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痴爱纳兰的诗词,多少人迷恋纳兰的深情,又有多少人经往岁月恋恋不忘。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显赫的家世,他耀眼的才华,他最终情深不寿,可他内心如仙尘,不随波不沉沦;却又置身其中,无能为力。如清风、清流,如雾岚、霓虹。
我喜欢他的诗词,贪恋他的深情,还有他一生追念的原配卢氏,若如初见的恋人,相知相惜的红颜,还有他扈驾塞外的羁思。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生一代一双人,多少人的夙愿!
明明相爱的两人,却不能相守终老,一身黄泉,一身天涯,永恒的距离谁也无法跨越。彼此遥遥相望,思念愈深,深至极处,不由得恨天问地。纵然姻缘可以再续,纵然有不死之药,可难以换回最爱的人儿。哪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哪怕病痛交加,只要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容若是至情至性之人,对待感情向来执着。他的词作多数为悼亡词,怀念亡妻卢氏。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每每夜深难寝,孤枕难眠,总是忍不住翻看曾经她书写的鸳鸯锦字。温柔似水的她善工刺绣,不喜断文识字。对着绣枕上亲手刺上的鸳鸯图案,竟暗地里偷偷临摹着鸳鸯小楷,字迹生疏缭乱,被发觉后,羞赧一笑。
如今回看,字字诛心,泪眼模糊。时间不可逆,往事难追。爱的再深,念得再深,也是阴阳两隔,再见遥遥无期。
有一种遗憾叫有缘无份,有一种悔恨叫有份无缘。世间多少男女痴缠在半缘半份里,古时梁祝,生前未成眷属,死后冲破险阻,双双化蝶,践行誓约。
尘世纷繁,物欲横流,我们看着容若词,会忍不住泪流。这种多才痴情男子,女人心生爱慕,男人兀自惭愧。爱情,亘古不变的主题,我们在爱情里等待、迷惘、走失,到最后爱情都不复当初模样,更多的沾染着世俗和利益。我们走着走着,心就远了,爱也淡了,不得不分道扬镳。分手时,忍不住埋怨对方:“为什么你不像之前那么爱我?爱情都是虚伪!”其实,爱一直都在,逐渐虚伪的是人心。正如容若所言: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有个朋友私信我,说:“小七,我跟我老公闹掰了,他骂我泼妇,吵着要跟我离婚。想当初我们在大学校园是多么令人欣羡的一对,可为什么就变成如今这种局面?”我的朋友大学时是中文系的才女,手不释卷,最爱纳兰词,几乎熟读饮水词的每篇词章。曾经她说,如果要嫁,就嫁情深男子,哪怕不及容若之一,但要躞蹀情深,携手终老。如今结婚不过五年,感情的火焰在日子的磕磕碰碰里,在两相猜疑里,在时光的流逝里,缓缓冷却。他变得忙碌,留她独守。他没有纳兰的情怀,而她也无法做到卢氏那样,始终温婉善解。明明是爱的,偏偏有诸多借口和理由,到最后只剩无休止的争吵。
爱,需要陪伴和理解。相爱容易相守难,谁都想一生一世。可承诺简单,一句话而已,但需要走完一辈子才能兑现。
择一城终老,只因城中有值得相守的人,那人不需要富有,不需要倾城,不需要多情。但他愿意陪我,不管风雨,不离不弃。就像容若和卢氏那般: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清静淡然,岁月安好。
一生一代一双人,莫叫两处销魂。能在一起,就是缘份,简简单单守着便好,不束缚,不强迫。若爱没了,那就决绝离开,趁着缘份未尽,给彼此留下如初见时的美好。若爱还在,那就互相理解,多些关怀和温柔。有些时候,命运不济,想再爱时,伊人不在,就像容若,只能在回忆和遗憾里度日,形骨消瘦,直至花萎落地,碾作成泥,不见踪迹。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容若有一段刻骨却无果的初恋。
他与表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只差一纸婚书。偏偏一道皇旨,她入宫深似海,他泪洒红墙外,从此两隔,叫人唏嘘。
适逢国丧,容若再也按捺不住疯狂滋长的思念,想要再见她一面。于是乎,贿通进宫做法事的喇叭,乔装混入,两人终于相逢。她依然如记忆里那般恬静美好,简单插着凤簪,面生红晕,如出水芙蓉。她在宫里还好吗?是否也在深深念着他们的曾经;他消瘦了许多,他可知皇宫的夜有多冷,她常常念着郎诗对着天明。咫尺天涯,满腹的幽肠只能狠狠咽了下去,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在皇权面前,谁也主宰不了自己,此生也许无再见之机。欲走还留,这回栏怎么这样短,只几步就离他那么远,再让她多看几眼,多感受几分他的气息。她拔下玉钗,轻轻击打着栏杆,她想告诉他,她的心一直在他那里,任沧海桑田。
