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是温柔的。
他经常在深夜加班回家后,用满是胡子茬的脸蹭我熟睡的小脸,偶尔会把我扎醒,但我会继续装睡直至重新睡着。他会抱我坐在他腿上看新闻,顺便教我认字。他会在哥哥惹怒我之后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哥哥,然后极具耐心的哄我吃饭。他抽空就带我去济南玩,给我买好看的芭比娃娃。从2001年县城初中借读,到2015年我能自己开车,十四年风雨无阻,在我每个回家的周末,在学校门口、回河路口、单位门口接送我上学放学以及上下班。他总是会提前很久就出发等着我,有一次甚至等了我两个小时,接到我之后毫无怨言的带我回家。
记忆中的父亲是威严的。
他总是步伐矫健,留给我高大伟岸的背影,我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他总是意气风发,充满了男子气概。他不怒而威,上一秒还撒泼耍赖的我,一听见他的摩托声就瞬间变身小绵羊。小伙伴们都怕他,本来在我家玩的好好的,他一回来就都溜没影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反驳他,可是他总是在跟我的争吵中败下阵来。
记忆中的父亲是浪漫的。
他喜欢没事哼个小曲儿,拉个二胡,吹个笛子,吹个口琴。不需要谱子,自己一哼谱子就出来了。他会在夏天的夜晚带我看星星,告诉我牛郎织女以及银河。他在屋子里院子里种满鲜花,养着小猫小狗,都是他的命根子,妈妈动他一盆花都会急的跳脚。他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n年前去过的地方连路名都记得。他读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
记忆中的父亲是开明的。
他会送我去县城借读,不惜花费高额借读费。他会在我哥高中落榜后花钱买分供他继续读书。他会在姐姐师范毕业后付高额学费继续供她读大专。他会在我不想上学的时候,帮我给老师撒谎请假说我不舒服。他会在我高考失利后,第一时间安慰我那是一所百年老校,校风特别好。他会特别风光的去给我开家长会,也会特别无奈的让我姐去给我哥开家长会。找对象的时候,他说只要他人品好对你好就行,家世不重要。
记忆中的父亲特别爱唠叨。
在我每个睡懒觉的周末和寒暑假,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叫我起床,说别人家的孩子没有这样的,气得我非得赖一上午床不可。在我吃饭不吃葱姜蒜的时候,说从没见过我这号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气的我到现在都不吃这些东西。在我看偶像剧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说“又看韩剧呢,不就是帅哥美女豪车吗?”。在我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说“我看你这就到劲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那些年与他抢电视的日子。我刚回家的时候他还能容忍我看一会偶像剧,没多久就忍不住要换成新闻了。我总是一遍遍的向妈妈告状,妈妈也总是说他不要总是跟我抢,他就气的出门溜达,眼不见为净。他酷爱看新闻,从中央到省到市到县,一个接一个看,连看济阳台的广告都不能换台,看完了再跟我们科普国家大事,跟个领导人一样。后来我有了手机,他再跟我说的时候我比他还早知道,甚至能给他科普了。他慢慢的意识到他落伍了,急切的想学电脑,可是他始终学不会,怎么教都不行。后来他不满足于老年手机,自己买了智能手机,终于学会玩微信了,总算潮流了一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冒出了白发,一根又一根,皱纹悄无声息爬上额头眼角,一条又一条,突然间,就不觉得高大挺拔了。糖尿病就像一条休眠多年的恶狼,突然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慢慢的吃药不管用了,开始打胰岛素。一只眼模糊了,做了激光手术。另一只眼也模糊了,做了激光手术。脖子后面肿老高,输液输了半个月。我意识到并发症开始出现了,却没意识到它到底多可怕。
一只脚趾磨破了,始终不愈合,医生说必须截趾了。接到电话的我趴在床上大哭,擦干眼泪为他预约了省级医院,就在预约时间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来不及了就在县医院做吧,医生很有信心。结果很悲惨,术后感染很严重根本不愈合,转院后医生说有希望保住的不需要截趾。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被感染的另一根脚趾还是没保住,再次手术截掉了。一段时间后出院。
后来我哥跟我先后添了女儿,妈妈理所当然的去帮忙带孙女。爸爸因为档案小一岁还没退休,成了留守老人。距离他退休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他的另一只脚红肿了,我们都如临大敌,让他赶紧住院,他非说医生让按时去换药就行,非要坚持到退休。他还是没能如愿坚持到退休,再次住院截趾,住了几个月后再次截。
我去看他,他的精神状态糟糕透了,160多斤的人瘦到不到120斤,眼睛凹陷,手也哆嗦,他看见我眼里含泪,我看着他眼里含泪。我给他买了轮椅,希望他出去晒晒太阳能好一些。各项指标低的厉害,后来医生让我哥输了血,换来他输别人的血,总算是缓过来了。可是伤口依然不愈合,再次手术直接截掉了半个小腿。从夏天一直住到了年底,在有一小丁点地方没完全好的情况下,他坚持出院过年,医生也说没问题了,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让我姨夫接他出院了。
那真是地狱般的日子,我的心总是揪着,或者突然心跳加速,无法继续工作。我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嚎啕大哭。哭完抹抹眼泪,回去继续上班或回家带孩子。心疼我妈,我们都忙于工作,是我妈白天黑夜的守了七八个月,孙女扔给姥姥姥爷带。心疼我爸,在马上退休颐养天年的时候,在子女都已长成等待收获的年纪,还没好好喘口气,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看着他悬空的半条腿,我心痛到了极点。他却很乐观,因为他终于离开了地狱般的医院,身体也恢复过来了。可是过年团聚的时候,依然能看出他落寞的身影。他无法抱抱孙女外孙,无法帮他们拿玩具,无法第一时间抓住乱跑的他们,妈妈忙着招待亲戚他就憋着不上厕所。他一天天的数着可以安假肢的日子,姐姐总是挑明了说他这种情况不适宜安假肢,再磨破怎么办,可我不忍心再打击他,只能说咱挑最好的安。
回家的时候还有打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劝他再去医院复查一下,他总说都好了,之前没好利索的那里也好了,他再也不想去医院了。我说就算都好了,也得按时去医院检查身体,预防着点,再说多了他就生气了。
就在上周末,我哥给我发微信说爸爸又不好了,我赶紧打电话没人接,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伤口又化脓了,我哥直接急哭了,爸爸也吓坏了。又换了一家医院,医生直接说这种病没办法,换药看看,不行再住院……
父亲有无数个缺点,可是你看,我只记住了他的好。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总是充满了生死离别。时间过的慢一点吧,让父亲活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