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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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主题写作“家”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夕阳透过几棵秋树纷乱的枝杈落在有露水的地面,眼前的景物充满寒意。忙完秋收的父母趁着我上学,又偷偷地溜走外出务工了。没让我送,也没有道别。妹妹秋颖和我一样心思沉重地坐在院子里小凳子上,看着爷爷、奶奶入住我们家,接管这里的一切。他们知道我们兄妹正处于伤心难过的时候,就叹口气没叫我们帮忙整理东西。

我处在生育政策非常严格的时期,养儿防老的传统理念与只生一个好的要求在农村产生各种各样的故事。村里为了生儿子想了很多你想不到的办法,给我们这代人造成了许多深刻的记忆。秋颖的出生是个意外,家里人以为她是男孩,就想尽办法保护她的出生。待她生下来的那一刻,除了我父母其他人都很沮丧。大伯家四个堂姐、三个堂妹、一个堂弟;堂弟是老幺。村里其他这样的家庭也多。与我同龄的男孩只有一个,女孩却有十多个。那个同龄的男孩比较肥胖,被家里很娇气的宝贝着,很少走出院子与我们一起玩耍。因此,我小时的玩伴基本都是女孩,比贾宝玉身边的女孩都多。一大群到处疯狂跑着玩的小孩子,我鹤立鸡群的是个男的。我陪她们一起踢毽子、跳绳、玩小石子,性格中阴柔的一部分可能就是那时被影响的。少年长了胡须,我忍着剧痛偷偷一根根地拔掉。不知情的爸爸忧虑地说,山海从小没男玩伴,这不会导致他基因变异了吧,怎么看都像小女孩。

同龄的女孩多,比我年长的女孩更多。我们那时喜欢玩过家家的角色扮演游戏,有新娘子、新郎、媒婆、双方父母、喝喜酒的;我们通过说媒、相亲、下聘礼、举办婚礼、洞房花烛等流程来演,后来游戏更是复杂到要给新娘子、新郎官制造感情矛盾。年长的扮演男女双方父母,嘴巴灵巧地扮演媒婆,而我始终只有一个角色,新郎官。

日子无忧无虑地这么过着,直到年长的姐姐们在洞房花烛的事情上要求逼真,让一切发生了变化。她们带着我们到没人在的柴房、无人经过的干涸壕沟,神神秘秘地导演洞房花烛,甚至亲自操刀示范。在我意识到情况可能有点不对,明确拒绝依然被强迫后,我爆发了,威胁她们要告诉大人,这事情才告一段落。她们掐我脖子害怕我喊出声的恐惧,我用了很多年才慢慢消化掉,不再做各种各样奇奇怪怪恐怖的噩梦。

告诉大人,只是一句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威胁。我们大部分都是比较小的留守儿童,村里的中年人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我们的年龄从刚戒奶的幼儿到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哥哥姐姐是不在村里的,男的在外面做着比较赚钱的体力活;女的会去衣服厂、纺织厂等做些较轻的体力活。一分辛苦一分收入。在经济持续上升的年代,我们也知道发展是硬道理。

年迈的爷爷、奶奶,根本问不住我们这群孩子。他们只要求我们饭点知道回家吃饭就行,连你是不是准点读书上学都不问。傍晚,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升起,我们若玩得忘了时间,就能听他们满村地喊,“XX,回家吃饭了。”“XX,回家吃饭了。”

我没上过幼儿园,不满七岁的年纪直接上卢集小学的一年级。离我们卢家庄不远,出村东口一条大路往南,经过陆桥就来到卢集的街道,它的两边是小商店,地面上是周围农户前来卖菜的摊位。卢集街道尽头的右侧就是卢集中学、卢集小学。全程两里多地。

爷爷领着一路哭泣的我到卢集小学报到,校长是他的晚辈与我平辈分,与他比较熟悉。他一口一个二爷,热情地招呼我们,吩咐老师给我插队。

“二爷,我大兄弟的学名是什么?总不能卢糊糊吧。”校长一口略微发黑的牙,嘿嘿笑着。

“卢山海。他爸爸给起的名字。”

校长见我哭个不停,第一堂课没结束班主任找了他几次,说我哭着被关起来了。

“山海,学校没什么可怕的,这是学知识的地方,没人关你的。等放学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那啥时候放学啊?”