他何尝不懂,情深的是他们,缘浅的也是他们。她是第一个住进他心底的女子,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都记得。即使后来有卢氏的陪伴,但她却是唯一,无人可替。
初恋是难忘的,有最初的美好,最初的悸动,像是永不凋零的花蕊,开在心里。烟波里藏着青涩,粉面桃花,娇羞生怜,如坠入凡间的仙子,撩拨心绪,多想就这么生生世世,拥她入怀。可事与愿违,并非每段恋情都能走到最后,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事无常,瞬息难定,所以才蚀骨销魂,梦断衷肠。
多数人只会在与初恋分手后嚎啕大哭,此后的情感波折时,倒显得冷静。许多年后,能回忆起的旧人多半是初恋的模样。还有些人的另一半,总能模糊的找出初恋的影子,或眉毛、或脸型、或性格、又抑或某种情结。
曾经听一友人抱怨,他老公偶尔间说到她跟初恋有些相似的地方,她知道他是无心的,并没有要伤害她,只是心里听着难受。但是反问她时,其实她自己也会有瞬间想起初恋,想起逝去的那段难忘的过往。每个人都有刻骨铭心的人或事在记忆深处,有些人会碰,而有些人会深深隐藏。
我依然记得第一个牵我手的那个男子,我们互相爱慕,他向我走来时弯起的眼角,那是我第一次心动,羞赧且喜。我们有过许多第一次,每一次都新奇深刻,那种感觉经久难忘。后来分开了,但是脑海里总会无意掠过他的影子,心底隐隐疼痛。我清晰的明白,过去的都会过去,能忘最好,但总是心不由己。
容若与表妹的感情更深,从小就融入血液的情感,更是浓于一般人。他似乎从没想过他们会分开,所以别离的那么猝不及防,像是抽走了他的灵魂,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雨,醉的多深,思念便有多深。费尽心思才能见上她一面,想启口轻唤她的闺名,诉说压抑许久的情感,却怕皇宫隔墙有耳,最后受害的是她。纵然自己无所畏惧,也要顾虑她的安危。他和她就只能这般望着彼此,享受这仅有的相处。即使后来娶妻迎妾,但她却是他最初最深的爱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段日子多么美好;君写诗来妾抚琴,岁月悠悠,相视一笑。如今伊人不在,只剩回忆。如果我想起你时,那是真的,不为别的,因为你在我的生命里狠狠的来过,因为我怀念逝去的那段时光,因为心不由己。
也许我们老了,记忆模糊了,你的影子淡了,再见已成陌路,但心底最初的悸动,只是因为你。
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儿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最欢喜的是你我的约会,最失望的是一方苦苦等待,而对方久久不至。
为了这场约会,我临镜细描,穿上那件被你称赞最美的及地长裙,早早的等在那里。从艳阳到日落,到城门紧闭,到夜已更起。月新星疏,夜凉如水,耳边只有沙漏的声音,却迟迟不见你的身影,我的双眼痴望太久已经疲惫,我的身子也已僵硬如冰,我的心在冷却成霜,不由的结出怨意。
你为何要爽约,你可知我等待的焦急,夜那么深,那么黑,那么静,我却如何也睡不着,只听到老鼠吱吱嘎嘎的到处乱蹿,心里烦闷难泄。可转念再想,你是不是有事耽搁了,会不会有难言之隐,才误了这场约会。若非如此,你断不会一声不吭的不来和我相聚,不会让我莫名的空等到晚。
容若将女子约会时久等的且焦且怨且自解的心思写的逼真灵动,像是亲临身受,他也曾与人有过相约,有过等待,也许有过爽约,让等他的女子又气又急。但他将未能赴约的缘由说与她听时,她便释怀,不再生怨。
多数女子都会如此,并不会因为对方的失约,真的怨恨,她更想知道的是他故意这般戏弄,还是有事耽搁?如果一番长夜痴等,竟是他的笑话,那这段感情就该斟酌;如果他是无意的,她会谅解,瞿唐风间阻并非他的过错,她会和他一起面对风雨险阻。
芳菲是我幼时到大的好友,她跟她老公结婚前住在两处,两人经常相约在中间地方的某个公园或商场或书城见面,他老公是程序员,经常被领导一个电话喊去加班或者被铁友喊去打球,每每这时芳菲就会打电话说:“小七,他又把我一个人仍在这里不管不顾,太可恨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约会时,他有七八成会失约或迟到,她气急时会破口大骂,但隔天闲聊时,她早已忘了她说的气话,依旧和他甜蜜如初,还自嘲笑道:“没办法,他就是那么忙,可我偏偏离不开。”
很多时候,说着怨一个人,恨一个人,只是那时那刻那会的一时想法,明明对方那么惹己生气,却因为他的一句合理解释而选择忘记。在情感里,或许会因着某个极端而失了理智,失了风度,可冷静下来,发觉自己太可笑了,原来事情并没有那么不可挽回。
