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要西特来。” 阿娘甫一坐定,养老院走廊的长凳,就劈头盖脸一句。我们的问候一时语塞,良久觅到词句,零零落落,“不会的呀,侬精神老好的。”
这是阿娘入住的第二个周末。第一个周末,我们拎水果牛奶,兴师动众探望。长凳坐人,不方便讲话,就去走廊尽头。伊似乎已经适应,急不可耐开始交待。交待钥匙,交待扇子,甚至交待抽斗里厢几粒糖。衣裳家生,各种物什,等伊走了,再动。
风呼呼贯穿走廊,像时间之河贯穿人的一生。距离阿娘过世,还有五个月光景。
自打阿爷过世,伊独居半年。初期孵太阳,就算听不见,电视坚持开;当中爸妈带去太仓两日,应是最后的出游,开心得不得了,演示杨氏太极,有模有样,不愧是拜过名师得过奖;后来突然消瘦,从面孔开始,趁不注意,偷偷脱了阳界的面具;终于一日里,脚浮肿,一塌糊涂,才呼唤儿子,“伟庆啊,吾哪能走不动路!”
阿爷临走前,吃饭照料,全凭伊操持。儿孙请的阿姨,做两次就回绝,事必躬亲,一言九鼎。然而不可避免,阿爷日渐虚弱,阿娘愈发聋膀。老头老太的衰败,像两根暴跌的K线,互相踩踏,旋踵而至。阿爷最后那个月,几次听伊唠叨,“老头子老得这副样子”。伊的印象里,应该有我无法想象的风华正茂。
阿娘对自家人,在我看来,盲目的乐观主义。两个儿子老好,两个孙子老好。有力道,天天去三观堂,祈福后辈。所以老头子福气好,儿子孙子福气好。对我唯一次评价偏离,是晓得跳槽工资,“侬运道哪能噶好!”
一八年我开车,带两老往浦东北蔡阿娘老家。事先未告知目的地,临到惊呼,反复骄傲感叹,“养儿子好吧”,逻辑迷人。伊扶练塘桥,怔怔张望。那个村子,三面环河,风水好极。九十年代动迁拆光,毫无旧日迹象。现今沥青马路,门口守卫森严,招牌赫然,中国浦东干部学院。
老人保守而倔强。房子有的住,肉有的吃,还有啥不满足?车子尽量覅开,房子尽量覅买,旅游尽量覅去。老爸分到房子,请伊去住,终于心动。但是反被阿爷拒绝,“不好搬,搬过去,阿娘要死了里厢。” 讲起来,要怪就怪,两年前暴雨。
江湾镇历代上海洼地,下水道改造老大难,年年瀑水。老人住一楼,往往成灾。那年连日大雨,房间水漫膝盖,白天塑料桶舀水,夜里安排宾馆。几日方才消停,床脚木头泡烂,人发毛病。阿爷肺结核,隔离服药,胃口全无,瘦骨嶙峋,差点没命。阿娘胸痛,咳嗽不断,多数乳房癌晚期,切片不做,就开中药保守治疗。
城市最角落的暴雨,老年人氽浮,尊严丧失,时代东去。
我们讲回养老院之前,再谈点简历,撑一撑人物形象。阿娘玻璃厂退休后,随爸妈下海看柜台,每日下来,分厘不差,想来是上海独有的精细和警惕。爸妈羞于告诉我,老人坚持工作,曾于长春路菜场,看公共厕所,打人生最后一份工。
还有一事赘述,虽是那个年代的鸿毛。文革中间,阿娘作为工人代表,曾入住同济指导工作。好在务实,没乱指挥,有学生成名,还惦记伊。一零年请阿爷录视频,回忆毕生。阿娘坐角落,几次三番喊停,“老早事体有啥讲头!” 闭口不谈的,成功带进棺材。
养老院的最后五个月,除去注定枯老,还有两件明显不愉快的经历。一件是争执:对床的老太行动不能,老头忠心耿耿,每日穿越城市照料。阿娘常呆厕所,对于使用的时长,双方起了隔阂,以无可查证的倾角,滑向水火不容。传阿娘以我未知的另面,挥舞拐杖,凶猛沪骂。
另一件是欺骗:阿娘端午嗜粽子,不能手包,不方便买,就请人代买。护工讲没买到。阿娘讲闻到香味。护工讲走廊你来看,确实没有。阿娘将肯定偷吃了。护工讲阿娘糊涂,脑子瓦特了。最终这桩罗生门还是有解,两周后护工怕我们告状,讲考虑阿娘肠胃,粽子帮忙吃完。
我去养老院总是突袭,往往周末桌游前的,顺道一拐。最后一探,是七月底盛夏周日。伊人生最后几天旅程,我都是听说。听说肺部积水突然严重,叫来救护,几晚无法好转,迷离中还反复想起身。听说最后吃足了苦头。
一九年的台风叫利奇马,八月七日吹过上海。骤雨停歇,生命落幕。
我不愿停在这个结尾,所以倒退前述那个周日。窗外太阳澄亮,树影斑驳,病房安静,微风拂面。阿娘看到我,定格两秒喊,侬哪能来了。我们侧坐床沿,贴耳讲了一些话。我讲要不带你出去玩,没直接拒绝,竟有些同意,反问我去哪里。我讲老爸马上度假回来,伊让我转告,少出去白相,上海什么没有。那天阿娘依旧着碎花单衣,神情自然,状态非常好。
我走了。伊讲不送了。讲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