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狐狸眼

战事惨烈,明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乘胜追击,怎么就在谷口遭遇奇袭?那从天而降的火石羽箭,仿佛地狱的勾魂使者。那些意气风发的好儿郎好兄弟啊,就那样痛苦哀嚎滚动着死去。在那场近似屠杀的袭击中,身先士卒的将军冷凯之失踪。

他的四位副将带着残余八百将士被围困于忘忧谷已经整整五天了,粮食再如何节省也支撑不了另一个五天,可每一次的突围都是飞蛾扑火般的自杀,五次突围,将士只余得五百,四位副将更是伤痕累累,将士们的情绪也已临近崩溃。再这样下去,恐怕大伙都无忧了。

又一次搜寻将军未果。四位副将盔甲不整,眉头紧锁。

还是设法突围,总比在恐惧中等死强。他们沉重议道。将军乃世子,总得有人回去禀明噩耗。图录国民风纵然彪悍,却绝使不出诱敌深入的阴招,何况那些羽箭,根本就是本国所出……

“喂,你们都不打算过来扶一扶你们弱不禁风的将军吗?”

脆生生的女儿声不亚于平地里一声惊雷。四位副将跳起身,眼前竟然真的是活生生的将军冷凯之,不过穿的却是一袭青色长袍,儒生模样,脸色苍白,似是极虚弱。

扶着他的,居然是一个身量小巧的红衣女孩,一脸的生无可恋苦不堪言怒气冲冲。

三天了!红衣女孩影子般跟着将军,饮食起居俱不离开须臾。将军待她似宠溺疼惜,但凡有所请,一无不许。对如何出谷更是只字不提,只日日躲在军帳内陪着那红衣女孩。

将士们唉声叹气,饥饿能忍,这生死存亡之际将军不思重振军心,不谋如何出谷,却深陷温柔乡,着实寒心。

四副将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自幼陪在将军身边,与将军名为主仆实如兄弟,此时自然将一肚子怨气撒在了那个红衣女孩身上,俱是恨不得将之斩于剑下以救将军清名。

然而此举大不易。将军与她形影不离。不避开将军,谁敢动手?

第三天日暮。隐有酒香肉香自谷外随风送入谷中,一天只能喝一碗清水粥的将士们只觉得腹中馋虫大动,忍无可忍。

“将军,我们杀出去吧!左右是个死,死在战场总好过活活饿死。”又有军士跪立将军帐外请命。

“等我将令。”帐内只传来这四个字,之后,烛光暗去。跪立的军士恨恨起身,回到自己帐内,口里只自顾自骂道:“狐狸精!祸害精!”

夜深,各帐军士突然被一股奇香熏醒。“有人暗算!”众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反应也是极快,抄起武器便迅速在帐外有序集结。

月如白玉盘,月华清冷得很,让人不自禁打冷战。将士们纳闷,这样的月夜,不适合偷袭啊?再一凝神,发现他们的将军,那个行军打仗素来身先士卒的冷面世子,居然端坐在他的坐骑上!红衣女孩居然不在他身边。

众将士松了一口气,又没来由地有点失望,原来将军也是凡人,为红颜迷惑,新鲜过后便弃之如敝屣。

“冷风,你带二十人携此香,潜行至谷口,将所携香料在谷口一字排开点燃即可速归!我给你们两柱香的时间。严禁闯谷!有违令闯谷者,诛全家。”冷凯之清冽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杀气。

冷风骤见将军仿佛还魂,欢喜领命而去。

“冷越,你带二十人跟着,万一他们有所差池,随时补上。但三柱香时间内必须保证全部返回!违者同前。”一如既往的冰冷杀气而且偷懒,多一个字都懒得讲。

冷越也是欢喜无比。这果然是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其他将士,列队,警醒,待命。”他眸子清冷,坐在马上的身子挺直,即便是左右护在他身侧的冷雨冷雷也没发现他的身子略微晃了一晃。

七百余人静立月下,如雕像。偶闻虫鸣。此去谷口常速可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跑个来回,此番携任务夜行,又是如此满月之夜,藏身都是极为艰难,两柱香的时间,不苛刻吗?也许有人疑惑,但绝无人敢质疑。将军带兵从来都只做安排,不做解释。毕竟他的四个副将,早已对将军的筹谋行军风格了然于心,实在无需解释,可是此番,却真不知道他待如何。

等待的时间,漫长。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第三柱香燃起。那一丁点亮光在如此月华下实可忽略。但全体将士都盯着它,仿佛在看最心爱的东西。

前方有人影,瞬息便是一小队人。

冷风和冷越在将军马前恭声汇报,香料已在谷口一字燃起,敌军就守在谷口五十米处。但此时全营无声息,想是围谷多日,又是月亮如昼,所以懈怠,甚至值守也松懈了。

“这柱香燃尽,随我出谷。出谷右行,可自保,勿撕杀!”还是冷冷的声音。但此次的军令大家都听懂了,就是突围,逃命。但是出谷右行?己方是从左边一条大道直追敌军而入谷的,右边,有道?