我们都有过约会,或跟情人,或者朋友。谁都希望对方能赴约,不误时辰。等待是煎熬的,来回踱的步子像是时钟,滴滴答答,一分一秒都觉得比平日里要长。我试过等一个人,从落日黄昏到夜色漆黑,看着打眼前走过的每个路人不是他,心里就沉重一分,到最后竟麻木了,不知不觉回了家,那晚睡得极不安稳。虽然后来还是谅解了他,但等待的那种感觉不忍回想,像是踩在薄冰走在高架桥上,竟是那么难熬和不安。
如果与人有了约定,那就请准时,也许对方为了这次见面花了心思打扮正翘首张望,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在延迟的时间里痴等,也许因为你的失约而失去了某些机会。我们都不喜欢迟到和失约的人,也请自己不要成了自己不喜欢的那个人,如果确实有急事,请提前告知,现在技术发达,不像古时,即使有事也难以及时说于对方,白白让人空等许久。
那个女子就等待了一夜,晨风吹晃了护花铃,正清脆的摇动,正如她此刻不安的心,夜里无眠几回断肠。她等待的人到底因何事误了约定,什么时候能过来,她焦急的还在痴望痴等。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容若扈从皇帝出关东巡,遇塞上风雪霏霏,有感而作这首长相思。
一直浅显的以为容若不会有这般深刻的羁旅之思。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豪狂的他,就该驰出帝都相府,做个随性自在之人。三五好友,相逢江湖,把酒论诗;或携手所爱之人仗剑天涯,累了就结庐水岸,依山而居。
可我却忘了,此刻的容若出了帝都,依然是康熙的贴身侍卫,心由不得自己,性不得恣意舒展。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明晃晃的灯火一片,映照着他欹枕望月的凄清。帐外风雨萧萧,大雪摇落,窸窸窣窣的声响敲打在心间,像是驼铃刺耳。这是塞上独有的风景,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园,又怎有此声,乱人心扉呢?
不管离家多远,月是故乡圆。那里是生养的地方,有熟悉的庭落,有推窗而望的景致,有牵挂的亲人,有满载的回忆。那是陪伴许久的时光,点点滴滴的思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抬首须臾,那皎洁的月色清冷孤寂,蒙上了乡愁,诗仙李太白豪迈放达,也同容若一般,眷恋故土,那是所有离家的人的羁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夕阳渐晚,最惹人乡思。漂泊无依,伶仃只影,飞沙扬起的古道上马瘦人轻,只有呼啸西风如影随形,奔向天涯尽头。诗词里多半有景物或氛围渲染烘托作者浓郁的乡愁。容若长相思里的风雪更更,马致远天净沙里几乎每句都有,一幅幅灰掉的晚景图,都在冷眼观望着那异客暗淡的清影,叫人潸然泪下。
我们总会远游,或工作,或旅行。背起行囊的我们,会忍不住回望渐行渐远的家乡,日暮斜阳,炊烟袅起,那余味萦绕不散。隔了一段时间,便想问候家里的妻儿或父母,他们是否健壮?家里是否安好?现在的我们太方便了,一条语音、一个短信、一通电话,便能清晰的传达思念,知晓对方的情况。可古时,通讯没有那么发达,一封家书要转手多个驿站,历经把月时间,才辗转到手,甚者遗落。这等待的时间煎熬,思念无处可泄,便将这浓浓化不开的乡情写进诗词,成为传唱。
在外工作五年,只有长假时才能回去看看家中父母。岁月匆匆,渐老了屋外那棵枣数,母亲每年都会寄来大包的青枣,颗颗圆满。清甜的味道一样熟悉,就像母亲站在村口见我归来时的欣喜。挽着母亲的胳膊,踏实,心里那填不满的想念瞬间倾塌,像个孩子般叽叽喳喳扯着母亲问东问西。
在家时,并不觉得家里特别,只有离开了,才深深触情,就如同失去了才明白拥有时的珍贵。想必容若在帝都时,并非热衷相国府,或许心里有微微的排斥,悠悠身世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他不觉得自己生而高贵,反而漠视。可远赴塞外,远离故园,他才惊觉这份乡思抵挡不了。帝都有他至亲至爱,有他逃不开的家,有从小到大的回忆,有太多他割舍不下的东西。无论在哪,他都做不到无情。
无论我们走的多远,无论我们有多成功,心里总有一处柔软的地方,住着乡思,谁也驱赶不走。一轮明月、一群昏鸦、一更风雪,都能煽燃那柔软之处,遥想故乡,那是魂牵梦萦的地方。
山水一程,渐行渐远;风雪更更,乡思愈深。
纳兰的诗词,太多太多,我想读想写,却总写不出写不全;他的情感,太过执着和深情,我只想浅睡,不为别的,只期待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梦上一场,那里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