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开了,就在那个院子里,我很想走过去看看,可宋姨拉住了我,她用着平时在妈妈房里偷抹口红,对着镜子那般小心的样子说:“别去,那里可是死过人哩!”
她的脸又白又圆,就像个被蒸气吹起来的大面团,上面被碳笔画了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
所以她从来没有过严肃的样子,就算是现在她有意要恐吓我,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像抹了油一样让人发笑。
她大概是觉得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说话都没有分量,便生气地躲回了屋里。
太阳才露了半个笑脸,除了宋姨外,就只有厨房的陈叔,已经用大柄汤勺煮好了一大锅红枣糯米粥,其他人都还在睡觉,包括我的妈妈和爸爸。
我慢慢推着我的轮椅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但每次轮椅的轮子快撞上被青苔染绿的台阶时,总会有人从屋子里探出头来,也不急着先说话,就那般盯在我的轮椅上,好像我是和这轮椅一同出生似的。
可我明明是因为一个月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听我妈妈带我去的那家医院,那个满口怎么会搞成这样,小孩子要好好照顾啊的戴眼睛的医生大叔说,我腿骨有两处不同程度的撞伤。
然后他们给我上了夹板,还好心地向我的爸爸推荐了一款可以操控的轮椅板。
可那个操控板从买回来,就被爸爸丢在了大厅的桌子底下,从来没有人把它移过一点位置。
“又香又浓的红枣糯米粥哎,吃一碗不过瘾,要吃第二碗可吃不下哦!” 陈叔端了一个海口大的盛汤的碗出来,看到我时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哎,阿楼,这么早起啊!”
其实他早就看见我了,从他在的那个厨房,只用抬头看看窗户就能看到我!
“早上我们喝粥啊,陈叔还给你炸了又香又咸的油条哦!”
“哦,我想喝豆浆。”学校门口有一家炸油条的店,每次我和小芒早上去上学时,就会买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分成两个碗装,一碗是拿来泡豆浆的,一碗才是拿来喝的!
可是从我把自己的腿给摔了后,前几天我的妈妈还担心我的学习跟不上,总会催着爸爸早点起床带我去上学。可现在爸爸也懒了,而妈妈早就嫌麻烦了,他们很快就一拍而合,小孩子的课本都很简单,拖一两个月没关系的了!
“没豆浆啊!”
“陈叔不会做豆浆吗?”我盯着那碗粥,感觉暗红的汤水就像下雨天从砖缝上流下来的泥水一样。
“阿楼啊,红枣糯米粥可好了,又营养又甜,最适合小孩子吃了!”
我把头转开了,看着青苔石阶上的一朵小黄花发呆,我根本一点也不会相信陈叔说的话,他上次还说辣椒最好了,又香又咸的,最适合小孩子吃了!
难道最适合小孩子吃的,就是最好的!
连我妈妈也爱这样说话,只要我对一道菜皱一下眉头,她就会老夹那道菜给我,夹到碗里一定会说上一句,“多吃点啊,这个最有营养了;多吃点这个啊,这个吃了才会长高啊!”
而且大人从来不相信小孩子说的话,甚至把小孩子当成傻子来看,特别是在吃的上面,他们从来不会听小孩子的话。
每次我说饱了,他们就会说再吃一口了,最后一口了,结果一口之后还得喝口汤,喝完再吃一口鸡蛋,还得吃一口鱼肉,要是今天菜炒得多,特别是各种绿叶植物,他们一定会每样都夹上一口喂给你吃,不把你给吃得要吐了,他们是决不罢手的。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我最亲爱也最讨厌的爸爸妈妈已经从那扇紧闭的门里出来,妈妈肯定没睡醒,看起来就像在生气。爸爸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看,他刚才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阿楼,你怎么在院子里,宋姨呢,她躲哪里偷懒去了,怎么不好好看着你!还有你也是的,不知道自己摔了腿走不了路啊,怎么还乱跑乱跑的!”
“我想看一看那开了的蔷薇花。”我指着那个院子,希望不管是谁,只要能帮我推着轮椅,让我到那个院子去就好,可是妈妈却涨红了一张脸,嗓子像被人捏着一般,“看什么看,晦气!”
说完,就尖着嗓子把宋姨喊了出来,让她把我推回房间。
我坐在轮椅上,等着宋姨,像抬着纸板一样,把我抬上台阶,一路推进去,然后重重关上门。
我敢肯定我的妈妈又做恶梦了,她昨晚一定梦到自己被怪兽吃掉了,或者肯定是捡了一大笔钱,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
她现在一定站在门口,看着爸爸坐上车走远,然后抱怨一句,每天这么早走,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赚又赚不了钱,别是在外面有什么女人了吧。
她总爱这么说,也总爱在我面前这么说,老说爸爸一定有别的女人了,还说我会摔断腿,肯定是爸爸遇上不三不四的东西给害的。
门开时,我又看到了她,她端着一大碗粥,上面摆了两根油条,直瞪瞪地看着我。
“阿楼,过来把早饭吃了。”
大厅里除了我的妈妈,就只有陈叔大张着嘴,蹲在台阶上,一口吞掉半根油条,然后端着碗,“呼哧呼哧”喝得山响。
我一点也不饿,可我知道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不可以说不要吃,不要做,他们生来就是大人的玩具,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屋外的太阳,已经晒到了头顶上,妈妈又拿出她打到一半的毛线帽,她总是拆了又打,打了又拆,然后放在我头上比一下,有时候说我头长得圆聪明,有时候又说太圆了,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我不想她总看着我,就跟在走廊上钻头往教室里看的班主任一样,所以我想让宋姨把我推到院子里。可宋姨以为,我还想去那个院子,她一边推着我,一边叽哩咕噜地说着,用那种明明想让你听到,又装得很小声跟自己说话的声音。
“哎哟,那地方可去不得,小少爷,你可听我说,那里死的是个寡妇,长了张狐媚子的脸,腰细屁股大的,把这里里外外的男人,迷得都走不动路,结果被几个混混看上,拖走了,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就死在那院子里,可吓死人了!哎哟,不说了不说了,一说我都感觉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我看着宋姨害怕地把我往回推,不知道为什么大人对死那么忌讳,可嘴里却永远没有干净过。
可我,终究是没看成那片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