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民国十八年,那一年,军阀混战,兵荒马乱,战火纷火。那一年,我才十八岁。
我叫艾华,是一个先天性瘸子,一双腿生来就是一长一短。
父母在我幼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
十八岁那年的我想自食其力,再不靠别人的施舍度日子。于是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伸手向人要吃要喝。我暗下决心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呢。
我满打满算琢磨着,如何走好第一步。于是我把家里唯一的传家宝“打狗棒”当了。别看这根打狗棒不起眼,它可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无价之宝啊。
为了结束十几代人的乞讨曰子,我决定忍痛割爱把打狗棒当掉。但当铺老板不识货,只当给我三十文铜钱,还说看是老古蕫的份上才给你这三十文钱的,否則,拿给我做燒火棒还嫌丑呢。
没办法啊,穷人就是让人宰的份,沒话可说。
我拿了三十文小钱坐了一趟老牛火车,到了忠州市,这时我已身无分文了。
下车之后我肚子饿得沽沽叫,有生以来我都没有如此饥饿过。今天不知咋的,你越饿却越想吃东西,越想东西吃可就越没东西吃。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啊,怎么办呢?我发过誓,再也不去乞讨了。
可现在…,哎,我已经饿的连步子都站不稳了。我踉踉跄跄来到忠州市效外的一间小房子侧傍坐下,但没坐稳我就倒下了,倒在了这店门口。
“有人摔倒了,有人摔倒了。”一个女人看到我重重倒在地下,急促地呼叫道。
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三四个穿着褛褴衣衫的叫化子,他们上来就把我抬进屋里。
我睁开眼抬头一看,只见一双慈祥的眼晴微笑地向着我。哦,她是一个六十大几的阿婆。
“老板娘,我看这小兄弟饿急了。”其中一个很老的快有七十的叫化子指着我说。
呀,她是老板娘?我扫视着周围这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间小饭店。
“阿财师傳,炒凣个肉菜来”。老板娘听罢立即吩咐道。
我听到老板娘叫菜,忙摇手道:“别别,别別别,”我急的连话都说不清了。
老板娘见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板起脸孔对我说:“你不饿吗?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说罢硬把我扶在椅子上。这时,服务员上来给我斛茶送水。
我真是有苦难言,我身无分文呀,怎敢受这般款待?
还未等我想好,饭菜已端上来了。
香喷喷的好肉好酒诱得我直咽口水,我缓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对老板娘说:“阿婆,我没钱呀,我不可以吃白吃呀。”
“傻孩子,我又沒叫你掏钱,你尽管吃。你吃饱了,我就高兴了。”
我的眼里好似有几滴水珠,哦是泪珠。泪水从我的眼晴里涌了出来,一直流到饭碗里。
有生以来,这顿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也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饱的一顿饭。就在我死后的若干年里,这顿饭我都还记忆犹新。
我吃饱喝足了,要走了。我走到阿婆面前,两腿不由自主地弯下,深深地向阿婆拜了三个叩头:“阿婆一饭之恩,艾华当涌泉相报。他日若艾某有出头之日,定会来侍候您老人家。”说毕,起身欲走。
这时阿婆一把把我拉住:”孩子,你还小,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你先拿着,说不定在急用时能帮你些忙。”说着就把银票往我身塞。
“阿婆不可,您千万不可,我年纪轻轻承受不起呀。”我一边推却一边挣扎,焦急地对阿婆说道。
阿婆那容得我分说,就是硬生生把票子塞在我怀里:“出门在外谁都说不清有灾有难,万一用得着了呢?”
