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车站等人。油腻的塑料广告布幔遮挡着身后斑驳的墙壁,宝蓝色巨幅的城际列车时刻表被过道的风缓缓吹起来,所有的地名都十分符合这个城市热辣而质朴的气质,我一个一个读着,想起每个夏天坐在肮脏程度不同的大巴车上昏昏欲睡的自己。铺满太多的大理石砖的建筑在冬天简直能让所有体寒患者从心底产生畏惧,比如此时此刻让人绝望的图书馆。那股寒意“噌”得一下就升起来抓住你的脚底,再顺着脚腕慢慢上爬,在膝盖间抛下一个冰冷的锚,全身的热量就这样渐渐缓缓被抽离散失到地底下面里。一个小男孩,穿着柿子色的羽绒服,是那种细细的像香肠一样的纹路。走路一颠一颤,好像在夜里悄悄生长还不足够,要在白日里舒展自己的身体。他背着一个湖水蓝色的运动书包,不甚干净,不过,也不是所有世上的湖泊都是干净的呀。一个荧光黄色的网球拍笔直的倒插在书包里,黑色条纹系带运动裤,紫色的袜子从脏兮兮的运动鞋里露出来,被提得老高。他把手里荧黄色的网球掷向墙壁,网球撞到墙壁又弹了回来,他开始挥着手里的球拍去击球,沉浸在与自己的游戏里,对抗着自己,训练着自己。那粒网球无数次想跳脱出去,却总是没办法从男孩的球拍下逃走。男孩面无表情的击球,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孩子击球时完全没有笨拙,反而无比从容,甚至谈得上潇洒自如,值得所有看见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的人赞美一句。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如此成熟的表现纵然不是第一次,但这样的复杂总是强烈的吸引我。我偏爱所有带着矛盾的事物,尤其是我无比渴望得到的那种,sophisiticated innocence。
我在地铁上站着。逼仄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人的肉体充满,流窜在仅有缝隙里的是每具肉体投射出来的失魂落魄的眼神,短暂交织之后一分高下就迫切分开要去捕捉下一种软弱的可能。有个姑娘站在我前侧,毫无形状可言的身躯紧紧贴着我,呼出的气息带着莫名的甜甜的味道。我厌恶所有陌生人的靠近,厌恶至极,物极必反。那一张脸上的皮肤带着不经世事的细腻和光滑,还有健康的红晕。然而仿佛故意要和自己的这幅容貌作对一般,眼睑处涂了几大块暗紫色膏状的眼影,末尾还带着青色,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在放空自己的眼神。眉毛也十分驳杂,却用灰色的眉笔胡乱刷了又刷,北京下过雪的街道我是没见过,但却和我想象中有几分相似。粉红色的唇上盖了厚厚的大红色口红,像刚刷过油漆的消防栓的那个颜色。我简直不忍心细看她棕色羽绒服上的油渍,和脏得看不出来颜色的鞋。精细打量人的困窘实在是恶事一件啊。这个姑娘的一切都让我感受到劣质,感受到廉价,却被某种劣质下的自信,廉价下的精神所吸引。我饶有兴致又小心翼翼避开她的眼神,却又难忍心头要再细细看她的冲动。啊,恶劣如我。下车的时候她转过头,粗劣的黑色橡皮筋上绑着一朵带柄的白色玫瑰。在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一种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