“你听铃声就知道了。铃声响,就是上课;铃声再响就是放学。”

我的同学大都比我大,男女人数差不多,女生的年龄比男生平均高个一两岁。很多家庭不想女孩读书,有的耽误了一两年,让女孩子照顾好弟弟妹妹再读书。一个班级里大概一百多人。

我们卢集小学虽不如卢集中学有名气,但也是建制齐全的学校,五个年级共五个班级,一年级人数最多,五年级也有几十人在坚持读书。卢家庄东口也有一个学校,它的建制就不全,只有一到三年级,学校学生总数也才只有四五十人。妹妹秋颖前两年就是在卢庄小学读的。

随着家里经济的好转,我父母已有重视教育的念头,他们不担心我每天独自走二里多路,要先走大路,经陆河上面的陆桥再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才能到学校,只希望我能好好学习将来可以不再吃他们吃过的苦。或许是我们那里民风淳朴的缘故,十里八乡没听说过谁家丢小孩、被拐卖。

陆桥底下是一条河,茂盛的杂草下面,是夭折女婴的栖息地,她们的灵魂飘荡在清澈的河水下。卢集小学实行早读制度,从二年级开始每天早读一小时后才放早学。我每天早学、上午学、下午放学的路上来回,要走15里。晴天还好,下雨天伞力气大的能带着我飞,风雨迷得眼睛睁不开;春天还好,冬天寒风刺骨,我的手像树皮一样裂开,又像火山爆发似的只要攥紧拳头能在手背上看到条条红色的岩浆,那是血淋淋的肉;爷爷的帽子也遮挡不了风吹向脸、吹向眼;上午、下午的学还好,早读的学甚是恐怖,我害怕黎明时分一个人经过陆桥,害怕桥底下的婴孩,经过的时候总觉得桥洞底下有哭声,我只能起得更早去等村里同样在卢集小学读书的人。三堂姐喜欢读书,对大伯要求的辍学置之不理,爷爷奶奶就让她带我一段时间。

一年级前两个月,我觉得还好。爷爷、奶奶逢人就夸我乖巧,每天放学早早回家,不像三堂姐不到饭点鬼影子都找不到。

“他好啥啊?这家伙天天只上一堂课,铃声一响背起书包就往家跑。明显是个混子。”三堂姐面对指责委屈道。

我哪知道校园的铃声响不仅代表上课、放学,还代表下课。原来上学还有课间休息的说法。我刚上学,就接连逃学一两个月,这让父母对我非常恼火。他们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让我等着。

等到年关父母才回到家,不过他们也没有责备我。他们打扫房屋,也打扫屋子里的暮气。我喜欢我的爷爷、奶奶,但他们身上有着和爸爸、妈妈不一样的气味。他们不太喜欢动,每日懒洋洋的感觉,喜欢墙角边晒暖,或者对坐半天不说话,家里的卫生很差了也不知道收拾,被子的颜色既老式也很脏,饭菜没味道也几乎没什么变化。我的爸爸、妈妈和他们明显不一样,他们嗓门大,喜欢干净,饭菜有味道而且花样多。他们也闲不住。爸爸回家喜欢修音响,将家里布置成硕大的KTV。他会唱的流行歌曲也很多,“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头上刮过,小河亲过我的脸,大雁听过我的歌……”我现在会唱很多老歌,这是我自幼耳闻目染的结果。妈妈则是擅长社交的一样,每天七大姑八大姨的来我家,她们分享各自的见闻、趣事。

我和妹妹秋颖都很喜欢爸爸、妈妈带我们,觉得他们是春天给我们朝气;爷爷、奶奶虽好,但和我们沟通很少。我和秋颖身上过早的有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层的老气。当我们呢喃在父母身边,想要他们多在家陪我们的时候,就会听到那句话。

“我们外出挣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要是不出去挣钱,你们吃啥喝啥?”

