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时期,我爷从山东逃荒到了东北。
东北不繁华,地大人稀,大片的地都荒着。我爷倒是想弄片地种,可是从种到收至少要大半年,我爷得活着啊!没办法,只得去修铁路。那时的铁路是日本人在建。我爷跟人打听过,日本人按时给工钱,不拖不欠。只要好好干活,也不挨打不挨骂的,他也实在没得选择,就去了日本人的招工处。
于是,我爷顺利成为一名铁路工人。
我爷瓜子脸,浓眉大眼,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站出来就是一英朗的少年郎。工友们都喜欢。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从当里来,叫什么名字。
我爷瞧着工友们不欺生,还很热情,心里高兴,他微微红了脸,说:“我叫毕可宏,从山东来的。”
“你也姓‘毕’!”一工友惊讶地问。
我爷也惊讶,问:“咱们这儿还有姓‘毕’的?”
“有啊!咱们干活的就有一个,叫‘毕竖旗’。”
我爷心里一翻个儿,按家谱排序,“竖”字辈正比“可”字辈大了一辈儿,祖上都是一家子,要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认识个同宗,相互也是个依靠。
吃饭时,我爷终于见到了毕竖旗。他人高马大,方脸阔鼻,一看就是个硬气的汉子。
“你老家是哪儿?”毕竖旗年长几岁,瞬间摆出长辈的风范。
“毕家坦!”
毕竖旗眼睛蓦地瞪大,说:“咱们是一个祖宗啊!我家也是毕家坦的。”他放下碗,大手抹了一把嘴,拍了拍我爷的肩膀,说:“行了!我大你一辈儿,以后就是你叔了!”
毕可宏刚一来就混了个同乡,以后行事总有个指引,照应,他也欢喜得很。
从那儿以后,两人就叔侄相称!两人形影不离,叔侄相称,不知道还以为是亲叔侄,实际上没有任何血缘。
毕竖旗性子执拗,倔强,做事硬气,肯做肯当。毕可宏爱脸面,性格内向腼腆。两人正好互补。
有一天,两人下工。沿着铁轨走路回家,毕竖旗走在前面,毕可宏拎了个长把儿的铁轨用锤,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敲着铁轨玩儿。
毕竖旗说:“你小子老大不小的,也该找个女人暖被窝了!”
“你可别说我!咱们俩还不是一样!要说媳妇儿还不是你先说,我咋也得在你后面不是。”
“我?”毕竖旗愣了愣,叹了口气,说:“我不用说媳妇儿,我老家有媳妇儿。”
“有媳妇儿?咋没听你说起过?”
毕竖旗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真有媳妇儿,我不咋喜欢,一小脚女人。吊眼梢子,一瞧就厉害!我不爱在家,就是不爱和她一起过。”
天已擦黑儿了,没有灯,两人借着月光和铁轨上的反光勉强看得见路。
毕可宏正想说点啥,就见从暗处蹿出一黑影来,手里拿着长把小锤,照着毕竖旗劈了过来。
毕可宏本能地上前一步,一锤挡在对方的小锤上,他顺势向后一推。那人真是个不禁打的,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的锤子也甩了出去。
毕竖旗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不得反应。
毕可宏一把拉住毕竖旗,飞奔而逃。
两人跑回了住处,喘着气拍胸脯。
毕可宏心惊胆战地说:“那人不会让我打死了吧?”
毕竖旗皱眉想了想,说:“不会,你没伤到他的要害。”
“他也太不禁打了,我就那么一下,他就倒了!”
毕竖旗点头,“我瞧着,像个大烟鬼,本就抽得只剩骨头了。估计看咱们俩下工,想抢些钱花的。我当时懵住了,要不非打他个半死,抢钱抢到我头上来了。”
毕竖旗心说,你早干嘛来着!要不是我,那尖头锤还不把你的脑瓜开瓢儿。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两人也到出事儿的地点去瞧过,没见有死尸,看来那人没死,毕可宏见自己没失手杀人,心也静了。毕竖旗一鼓火可顶上了心头,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我不弄死你也掰你一颗牙。
毕竖旗开始给毕可宏张罗媳妇儿。
毕可宏的家长都不在东北,由毕竖旗为他说媳妇倒也正常。
这天,毕竖旗兴奋地和毕可宏说:“嘿,我给你挑了个媳妇儿。河南逃荒过来的,可标致了,就是彩礼贵一点。不过,也没关系。咱俩凑凑,再借点儿,肯定能凑上。我看你天天不舍得吃喝,攒了多少钱了?”