盛情难却,暖意难拒。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阿婆竟把自己当作她的孙子看待,那个激动啊我就不说你也该明白了。
我辞别了阿婆,我辞别了那些好心的叫化子。我走出门外又返转身来,我这才看见门楣上面的店名:“谭婆婆饭店。”
“谭婆婆饭店,”我走了,我一路唸叼着这五个让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饭店的名字。
我走了,很久很久也沒回到这个郊区小饭店。
我是一个瘸子,我捡过垃圾,我做个小买卖,我打过零工。
这个世界很大,但又很小。我在这个城市住了很久。
我看见了很多人在发财,但也看见了很多人还在乞讨。
我看见了很多人在贫穷的死亡线上挣扎,但我也看见了很多人在吃喝玩乐醉生忘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当时天朝的真实写照。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而我仍然孑然一身。我仍然没有黄袍加身,也没有成为亿万富翁。
但我再也没有去讨饭,日子过的虽然清苦但也能自食其力,多少觉的心中有些安慰。虽然没有过的风风光光,但也不用再拿着破碗挨家挨户去乞讨要饭。靠着自已的努力,多多少少还有点盈余积蓄。
这时我想起了阿婆,想起谭婆婆饭店。十多年了啊,必须去看看她了。
说走就走,毫不含糊。`我买了水果鸡鸭猪肉,哟,天气转凉了,我还买一套棉祆。阿婆年纪大了,御寒的用品一件也不能少。
我高高兴兴地踩着自行车,向郊区奔去。
到了,到了,就在这里。
我仔细地搜索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谭婆婆饭店的牌子。
我好纳闷,阿婆那去了呢?
我问了问周围的人:“谭婆婆饭店搬了吗?”回答我的只是一个个摇头。
不远处,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正在拔拉着垃圾桶,我扶着车子向他走去:
“爷爷,你好,请问你老是否认识一个叫潭阿婆的老板娘?哦,就是原来叫“谭婆婆饭店”的谭婆婆。
老头一楞,慢慢地抬起了头:
“你是……?”
“哦,我叫艾华,我是谭婆婆救济过的乞丐。”
老大爷的嘴角蠕动了一下,眼晴好象湿润润的。过了许久,才喃喃地对我说:“阿谭嫂不在了,前两三年就走了。”
“啊,”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手里拿的礼物掉下地里。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太突兀了。
“不,你骗人!阿婆沒走,阿婆不会走!我还沒有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呢!”
我死死抓住大爷的手摇晃着。
“年轻人醒醒,我说的是实话。谭嫂她确实走了,而且整整三年了,今天是她的忌日。”大爷哽咽着对我说。
“她是怎么走的?”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焦急地等着大爷的回话。
“哎,都是怪我们,怪我们拖累了她呀。”于是,大爷把过去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谭阿嫂原来是一个寡妇,丈夫五十出头患了水肿病不幸去世。因为结婚迟只生下一儿一女。以后虽有不少人来提亲,但谭嫂皆一一拒绝。
谭嫂生活在郊区,主要以耕作为主。闲时打打短工,种一二分莱地,帮补家用。虽过的不大富裕却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女儿早已出嫁,儿子被抓了壮丁,至今杳无音信。到了近六十岁那年,由于体力逐渐透支,又苦又累的农活已力不从心,只好改行。谭嫂二十多年来也总算有些积蓄,于是在郊外开了一间小饭店。
谭嫂这人为人忠厚 ,又乐善好施,从未有人对她说三道四。
在阿嫂饭店附近,有一天来了十多个难民,他们离乡背井,拖儿带女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的难民们骨痩如柴,衣衫褸褴,还有三个还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据说,他们老家闹兵匪,年壮的都抓去当兵了,那三个残疾人就是在打仗时掉了胳膊断了腿的。
阿嫂她心慈手软,就招呼他们在她店里吃饭,有些人走了还送去银票。你别看她的生意红红火火,其实没几个给了钱的。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难民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阿嫂存了二十多年的票子只不过维持了六七年,而后逐渐逐渐就败落了。阿嫂拯救了无数的穷人,而她自已却节衣缩食,把节存下来的一点点东西无私地奉献给了这帮穷人。终于有一天,阿嫂突然病倒了,因为没钱医治,我们这些流浪到这里的外乡人虽然倾尽所有,最终沒有把阿嫂挽救过来。
为了报答阿嫂的大恩大德,我们这些外来的难民们七凑八凑为她买了一付楠木棺材,大家一起把她抬进了坟墓,阿嫂就葬在大水坑的茶亭后面。
大爷哽咽着把阿婆的事迹说给我听时,我的心真的感到好痛。
我真自私,我好懊悔。为什么我早不来看望阿婆呢?
