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太极湖方向望去,恰可观看仙山古道上若隐若现的人影。为何石阶数千,众生会不远万里前来?
我颇有些心绪不宁,将一瓢水从绛雪头上垂垂浇下去。绛雪是祖师爷亲手所植的山茶树。
我鼻子不大灵敏,却也闻见今日武当的神坛香气过分艳俗了些。
“白衣飘飘的道士呢?仙风道骨的感觉呢?排阵习武的道场呢?”风声之外,听到有人喘息着质疑。
这座峰顶乃游人禁地,专为侍奉降雪的,旁人皆为又粗又红的锁链拦在外围。这是整个武当山仅属于我的地方,每日供水的小道,也只将桶留在石阶之外。
来不及想到驱逐非法入侵,我也在思索这个疑问。这里的道士穿的并非月白道袍,并非“散则成气聚则成形”,并非“出家则无家,此后为客四方”。
让世人失望,武当一派,真是罪过。
真正的仙风道骨,早随着祖师爷去了。
“我早从攻略里了解武当山是什么样子了。我曾经看小说,说是张三丰曾在崂山亲手种了株山茶,日夜吸收仙山灵气,聚天地精华,有了些修为,聚形于金殿对面的山顶,可不就是这儿。我是感念这株花的事迹才来此的。”
待思及领地,我已经很怂地藏了起来。万一让人瞧见我的样子,怕他们从这里摔下去,那可真真是粉身碎骨了。我能料到她们见到绛雪的讶异。人间四月,山茶开的最是热烈。今年的降雪,白里透红。
“你看,果然在这。我同这花有个约会,你在下边等我好吗。”刚刚说话的女孩子将同行的朋友支开。
我躲在问天石后,没有给她瞧见。并非我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只是我此生未曾练过仙术,也难以瞬间遁走,只能躲在暗处。偏偏我鼻子不行,视力和耳力倒是很好。
原本无意泄露他人秘密,只是茫茫众生,焉知此人非你?
我原以为,只会像小说一样,是个虚构的故事。不料竟真的有株山茶。
可见,为了利益,更重要的是手段。
我看到别人写了个故事,贫穷的父亲将女儿养成公主,最后的目的是为了攀升门第,结交上流人士。看到贫穷节俭的父母巨资投资女儿,叔伯婶侄都在嘲笑他们一家人,像个笑话。
于是,女孩儿颇费心思地结识富家子弟,为他生一个孩子,换取他母亲的巨额赔偿。
这样的故事,我们该同情的是谁呢?
我很想知道,故事最后的女孩,如果选择的是和自身一样高度互相喜欢的男孩儿,最后父母梦想落空,哪个会更幸福?
我听得都快睡着了,我很少同人说话,但一听见问号,就知道自己该说两句了。哪怕我无话可说,也会在这时间清醒过来。
我想,对发生到一半的故事,谁也无法预料结局的吧。何况,整条路的悲欢得失,也不是一个结局就能比较的了的。
但女孩突然笑了,我听到她说:“谢谢你,没有直接给我答案。我只是不喜欢将自己想成受害者的样子。心诚则灵,我很喜欢关于你和张三丰的故事。从前我不信,现在,我是信了的。”
我是不小心听别人打电话说的,说金殿对面的山顶有棵神花,能使心愿成真。我不知道你是这些花中的哪一朵,我只是希望,不管你是哪一朵,都帮帮我爷爷。
我听人说,自己当年被妈妈抛弃在山道上,是爷爷把我捡回家,给我喂饭,穿衣,洗澡。为了将我留下来,爷爷的儿子和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与爷爷儿子的妻子双双搬离十堰。
辛苦多年,现在爷爷病倒了,但他不愿意治病。他说他的钱,都留给我。他说我还小,不能照顾自己,如果我流浪街头,就会变成地痞瘪三,就枉费他曾照顾我多年,我算了下,是6年。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要是爷爷感觉渴我又不能给他端水,就完了。
我爬了很久才上来,我希望你能发发慈悲,让我爷爷再活的长一点……他才56岁……如果我能活56岁,请你分一些年给他,让我和他一起死……我不知道怎么算……但是我以后会好好学习数学的……
其实我很遗憾。因为我没办法帮他。
花神,父亲和曾祖父去世时,都跟我说一定要来武当山,找你。
曾祖父说,他曾遇见一个姑娘,见他年老,肩上有深深的竹竿印,所以就让自己的书包乘坐竹轿登山,并为此付了全额。爷爷犹豫半晌,终是没有退还。
他说他从不信缘分,直到对方作为新娘家属出现在父亲婚礼上。
父亲说,外婆的电话,解救了他的童年。
我同时失去父亲爷爷,但我并不难过。因为有的悲痛,原本就是幸运。
所以,我是来谢你的。
这日浇花,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四下消散,而绛雪,渐渐成了我的样子。我才看见,当年祖师爷怎样从东海将我携至崂山,亲手种在崂山院子门前,以为皑皑白雪添点光彩,为茫茫寒冬带来生气。
数年清修,刚有了些灵气,祖师爷就离开了崂山。
我聚形南下,终于武当寻着他。
他将我挡在金殿之外,冷眼相对。
我才知道,我不过万千花草中的一株,于他,毫无意义。
我的花瓣四下纷飞,我忘了,我本就不适合在这里生长。
我自愿毁灭,堕入泥土。
只是多年以后,日日受他真气,才得以幻化成人形。
我成仙时,恰好是人间七八岁的孩童样子。他敛去我一生记忆,命我好生照顾山下樵夫所送的山茶。这花长得倒挺像我,只花的颜色,红的不够清雅。
说来可笑,他叫我好生照顾绛雪,可我,就是绛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