毕可宏翻了个身,没言语。
毕竖旗好奇,来炕边上扒拉他,“你咋了?这可是给你说媳妇儿,你倒不着急了。我可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你这回个音儿啊?”
“叔儿,我头疼!”毕可宏应了一声。
“啥?头疼?平时都活蹦乱跳的,咋就头疼了呢?”毕竖旗一摸他的脸,烫的。他就有些心急。他给毕可宏加盖了一床被子,说:“发发汗,汗一出就好了。”
活儿累人乏,毕竖旗虽关心相依为命的“侄子”,可也睡得香甜。一早上起来,再来查看,只见毕可宏出了一身的疹子。
“呀!你这出得啥疹子啊!咋都是黑的?”
人家出疹子都是红的,毕可宏这疹子,紫黑色。这可真够吓人的!
毕可宏没啥力气,肿着一双眼睛看毕竖旗,说:“你就先去上工吧!给我请个假!我歇一天就好了!”
日本医生来看过毕可宏,看了以后就摇头,告诉毕竖旗,自求多福。
毕可宏病得晕天黑地,自知时日无多。
他虚弱地跟毕竖旗说:“叔儿,你大不了我几岁,我把你当亲人。我恐怕是活不成了。真死在这儿,你也别费事往回运,就找个山把我埋了就行了。我家的地址你也知道,回头给我家带个信儿。就跟我爹娘说一声,儿子不孝,不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了。我手里有几块钱,不多,你也不用往家捎了,就拿着置点家什,把我婶子接过来一起过吧!好歹有个伴儿。”
毕竖旗抹了一把泪,说:“可宏,你别自弃。起个疹子算个啥啊?日本医生说你救不活,你就不活了?你那媳妇儿我都说得差不多了,等你病一好,咱们就娶回她来,你们俩儿还得生儿育女呢。你等着,说啥我也得把你治好了!”
毕竖旗说到做到,他四处打听寻问治疹子的偏方。可是寻问之后只得到了失望的答案,没有治愈疹子的特效药,尤其是黑疹子。怎么办?毕可宏每天都在煎熬,而他,每天都以为是见“侄子”最后一面。他不能想像,没有毕可宏,他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们是家人,是朋友,更是过命的兄弟。他想,没有可宏打翻烟鬼,我的脑袋早就开瓢儿了!不死也伤!不能救活他,我会一生愧疚。
那晚,他到地里采了一袋子芥菜。春天的时候,地里没种庄稼之前,会长出很多这种野菜。
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芥菜是发物儿。毕竖旗拿了这东西回来,工友们都以为他要害死可宏。
邻居家的大嫂子看见毕竖旗在院子里支了个炉子,在炉子上熬芥菜水。她惊得跑过来制止。
“大兄弟!你这是干啥呢?”
毕竖旗沉着地坐在小凳上,看着炉火,说:“熬药,偏方!”
大嫂子说:“你这是啥偏方啊?这不是芥菜吗?你不知道芥菜是发物吗?没长疹子的吃了芥菜,没准儿还长一身疹子呢!你这不是要你侄子的命吗?”
毕竖旗瞪起眼睛,说:“死活不用你偿命,你怕啥?不用你管,别在这儿操心别人家男人的事了,回家看你自己男人去吧!”
“哎呀妈呀,你这说得啥话啊!不知好歹的家伙!谁稀罕管你家的破事儿!滚犊子吧!”大嫂子气跑了。
毕竖旗执着地灌了那碗芥菜汤给毕可宏。
他何尝不知芥菜是发物,但农村的赤脚医生说了,出疹子是身体里有毒,要想办法让毒全发出来,人就好了。发出来的办法就是吃发物,再用热水擦身子发汗。要出透了汗,人就好了。这是以毒攻毒招数,若是毒没发出来,病人只有死路一条。
毕竖旗的心里活动是复杂的,他想好了,要么从死神手里拉回可宏,要不就结束他的痛苦。
那一晚注定是不眠之夜,毕可宏整个晚上都像泡在汗水里一般,不停地出汗。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毕可宏就要水喝。
毕竖旗还要上工,不能守他一天。看他气色还成,他匆匆上班去了。
晚上,毕竖旗心急火燎地回家看可宏,可宏刚喝了邻居家嫂子送来的米粥。
“可宏,你吃东西了?”毕竖旗难掩喜色。
毕可宏脸上已有了血色,他冲他笑笑,说:“叔儿,你可救我一命呢!”
