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血浓于水。意指血缘关系的亲密程度是其他关系比不了的。是枝裕和对此提出了疑问,并在《小偷家族》中构建了一个非血缘家庭对这一命题进行了探讨。让我们跟随镜头来看看是枝裕和对此是如何理解的。
影片初始,父亲阿治带着儿子祥太在超市盗窃生活用品。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由里。阿治同情由里独自一人待在户外,把她带回了家。母亲信代主张将由里送回,但在得知由里在原生家庭里经常被打,身上伤痕累累后,决定将由里留下来。
这个五口之家很特别。父亲阿治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经常带着儿子盗窃补贴家用;母亲信代是一家洗衣店的员工,总是偷偷拿走客人留在衣服里的个人物品;信代的妹妹亚纪靠在一家风俗店出卖色相赚钱;奶奶对外假装独居老人,骗取的养老金是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而且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阿治会背着奶奶向信代抱怨“一直以来还不是我养活她”;信代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要求亚纪交生活费,而亚纪反驳“到底是谁欠账越来越多,不都在啃奶奶吗”。镜头总在温情与利益之间来回切换,我们难以判断在这个家里人与人之间是温情更多一些,还是利益的比重更大一些。
当电视报道由里失踪的新闻后,阿治主张将由里送回,信代则尊重由里的意愿,将她留了下来,并为她改头换面,取了新的名字“玲玲”。对此,信代解释为“羁绊”。一样的伤疤,让她在玲玲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带着玲玲烧掉了过去的衣服,告诉玲玲:“他们打你,不是因为玲玲不乖;他们说喜欢你才打你,那是骗你的;要是喜欢你的话,会像我这样抱着你”。这时的信代已经泪流满面。到这里,我们终于理解信代为什么会冒着风险,坚持留下玲玲。
不单单是信代,随着剧情的深入,更多背后故事浮出水面。奶奶是被前夫抛弃的人,与玲玲一样,她在因缘际遇下成了信代的“羁绊“;在风俗店工作的亚纪是奶奶前夫的大孙女,因为受到原生家庭的冷落与奶奶生活在一起;信代曾经也在风俗店工作,而阿治是她的客人。
原来,将这个家庭联合在一起的纽带并非血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而这个家庭能给予他们伤痛的治愈。奶奶治愈孤独,亚纪治愈被忽视,由里治愈被伤害……每个人都在其中体会到了比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更多的温暖。只有声音、没有光亮的烟火,浪漫的海边旅行,只要大家在一起,便都是甜蜜和温暖的。
信代沉迷其中,“有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更好吗?”但奶奶却看到了这场烟火的短暂“维持不了多久的”。一句无声的“谢谢你们”,将所有的利益算计过滤掉,剩下的全都是温情。
但温情达到顶点以后,只能走下坡路了。奶奶的离世是开端,祥太的成长是线索。他开始质疑自己的生活,而这种心态是山户屋的老爷爷带给他的。一天,祥太带着玲玲在山户屋偷零食,老爷爷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反而送了两人一些吃的,告诉祥太不要再让妹妹干这种事情了。这件事情带给祥太很大的困惑,他问阿治,阿治则回答说是妹妹太小,干不好盗窃的缘故。但这未能抚平祥太内心的疑虑。
反而,这疑虑在渐渐加深。看着信代去取奶奶的养老金,阿治和信代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奶奶的私房钱,祥太头一次对阿治和信代的做法产生了质疑。于是,当阿治再次带着祥太去盗窃时,祥太跑开了。祥太也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世,他问大治当初救自己是真的为了救自己吗。大治说“只是要救你”,可这时的祥太已经失去了对大治的信任。没等祥太想明白,生活已经逼得他往前走了。为了掩护在超市偷零食的玲玲,他故意拿着一袋橙子冲出了超市,被追赶而来的店员围堵得摔伤了腿。
警察开始介入这个一向不为社会所关注,在底层抱团取暖的家庭。每个人都得接受讯问。玲玲和祥太都守护着这个家庭的“羁绊”。可是当亚纪被告知奶奶从自己父母那拿钱时,一直以来自己对这个家的信仰被动摇了,歇斯底里的她向警方透露了家庭的秘密。曝光于社会规则面前的“小偷家族”岌岌可危,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来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的考验,最终不得不妥协。当阿治被问到为什么要教祥太盗窃时,阿治无可奈何“我也没有什么能教给他们的了”。当阿治被问及“为什么要给那男孩取名祥太,是你的本名吧”,阿治不得不面对自己对祥太的感情并非被社会所接受的现实。
而信代的妥协则来得非常不易。这也是导演是枝裕和在影片中关于血缘与非血缘最露骨的探讨。提到玲玲的母亲,信代质疑“难道把孩子生下来就算是母亲了?”审讯的女警官提醒她“不生不是更做不了母亲吗?”信代说不出话来,女警官没有停下“我明白你不能生所以很痛苦吧,羡慕别人吧,所以才去诱拐别人的孩子吧”。信代的眼眶开始湿润,她闭上眼睛,回避女警官的眼神,像是回答,又像是喃喃自语“是啊”。
但是下一刻她又恢复了常态,她直视讯问者的眼神,“可能因为我很憎恨我的母亲吧。”但讯问者步步紧逼“两个孩子怎么称呼您?”信代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泪已经止不住了。在代表社会正义的一方的审问下,信代内心的信念开始崩塌,一直以来保护自己的盔甲被无情地卸下。
她的眼泪里有太多的东西:是为到目前为主两个孩子都没叫过自己妈妈而哭,是为将来没有机会听两个孩子叫自己妈妈而哭,是为自己的妈妈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而哭,是为自己一向信仰的“羁绊”在社会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而哭。一直以来,她都坚持认为“不是非血缘的也是很好的”,可她内心知道在社会大背景下,这种关系并非能够长久,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
在讯问者的步步紧逼下,她开始面对这个现实,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早就应该承认的事实——烟火的短暂。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双眼直视审问者,说“怎么称呼的呢”。她已经释然了。到这里,是枝裕和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在社会大背景下,血缘是家庭最牢固的纽带。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玲玲回到了原生家庭,祥太去了儿童福利院。不能告别的只能独自叹息,能告别的还会重逢,正式地说一句再见。信代告诉了祥太他的原生家庭的信息,是说再见。相比于信代的释然,阿治的再见来得格外的优柔寡断。黑暗中,祥太问那夜阿治是否要抛下自己溜走,阿治没有像以往那样搪塞,而是直接说了句“是”。他的再见是“爸爸要做回叔叔了”,可是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落寞。祥太知道什么对彼此最好,他也向阿治说出了自己的告别“那天,我是故意被抓的”。这时,阿治与祥太彼此都明白,今后是相忘于江湖了。
最深沉的爱都是无声的,就像奶奶的那句“谢谢你们”,就像祥太在公交车上的回头“爸爸”。相濡以沫的温暖,是真实存在过的,虽然在社会的考验面前分崩离析,但记忆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头。就像阿治与祥太告别之前一起的堆的雪人一样,虽然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融化,但这个雪人的真实存在,是谁也否认不了的。片尾,玲玲看向窗外,有人说她是在憧憬,我倒认为她是在怀念。此刻,是枝裕和才给出了真正的答案:虽然社会意义上,血缘是家庭构建的基础,但爱与温暖——这项最重要的家庭元素是非血缘家庭也能带来的,甚至能超越血缘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