我们反驳不了这句话,只能低头沉默。前两年,他们还回家忙春耕秋收,后来觉得收成耽误的时间还不如在外面挣得多,就索性将土地免费给亲友种植了。我们只能年底见到他们了。



学校里,有个叫严伦的同学,父母是卢集有几间门面的商贩,这是我们班级里的富二代。我八岁多,他比我大四岁,论年龄我打不过他,论身体素质我也打不过他。我只到他的肩膀那般高,手更是他手的一半粗细。我不知道他几岁读的书,又留了几级。反正老师没教的他都会,教过我们的,他都不精。

他之前欺负过我,比如脱了我的裤子扔到教室外。因我比较老实,他有很多次想找我的茬,我都巧妙地化解,可能觉得我没趣吧,就没再找我的麻烦。但同学韩成就没那么幸运了。韩成的父母住在离卢集不远的韩桥,他不像他父亲,像他瘦瘦小小的母亲。他的性格有点刚硬,严伦不知道打过他多少次,恶语更是很多,甚至让韩成舔过他的脚指甲。

三堂姐有次放学等我的时候,严伦见到了,吹着口哨,说堂姐是他之前的同学。他知道了这层关系,就想着托我介绍帮他在堂姐面前说好话。我拒绝了。作为一个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妥协,骨子里的自卑让我不由自主的下意识屈服严伦,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底线。我总不能妥协到出卖自己的姐姐吧。

他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反手推掉。“行,你小子给我等着。”

卢集小学的门口有一大片空地,我背着书包想跟随人群偷偷溜走的时候,被严伦带着两个人喊住了。我不知道以我的小体格,硕大如他还需要带着两个帮手吗?

“我打听清楚了,他爸叫卢万疆,常年外出打工。即便在家也没事,那人也是书呆子老实人,当年考了两三年连师专都没考上的人。”

听着同伙的叙述,严伦得意地笑道:“卢山海,你他妈的给你脸不要脸。让你介绍是看得起你。你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反手推开我的手,不给我面子。今天我就要好好收拾你。”

我内心惶恐懦弱,但又不想服输得明显,“你想和她认识,你就自己来。我没有不给你面子。你掐得我生疼,还不允许我推掉吗?”

“你给我个屁面子。”他语气有点弱,或许感到理亏转移话题道:“你挑个方式,怎么打?”

“我不想打架。我们是同学,我是和你讲道理。”

他走到我的面前推攘我,我被迫退了几步,他继续往前走用手推攘我。我的火气渐渐上来了,咆哮道:“你再推我一下,试试?”

“哎哟!来劲了哈!”他兴奋起来,猛地使劲将我推到地上。碰巧我躺倒的地方有半块砖头,捡起来,我扑上去对着他头就是一下子。“碰”的一声。

他捂着头吩咐帮手往死里打我,我拔腿就跑。后面的他边哭边喊我站住。我心惊胆战的回到家里,爷爷奶奶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告诉。

室外的夜色凄凉。我觉得严伦怎么也不会放过我,我不知道我要受到什么样的侮辱。想起同学韩成的遭遇,我心里都哆嗦。韩成和我一样也是留守儿童,被爷爷、奶奶照看着,我父母北方打工,他爸妈南方打工。我的性格偏内向、老实,他的性格就有些过于两面,不主动欺负人,面对欺负时而忍让时而又反抗,既不反抗到底也不退让到底。这种性格让他吃了大亏,严伦经常欺负他,打得他精神都有点问题了,他会突然放声大笑或大哭,根本不像一个九岁左右的孩子。

心事无人诉说,和年迈的爷爷、奶奶说起,除了增加他们的烦恼,也不会解决什么。他们找校长、找老师,会让严伦更嘚瑟,更嚣张。爷爷、奶奶或老师的威胁、警告不会有用处,难道下次严伦打我,他们会帮我打回去吗?身后没有武力的支撑,让人道歉,等同于求饶。孩子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只有同样的拳头才会让对方尊敬,无效的告状只会助长对方的嚣张气焰。刘成,他的父母在卢集贩卖猪肉,虽不如严伦家有钱,但他是万万不敢欺负的。有次他欺负了刘成。刘成爹拦住放学的严伦,硬是让刘成去打回来。严伦像个傻大个,乖乖地站在那里被矮小的刘成打,反抗都不敢反抗。这是属于有效的告状。

我开始逃学了,只为躲避严伦的报复。令我奇怪的是,也没有传出严伦的头被我砸了的消息。校园里风平浪静,没人关心我有没有上学,也没人知道那件事情。

我的小学三年级数学老师“韩狗眼”。他小时候和伙伴们捣马蜂窝,被捣瞎了眼睛,据说换上了一只狗的眼睛。两个眼睛大小明显不一样,那只狗眼睛特别突出。从二年级下学期就开始教我们。