毕竖旗一拍大腿,说:“可宏,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端那碗菜汤的时候呀,我手都哆嗦!我都想了,要不你也是死路一条,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门外的大嫂子噗嗤笑了一声,跨进门来,说:“可不是嘛!你都没看见,你叔儿可厉害了!我说他要害你,他还把我骂了一顿!哎,也多亏这偏方了!偏方治大病啊!”
毕竖旗说:“嫂子!我那是心急,说话没把门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儿!邻邻居居地住着,谁还没个病没个灾儿的?你也是急的。好了,可宏病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远亲总不抵近邻,真到了生死悠关的当口,没准能救咱一条命呢。
毕竖旗给毕可宏瞧了一门亲事,对方姓李,要的彩礼多,钱一直没凑够。毕可宏病体痊愈,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生儿育女的愿望越发强烈,真要是死了,连个后都没留下,多遗憾啊。
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女方又听说毕可宏生了疹子落了麻子脸儿,反悔了。
毕竖旗怎么解释都没用,一气之下又找别人家。这一找别家姑娘,那家人家又同意了。
毕竖旗和可宏一商量,这人家不地道,不要了。不想,对方说,彩礼钱可少给一点,姑娘娶走,怕污了名声。这可把叔侄俩乐坏了。高高兴兴地娶回了李家姑娘。]
毕可宏蜜月过了没几天,就耷拉脑袋了。
毕竖旗奇怪啊!就问他,“怎么了?新媳妇不好?”
毕可宏摇头,“没有,挺好的!”
毕竖旗急了,问他,“你跟我还废什么话?快点说,到底怎么了?”
原来,李家姑娘长得的确美,可她是家里的花瓶,中看不中用。毕可宏下工回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她不是出去买着吃,就是自己吃够了不管男人。工钱交给她,她就顾着自己的一张嘴,根本不管可宏吃啥喝啥。也不知道嘘寒问暖。这媳妇儿有啥用?
毕竖旗听了也生气,媳妇不过日子,要她啥用。他问可宏,“你和她说了吗?”
可宏说:“说了几回。”
“她怎么说?”
“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不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吗?没有我你也没饿着,自己做口吃的怎么了?就是不回家吃,你不会在食堂吃吗?”
“什么?天底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的婆姨!我去找她。”
“别别别!我自己的媳妇我自己管。你别管。”
毕可宏想,毕竖旗虽是名义上的长辈,可也没有血缘,不算真正的宗亲,不好插手他家里的事。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这媳妇不光花光家里钱,还去外面借,今天这家借面,明天那家借钱。他想留点工钱都留不住。就这么过了一年半,他可受不了了。
毕可宏决定撵她走。想到女人进一家门出一家门也不容易,心里愧疚。他想着,好歹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就给她点钱。于是,他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买了两斤猪头肉。他知道李氏喜欢喝一盎,还打了一斤白酒。
一进门,正赶上李氏的弟弟在自己家,正坐在炕上吃饺子呢。满嘴流油,一看就是猪肉大葱馅儿的。瞧那饺子的数量,根本没预备给他留,就准备姐俩吃饱了拉倒。
李氏看到他回家,很是惊慌,语气责备地说:“你咋回来这么早呢!”
毕可宏心里这个火啊!成亲这么长时间,就没见李氏给他包一回猪肉大葱的饺子。他赚钱养活她,就是个石头也捂热了,咋就不见她也疼他一疼呢?
他“啪”地一声,手中的猪头肉扔到桌子,冷冷地说:“吃吃!都吃了,吃了你们俩给我一起滚蛋!”
猪头肉摔在桌子上,包着肉的纸裂开,露出油汪汪的肥肉。
李氏陪笑说:“哟,火气还不小。饺子没有你的,你不会多吃几块肉啊!快来,我剩这半盘儿不吃了,给你吃还不成吗?”
