦躁了。往往是我前面教他的后面就又记不起来了,就气愤地说他是”狗看星星不知道稀稠”。
这句话是小时候他说过我的。风水轮流转,在三十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又把这句话还给了他。语气自然的就像他当年骂我一样。于是,他就不啃声了,再也没有喊我,我难得安静地看了会儿书。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出去倒水,发现外爷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冬天的太阳隔着玻璃照进来,落在沙发上,落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落在像葱须一样的白胡子上。看着茶几上放着的历头和烟袋,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小时候外爷教我用碳棒写字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镜头撞进脑袋里,无比清晰……
我有一丝内疚,我不该说他不知道稀稠,我应该对他耐心一点。他记不住字很正常,我似乎忘记他已经八十六岁了,当下陪伴他的时光比我看再多的书都重要。
我是他孙子,他是陪伴我长大的外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