我们都嘲笑他的眼睛,课堂上秩序很乱。他杀鸡儆猴似的,在人群中选择了我。教室的门是木框架,外面一层银白色铁皮。他拿着我的头往铁皮门上撞的时候,配合着他独特的韵律,“咚咚咚”有战鼓的震撼效果。虽然不疼,但警示的作用却出奇得好。同学们被他的霸气所折服,没人敢在他的课堂捣乱。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退休了,他当了班主任,威权更盛。

我天天躲在陆桥底下逃学,当看到很多学生样的人经过陆桥,就大模大样地跟随队伍一起放学。村里的人渐渐发现了我的秘密。这是一个巧合。那段时间桥洞正下面岸上有一个花红色的被子包裹一具小孩尸体,他(或她)的旁边放着一个奶瓶。我不得不离那里远一些。这时我的胆子已经大多了,虽与尸体共在桥洞下面,我也觉得比我上学好多了。死尸再恐怖,也没有严伦恐怖。

因不在桥洞正下面,来往经过的人仔细观察能发现我的身影。有的人吓得惊叫,“妈妈呀,那是啥?”

他们将这件事告诉了爷爷奶奶。父母知道我一直在逃学,村里的人又告诉他,山海脑子不正常,在乱葬桥洞都能待得住,估计傻了,父亲气得破天荒地选择农忙时节回到了家里。

他不回来没办法,学校担心我出事已经建议我家人给我转学了。“他小小年纪,能逃学接近一个星期,还怎么教?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像个活哑巴,怎么教?你们卢家庄有小学,让他转到那里读书吧。”

那个对我爷爷热情的卢校长,喊我大兄弟的人早退休了。他退休前和即将上任的新校长闹得不快活,人家根本不给他面子。爸爸带着我来到卢集小学,这是我上学后他第一次陪我到学校。牵着爸爸的手上学,我感觉很温暖、很安全,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久未见面的严伦看到我爸,都不敢抬头正视我。

“啊?你是他爸?”刚刚担任三年级班主任的韩狗眼惊讶得不得了。谁能想到他是我爸的同学兼好友呢。因为假眼的缘故,他读书时没少被同学们嘲笑,我爸从没嘲笑过他且帮过他很多次。因我二年级下学期只上了几节课,所以韩狗眼对我的家庭情况不熟悉。在他的斡旋帮助下,我得以继续在卢集小学读书。

家里的经济持续好转,就像我与妹妹秋颖头上的虱子一样越来越好。我们趴在桌子上看书,虱子拥挤得都能从头上掉下来,它们被我们养得又大、又肥、又圆。每次父母回到家,都会花整个半天帮我们除虱子。我的方式简单粗暴,头发全推掉;秋颖的就很痛苦,她要经历好几遍程序,先是洗衣粉洗头,再用篦子将头发上的虱子虫卵给刮掉,她疼的哇哇叫,但又不同意剃光头。

“你妈也不知道帮孩子们整理下个人卫生。”我妈哭着对我爸抱怨。

“他们六七十的人了,精力大不如前,能帮我们看着就不错了。别对他们要求太高。”

他们在家的每一天都能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可我们知道他们待不了几天。我和秋颖倍加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哭闹过,让他们别走,但没什么用处。

“我们这么辛苦挣钱,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

秋颖性子比我倔强,她心理包袱比我小,所以每次哭闹得都非常厉害。我则不行,除了妈妈那句杀手锏的话语,还有一句我无法辩驳的话。

“山海,你是哥哥,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能和妹妹一样不懂事呢?不知道帮我们劝劝哭闹的妹妹,反而和她一起胡闹?”

秋颖抱过我爸的腿不让他走,我爸只要一碰她,她就甩着头嗷嗷叫根本不听我爸的任何解释。她也曾抱过我妈的大腿不让走,但我妈是根本不解释的,那是直接下死手打。她是聪明的,以后父母外出务工,她就只抱我爸的大腿了。我妈打她的时候,我爸会伸手护着。

我很佩服秋颖,因为她曾经很成功地挽留住爸妈一天,让他们的车票作废。这简直太难得了。妈妈心疼钱,心疼我爸的不坚定,但也害怕秋颖的坚持。那是一个哭起来没完的主,而且还会反驳。

“我和你爸挣钱,都是为了你们。”

“我不要钱,只要爸妈。”

“等妈妈挣了钱就回来陪你。”

“不要。我听过太多次了。你根本骗人。我都大了,你还没挣到钱呢。”

