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人类描述距离惯用时间,或许是因为空间描述略微抽象。虽然抽象往往也意味着准确。你看光年不就是距离吗。
这是我自有的聊以打发时间的一套歪理。
但这套法则在对于描述我本人所历的空间与时间时还是失效了。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我到底走了多久,或者,多远。
沙漠与冰雪,酷热与严寒,我都曾路过。早已麻木的漫长人生中,偶尔回神,如果环境稍微好些,我会比较有心情走得慢一点,顺带思考人生。比如有一次我想起了逐日的夸父,他逐日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是不是对自然界产生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莫大的好奇之心,是觉得太阳亮晶晶的好看,还是觉得暖烘烘的想摘下玩耍,当他的目光全然被其吸引,他还有空低头看看自己吗?还想起了被放逐的西西弗斯。夸父逐日,好歹心中有所寄托,有所渴求,好歹最后死于他所心念的事情上。而西西弗斯心中没有太阳,只有石头,也许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不会累,只是他的路没有终点,永生永世地放逐,永远没有完成,永远被折磨——或者这样,换个说法,因其不完成,反而是完满的成全了他一生,在这不完成中他将永恒。我提炼出的东西方文明的肇始中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永恒。
什么是永恒,我想没人比我更深刻地体悟到这点。我早已说过,我一个人,走了太久太久了。
我遇上过极其漫长的黑夜,那时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我当然知道黑夜很长而白昼必将到来,可我心中慢慢升起一种似乎杞人忧天的害怕:我等不到了,再也等不到光明了。
我多数到达的是人迹罕至之处,但偶尔也路过城市。我曾经到过一所彩色的城市,彩色的玻璃,彩色的砖瓦,所幸这里阳光不太强,才没有被晃到眼。这里还有白色的鸽子啄着黑衣女人的手,护城河淙淙水声流淌,报时的钟声久久不去,吟游诗人低沉的嗓音缓缓地念出一句古老的诗,又很快散在风里。
但我没有回头。就像我曾经经历过的,我心里有一种开始十分强烈,但后来并不明显的意志在支撑我疲惫地挥动双腿奔跑,当我一旦萌生稍微停一停的想法,双腿便像卸了力般再也无法跑动。然后铺天盖地的心理上的倦怠将我包裹。停留不得,否则万劫不复。即使我怨恨,麻木,但还是不能停,双腿灌铅,喉咙冒烟,被炙热烘烤,被严寒环绕,被绿洲拥抱,被山水亲吻,都不能留。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走。
后来我遇到一个人,相貌记不得,只想得起他干净澄澈,笑意温柔,向我打招呼,我也想对他笑,回他的问候,但是唇角只扯出一个细微的怪异的弧度,我就下意识地避开。继续我的漫长的旅行,像被放逐人世永远游荡的幽魂。
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还记得有个人,说她忽然在某一瞬确信额外维度的存在,一二三四外,还有别的维度,而维度也并不都是笔直的。这使我想起,我也曾有过某瞬忽然确信点什么的经历,我确信的是:每个个体来到世上都是伟大的意外,不可复制,没有转世,只有一次。如果按照那位牧羊少年的话,这就是:上帝,或者说宇宙间某种什么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被我和她捕捉到了,于是我们突然有了这样一种确信。
当然我也确信,我不是第一个一直不停走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类世世代代,庚续多年,不会差我一个,尽管或许我们不在一个时空,无法感知彼此,永世不会见面。但这仍是我为数不多欣慰的一点。
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还要继续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