毕可宏瞥了一眼不是露馅就是瘪子的几个饺子,哼了一声,说:“我赚钱养家,就为吃你几个破饺子吗?姓李的,你别跟我废话,也别跟我装蒜。成亲以来,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儿。谁家老婆子不给男人做口吃的,谁家老婆子不对男人毕恭毕敬的,谁家老婆子像你这样,做好吃的给自己亲弟弟,不给你男人?我是你男人,是供你吃供你穿的一家之主,不是你的奴隶。你要是对我好一点儿,就是你不生孩子,我也认了。可惜,你太让我伤心了!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咱们俩好聚好散。”
毕可宏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了!
李家弟弟塞了一嘴的饺子,嘴里支吾了两句,意思他走了。手脚并用,两下挪到炕边,蹬上鞋子一溜烟儿跑了。
李氏黑了脸,拍地摔了筷子,说:“不就我弟弟来吃口饺子嘛!你至于吗?是能吃穷你还是能喝穷你?我再去给你包!得了吧!德性!”
毕可宏气得跺脚,“我说得不是这个!我要和你离婚!”
李氏一脚正踏在门槛上,听了这话,回转身来,两手掐腰,柳眉倒竖,说:“你以为你家们养条狗呢!想养就拎回来,想赶走就赶走!我告诉你姓毕的,老娘既然嫁了你,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赶我走,门儿都没有!我给你两条路,要么,跟我过,要么,我就吊死在家里,让你不得安生。你自己看着办吧!”
没几天,四邻八舍就传开了。毕可宏因为娘家弟弟来家吃了顿饭,心疼得要休妻。
毕可宏愁着了,他是个爱脸面的男人,哪受得了这种委屈?这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他也不回家了,天天躲到毕竖旗家睡去。
毕竖旗看在眼里,愧在心里。这亲事是我说的,这不是把我大侄儿往火坑里推吗?怎么才能让可宏脱离苦海呢?毕竖旗彻夜未眠,就考虑怎么赶走这恶媳妇。
这天,毕竖旗拉着可宏回家。毕可宏不情不愿,说:“我不回家,我不想见她。”
“不想见也得见!那是你的家,又不是他的,她凭什么占着。走,我去会会她。”
“别去了!你也打不过她。”
“我怎么打不过她!瞧我的!”
李氏看见毕竖旗跟来了,很是意外,她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招呼,“哟!叔儿来了,屋里坐吧!我给您烫壶酒?”
“少跟我装蒜!”毕竖旗张口就骂,“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赶你都不走?我侄儿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就这么祸害他?你们姐弟吃饺子,给我侄吃大饼子窝头,你安得什么心啊你!”
李氏愣了,急着说:“我啥时候给你侄儿吃窝头了?你少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是你干的?我侄赚的钱你都霸着,不做吃的也就算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还算个正经女人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回娘家去!再不滚,就给你打跑!”
李氏明白了,这是专门来找茬儿的,她拉松了头发,拉开的衣服,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怎么?你们叔侄还想一起睡我不成?你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的?我滚——你才滚呢!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你生孩子没屁眼儿,你个不要脸的癞皮才,你折人家姻缘,你断子绝孙。你还想打我,我让你打让你打!”她撒起泼来,脑袋往毕竖旗怀里顶,想给他顶个跟头。
毕竖旗一米八三的大个儿可不是白长的,他一只手薅住李氏的头发,一只手左右开弓,扇了李氏几个大耳刮子。一边打一边骂,“我大侄好欺负,你当我也好欺负呢!我告诉你,你不快滚,我就天天揍你!”他揪着李氏的头发,直把她拖出门外,哗啦一声上了门栓。
李氏坐在门口就嚎,“丧良心的毕可宏啊!你娶了老婆还不想出钱养,你算什么东西?你们叔侄俩和起伙来打我一个女人,你们不是人啊!我一个女人让我怎么过啊?你们不是人啊!”
开始,四邻八舍还来看热门,听着李氏的哭嚎指指点点。见老毕家一直院门紧闭,也就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李氏看见没人看她演戏,也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回娘家去了。
毕竖旗去了一趟李氏的娘家,也不知毕竖旗怎么跟她家里讲的,总之她再没回来过。
毕可宏终于摆脱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