我把全部买的东西乱摔一气,但我转念一想,阿婆己不在了,何不把这些东西送给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大爷?
于是,我重新把摔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往他怀里一塞:“大爷,阿婆已不在了,我要去阿婆坟前看看。”
我告别了老大爷,踩着破旧的自行车飞速地向大水坑奔去。
我踩呀踩呀,我猛力地踩着车子在公路上飞奔。转弯了,大水坑快到了,突然一辆四个轮子的小洋车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个急刹车,但迟了,小洋车已重重地把我撞倒了。
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还是醒了过来。
我犹如一棵无根的草,很轻。
我随风飘摇,在沒有光的世界里,东奔西闯。
我游走在黄泉路上,很静,听不见车马的喧嚣,也听不见鸡狗的欢叫。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不远处,忽闪着几盏幽蓝昏黄的青灯。
我向那似乎是光的地方飘去、飘去。
到了,我到了一个地下宫殿。我飘过去抬头一看,赫赫四个大字呈现眼前:“阎王正殿”。
我惊怵地张着大口,吓得把裤子都尿湿了。
我怎会来到了这里?是梦吗?我掐了一下大腿,咿,我下身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又往身上掐去 ,也是空的,连衣服都没有摸到。
我怎么啦?但我明明看见,我的腿还不由自主地游动,我的身体还在呀。
我向阎王正殿飘去,飘去,在大厅里若无其事地闲诳。
“站住,那个魑魅怎么大胆无理在此窥探!”突然,我听到一声猛喝。
我一惊,从空中掉了下来。我刚落到地下,一群牛头马脸把我死死按住。
“看你往那里逃?”只听“咔嚓”一声,我的双手被紧紧地锁住,然后,他们把我拖在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人面前。我的腿也被他们狠狠地踢了两下:
“跪下,在大王面前还不快谢恩?!”
哎,住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无缘无故闯进这阴森森的大殿里,也真是遇见鬼了,罢了,到了人家地盘有理说不清,只好乖乖跪下。
“台下何人?为何闯进禁地阎宫?请你细细道来。”
我正在嘟呶时,坐在上面的那个丑八戒发话了,但声音也好和霭好亲近呀?
我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恐惧也随之而去。
“我叫艾华,二十八岁,原藉中原固州人氏。因自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且患先天性脚疾,缺乏重体力之劳作。自知人性时起,以乞讨为生,终日游走于乡村野地。当我成年时,为了改变命运,我毅然辞别故土,来到南方忠州。但忠州也并非人间乐土,我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也算是一个穷人,艰难地做些打杂的下等工种,这样一干就是十多年。
今天早上,我去看一个叫谭婆婆的好人。不料,阿婆三年前己去世。我听别人叙述之后,决定去阿婆坟前祭拜。不料,我在骑车子时走神不小心,突然被一辆小洋车撞倒。我在懵懵懂懂中误闯贵地,不是故意窥探,别无他意,请大王多多包涵。”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只想速速离开,因为我还没有向阿婆祭拜。
“哦,原来如此。通判,快把艾华的生死薄拿来核对一下。”大王说毕,对一个戴着眼镜,头顶乌纱帽叫通判的说道。
通判从档案库里找来一本厚厚的发黄的古书走了过来,向大王鞠了一个躬,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
阎王仔细地翻弄着那本破书,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看了很久。这时,阎罗殿里很静,鸦雀无声。
“艾华,”阎王突然一声猛喝把我惊醒,我本能地应了一声“哎”!
“你太莽撞了,太不理智了,你知道吗?”阎王皱着眉头有点气忿的口气对我说道。
我不知所以,木木地注视着阎王。
“艾华,查你的生死簿你寿数并未走到尽头。但如果把你送回阳关去,必受终生疼痛之患。你将断手断腿,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大小便。你除了心脏还健全之外,其它的一切功能将归零。也就是说,你将成为一个废物。”
我听了急忙叫道:“不要啊,不要!如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死了之,彻底解脱。”
阎王听我这样说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既然你深明大义,不愿连累他人,也算为阳人积一份德。这样吧,下世我把你投到大富大贵人家,以后做个亿万富翁如何?”
