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被问,你是学什么的?特别是在车间里。
“没听说过”,是师傅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然后跟进了“无用”、“无聊”的鄙夷。但很快,他会发现,面前这个伙计带来个难题:该把这个白痴安排在哪个工位上?
所以,说起流水线的那段经历,我和很多人一样,总是欲言又止。
制动线是黑色的中空管,油管是白色的中空管,我的2个身板长,拿起来沉甸甸,弯曲、转折都令人琢磨不透。
师傅教我,卡槽要用大拇指按到高悬于头上的底盘下,然后抓起榔头敲进去,卡紧,榔头要狠准,不然卡槽会碎掉。然后把制动线从车头卡到车尾,顺好,不要碰到底盘,线弯的角度要和底盘的空槽弧度匹配好。油管也是同样的工序。
师傅给我扣上安全帽,说,热吧,热也要戴好。
我任性,三伏天,满头大汗就摘了帽子。莫名的油脂从高悬的车身滴到头发上,手一抓,油乎乎的。忙到头晕目眩,会把头磕到底盘的某个角,生痛。
师傅在边上笑说,你这不光违规,安全员看到了你倒霉我倒霉,还会把自己弄伤,那也好,工伤休息到实习结束,你就滚回办公室吹空调,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师傅说戴手套也有窍门,没戴紧就不方便做工。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示范着怎么包紧手,然后拿起卡槽,拿起榔头,咚咚咚,水到渠成;一个转身,抓起制动线,咔咔咔,一气呵成;又一个转身,咔咔咔,油管也定位得恰到好处。
要有节奏感,师傅说,不要跟着车走,那样看上去很蠢,不是老师傅的姿态。所以,车到你身边,应该30秒完成刚才的步骤。然后你就可以,像我这样,坐在这个台阶边,休息一下,不要被安全员看到,这不符合规矩。
师傅教完我就走了。
我张牙舞抓,还会被线绊倒,在流水线上手忙脚乱,一根线都还没装完,车就过到了下一个工位。我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流水线又不能倒退。张望四周,师傅不在。
下一个工位的师傅,摇摇头,跑到我工位上取料,再跑到自己工位上,三两下帮我搞定缺失的装配。
知耻而后勇,一日过后,我能像师傅一样用华丽的转身带走一波又一波节奏。三日过后,我就像师傅一样坐在台子上,等下一辆车从头上缓慢飘过,中间还能思考些问题:比如,一个公关,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做这个为何?
午饭,师傅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们有小灶送饭。我找到一起入职的小伙伴,小跑到食堂,匆忙吃完就赶回来,半小时吃饭总是不够用。
我的手是颤抖的,筷子拿不稳,只能用勺。大拇指终日肿着,打不开易拉罐饮料,小伙伴就把开好的饮料给我喝。
他们问我公关是做什么的,我手颤着,指向食堂电视里的公司新闻报道,说,大概就是那里面的东西。
刚上手的那几日,穿白衣服的质量工程师会跑到工位上来,让我把工牌给他看,看完,一言不发走了。过一会儿,工段长和师傅都来了,默默站在我边上,看我装完几辆车。
师傅悄悄给我说,是不是管子没对好,碰到底盘了?要仔细呀,小伙子。你们的工牌条是灰的,上头的人不会找你麻烦,工段长和我刚被骂了。
我无比愧疚地说,对不起师傅,给您添麻烦了。
之后,我就时不时买点烟塞给师傅。师傅也会中间放我几分钟去抽烟休息会儿,替我装几个车。
某日,其他工位,来了个小伙子,看我大概是同龄人,走来和我寒暄。我挺高兴的,这么无聊的工作,终于有人可以跟我讲话。
没几句话,他问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被问得有点错愕,说,进公司?校园招聘。
他接着问,你哪个学校,学什么的?
我说,新闻学,上海外国语大学。
他摇摇头,说,没听过。随即瞄了一眼我的工牌,翻个白眼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看到他走到一群小伙子里去,然后朝我这边比划了一下。直到我的车间实习结束,那群小伙子中再没有一个人跟我讲过话。
做四休二,日夜班交替,分不清星期几,也不在乎黑夜白天,每天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厂区,耳机里放着《夜空中最亮的星》。
回到家,我的两个室友,毕业于同济大学车辆工程的伙伴,一个研究新能源,一个研究汽车底盘,会跟我讲新能源车和平台技术。可我总会走神,陷入莫名其妙的发呆中,他们问,是不是太累了。我说,也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该醒,就想这么坐着,听你们说话。
他们面面相觑,说,你可真文艺。
后来,再没有白衣服的质量工程师下来了,再不会麻烦下一个工位的师傅补位,我的师傅也整天不见踪影。
我甚至都有幻觉,将一直这么干下去,数年入一日。做四休二,日夜交替,听着《夜空中最亮的星》,忘记我其实是个公关。
直到某一天,工段长让我停掉手上的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感谢你的辛苦工作,很棒,你已经是个合格的装配工了,都想把你留在这里。但今天就到这里,我带你熟悉一下车间工艺,结束后你就再也不用来了。
我才想起,培训手册上有一栏要求熟悉车间工艺,不只要装配一个工位。
我愚蠢地问了一句,接下来该去哪里?
工段长笑了笑,说,回去做你的公关,记得以后写文章,把我们写好点,让领导知道我们很优秀嘛。
我说,好的。也不想解释,其实我不是做这个的。
没来得及跟师傅告别,就被送走了。不知道那天,师傅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大致算,一个白班加一个夜班,装配量是近1000台新车,过我手的,应该有上万台。
想到,可能现在路上跑着的老款底盘下,有我亲手装过的制动线和油管,也是有种,亲切。
可我而今还是有点担心被问到,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什么专业的。
怕是,融入不了这个机械气息浓郁的圈子。
念及此,又会感慨,我曾经是那么真切地喜欢过这个行当。
曾经,觉得文科生也可以有颗,机械心。
(待续 流水线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