每当这个时候,爸妈无论怎样诱惑我阻止秋颖,我都不忍心再拦她。秋颖成功挽留住父母的那天,她甭提多高兴了。我也以为我们成功了,爸妈不会再走,至少会多陪我们些时日。谁知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他们悄悄的起床,见到我发现了,就伸手示意我别出声。他们偷偷的外出务工了,秋颖醒来后见自己昨晚与爸爸捆绑的绳子被剪断,无声的哭了一场。

我理解父母的苦,我想如果可以,他们也想待在卢家庄陪我和秋颖吧。



因韩狗眼是我爸同学的缘故,他对我颇为照顾,经常对我说起他的往事,我爸爸当初是怎样对他好的。三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时候,我数学考了50分,他高兴地扬起我的试卷,对全班同学说,“卢山海一个数学成绩只有三四分的人,通过学习都可以50分,你们都要努力啊!”

鼓励教育的力量很强大,至少在我身上鼓励教育是起显著作用的。学习上第一次受表扬的我,在接下来的期末考试中考了98分,全班第一名。有个城里来支教的江老师,她是教音乐的。年轻漂亮的她弹着钢琴,教我们唱那首欢快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秋颖有段时间变得越发沉默,同村的她同学告诉我们说她很厌学也不听课。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是抽出时间给她补课。虽只有八九岁的她却已可以做饭洗衣服了,院子里的枣树、桃树,到了季节会给我们很多果实。我们两个像小大人一样分工明确,她帮我洗衣服,油炸我逮来的知了、春蹦子、小鱼等,我们一起加餐,处于长身体的我们不满足于常年不变的饭菜;而我帮她辅导她落下的功课。

知了、春蹦子、小鱼,放在锅里用油炸了吃,可香了。奶奶不喜欢做这些,她就自己到厨房做这些吃的。家里的人对越来越成熟的我们,很是满意。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因村里长辈的去世,父母回到了家里。院子里依然响起爸爸喜欢听的歌曲,可我们好像有了些生疏。

尤其是当爷爷无意间泄露了他们又要外出打工的消息,他们很慌张地看着我和秋颖的反应。妈妈更是生气地瞪了爷爷一眼,有种前功尽弃的沮丧。可我们无动于衷,该吃吃该喝喝,这反而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妈妈选择一个明媚的下午,小心翼翼地摸着秋颖的头发和她解释。“二宝,那边太忙,我们若不早点赶过去,摊位就会被别人占了。过几个月,我们就回来。”

“你们去,就是了。”

秋颖的态度让她摸不清楚状况,也让她有些难过。她坐在那里半晌不说话,见我看他,“大宝,妈妈春节前就回家。”

“好。知道了。”

夜里,我听她和我爸小声地叙述委屈,自己辛苦在外面为孩子挣钱,而孩子却和自己生疏了,不再像是她认识的样子了。她问过秋颖想不想和她待一起,谁知秋颖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我想和爷爷、奶奶还有我哥待在一起。”她也曾问过我,家里怎样,过得还好吗?我想了半天,就说了“还好”两个字。

听着我妈叙述得委屈,我也难过起来,除了“还好”两个字,我能说什么呢?是说我被同村的大孩子猥亵了,让她为已经不可更改的事情难过吗;还是说我的逃学是因为害怕被严伦打,宁愿和死婴待在一起都不敢上学,让她为我的懦弱伤心吗。我觉得“还好”两个字,就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那年,因韩狗眼老师的努力,他趁着我父母在家的时间到我家,“山海,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学校里来支教的江老师有人脉,这是天赐良机,我建议你们送山海到城里读书吧。”对这个外号不好听,身上有着诸多缺点但也有闪光点的韩老师,我很尊敬,他的这次家访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要到城里读书,家里的秋颖当着父母的面反对起来,犹如当初父母外出打工她难过的那般。谁劝解她,她都不能接受。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要我了。”她哭道。

爸妈看着眼前自己外出打工已不再丝毫留恋,却对我的城里读书哭得伤心的女儿,内心不好受起来。

“我们把秋颖带着一起务工吧。打工的地方附近就有个花钱读书的私立学校。她太小了,我们就接在身边带个几年吧。她才会走路时,我们夫妻就一起外出务工,现在都长成小姑娘了。再过两年,我想疼她,都怕没机会了。”我妈难过地向我爸建议。

那年,我转学城里读书离开了卢家庄,秋颖陪我爸妈去了外地。年迈的爷爷、奶奶,佝偻着腰,直送我们到村口,才依依不舍的和我们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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