我想了想,这也未为不可。自已一生潦倒,难有几餐饱腹,做一回富翁也是我的初衷。
我正想把这事定了,突然我想起了阿婆。阿婆的那一饭之恩还沒报呢,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呸,我狠狠地骂了我自己一句。
“大王,此事我还是放下再说吧。现在我想了解一下我那最亲的阿婆,她现在在那里,我也见见她再作决定,好吗?”我真心地恳求阎王,真的。
“好吧,通判你查一查,看谭婆婆投到什么地方投到谁家去了?”
通判用手移了移老花眼镜,拿来一本投胎簿翻了起来。
“报告大王,谭婆婆已在郊外马家投胎,可惜投到牛肚里,去年三月出生,已经一岁有余了。”通判说完把投胎薄合上,正襟危坐在阎王侧边。
怎么会这样?难于理解。谭婆婆一生行善,怎可以死后还是做牛做马?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我怎么办呢?我投胎什么好呢?如果我投到大富大贵人家,我当然享尽荣华富贵的美好生活。但我会心安吗?阿婆的一饭之恩我何时才能报答?
不,我不想投到富贵人家享清福。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是小人!我已经明白了,我应该这样做了。
“报告大王,我不想投到大富大贵人家。”我平静地对阎王说道。
阎王和殿上的人听了张大嘴巴,惊讶地注视着我。这时通判说话了:
“这人是不是疯了啊?这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你却推之不恭!这世间上还有这么愚蠢的傻瓜么?”
阎王对通判摆了摆手:“让艾华把话说下去,或许他有他的道理。”
我想好了,我必须这样做。于是我大声地对阎王说:“报告大王,小民甘愿做根草,把我的身体化为千万粒种子,是草的种子。把我投到阿婆周围的荒地上,我要天天看到阿婆。”
阎王听到愣住了,通判听到愣住了,殿上上上下下的人听到愣住了。他们的嘴张的像菠簊那么大,空气像是被凝结了一样,肃静。
好一阵子,人们才回过神来。
“好!就这么办!”突然阎王大叫一声,我抬头看去,只见阎王两颊泪水横流,通判也用毛巾擦拭着双眼,那些牛头马脸也捂着双颊不停地哽咽着。
我感到好奇怪,他们怎么啦?
阎王抽泣着缓缓走到我身旁,亲自把锁在我双手的铁链打开,然后抱着我大哭一场。
我很纳闷,你们好端端地哭什么?
阴间的事啊,弄不懂。
“艾华,朕答应你,从今之后,你将投胎在荒漠的土地上。你将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大。然后,那些牛羊性畜将终生陪伴你。”阎王说毕挥了挥手:“退堂!”
阎王退下了,通判和那些牛头马脸把我架起。我好像在上升,一直在上升;云把我托起,风把我吹散。我在天空中如千万朵飘絮,被风吹的零零落落。雨,下了,是和风细雨。我随着雨点跌落在光禿秃的山丘上,荒漠上,我有幸地跌落在阿婆的那荒郊上。
我钻到地底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太困了,是该休息一阵了。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是什么季节。我只知道刚到这里时,这里的树叶已经掉光,每天愁风惨惨。没多久,这里铺满白皑皚的雪,于是,我就一直在沉睡。
今天,我终于醒来了。很舒服,我蠕动着身子,我从土里冒了出来,我伸了伸手。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望着温暖的阳光笑。我是小草,我终于成为草了,终于成为一根根绿油油的草了。我好激动,我终于可以看到我的恩人了。
来了,她来了,真的来了。
她来到我的面前,用鼻子闻了闻我的叶子,用舌头卷着我的身子。然后把我一茬一茬咬下,慢慢咀嚼着,直至吞到肚子里。
我那疚愧的心已慢慢舒展,我天天跟着我的恩人一起守候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醉了,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
(全篇完)
后记
这是一篇真实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为了纪念她,在我人生最后的征程里留个念想。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这件事我没齿不忘。她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好用我的心去感恩。愿天下人知恩图报,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