第三柱香终于全部化为灰烬萎顿一地。冷凯之一个干脆利落的切掌动作之后,提了提马缰。他的坐骑便缓缓迈开了步子。马蹄事先包了军帐剪就的布条,此时又是缓行,倒是无声。

缓行至谷口,那些香料也燃得差不多了,谷内偶有若有若无的香气。冷凯之提缰缰凝神,略听了听,率先出谷。冷风冷越紧紧跟在身侧,其后是冷雷冷月。

谷外寂静。月华下数千个军帐呈扇形围着谷口。人都死了?八百人的行动,再如何小心也是有动静的。外面的敌军那么强悍敏锐,此时为何如此松懈?

谷外右边,真的有一条小道,容得两三人并行。将士们自动分为两列,悄声而行。

全体出谷后,敌军帐内似有一点声息,渐渐声息重了。冷凯之在前引路,突然打马,将士们于是开始放开了手脚疾奔。敌军营内喧闹着有人大吼集结士卒,那吼声听着却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冷凯之所率将士们只管一路往前狂奔,耳里偶有敌军士卒们的喝叫声,却都是明显的气息不匀,但从越来越嘈杂的声音还是听得出,敌军已经追过来了。

喜的是前方小道已豁然开朗,队伍自动八人一列,跑起来整齐划一得多,速度也快得多了。

但追军冲在最前的是一队骑兵。

冷凯之向队伍做了一个继续前行的手势后突然停马。四副将自是贴身而立。冷凯之扫他们一眼,冷哼:“你们都不去带着自己的兵,跟着我找罚吗?”

四副将不吭声,也不离开。

骑兵更近。

“好,冷雷冷越留下,冷风冷雨负责带着我们的将士平安归国。前方有河,河上有船,你们尽可放心,我死不了。”

骑兵约三百骑。见这三骑挡在路中间,径直冲过来。却听数声惨叫。最前面的几人已跌下马。马儿吃惊,立定不动,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接连撞在马上,到第四拨才算及时拉住马缰。落马的几人已无声息,想是死了。

“冷凯之,你此刻自尽还能死得尊贵,何苦负隅顽抗,落个死无全尸?”一个阴冷的声音不急不缓。

“冷俊之,你不是最疼我的那个二哥吗?怎么声音突然变了?”冷凯之的声音也是冷冷的,清冷。

“你这个混蛋!”那阴冷的声音多了掩不住的暴怒。

冷雷冷越却张大了嘴。正在此时,听得有人在耳边低喝:“跑!”他们在马上一晃,下意识抓紧了马缰,他们的坐骑与冷凯之的坐骑都已自掉头嘶鸣着逛奔而去。

骑兵此次似乎被什么阻住,竟未跟来。冷越回顾间恍惚看到一片红纱漫天漫地。不过,想是他眼花了吧。

无论如何,他们八百余人就这样稀里糊涂逃出生天了。

冷凯之入宫禀明了此役损失,领罪而归。回世子府后,除四副将外,谁也不见。但四副将也只在他门外徘徊。冷凯之交代,要他们二十四小时轮值待命。

三日之后,子时,冷凯之房内传出凄凉一呼。冷雷冷越当值,二人想也未想直冲入房,奔入内室。冷凯之满面惨白双目紧闭,盘坐于床,上身赤裸,胸口一颗朱红的印记,如狐狸眼。

冷雷冷越抢上一步:“世子?”

他一双俊目微睁,见是他二人,只说了一句“勿外传”,便晕迷过去。

又三日。冷风冷雨冷雷冷越寸步未离。冷凯之时醒时睡,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第四日清晨,他起身,赶走了四侍卫,令他们睡足二十四小时方可回府。

他甚至让下人备了清淡的早餐,独自在房内慢慢用了。

之后,唤府中管家过来,嘱了一句:“我去龙光寺还愿,三日方返。”便转身进房了。

绢纸并不是洁白的,泛了隐隐的鹅黄。握笔的手修长有力。专心作画的人眉目清俊自带高冷。绢纸上渐渐显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笔未搁下,泪先下。绢纸的正中,女子红色裙幅上一点晕染。他慌忙以袖拭泪,眼睛却不舍离开画中女子。

“小红狐,你究竟是为母报恩,还是为我舍身?我真的救过一只狐吗?还是,你不过在哄我?就因为我骂你狐狸精骂你狐媚你就不愿与我再有牵连?分明你救了我,我却要挟你利用你带我的兵士出谷。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你不是说你修行了千年挡个五千人很是轻松?你怎么到我府中时,却只余一团红雾?我拼尽全力,也唤不回你,只能拼了一身修为将你一缕红雾纳入我口内,我胸口那一只眼,自是你了。”

他小心挂起画轴,依然目不转睛:“你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么我将你最后一抹灵气守在胸口,我将你的样貌悬于身侧,你终有一天,还是会回来吧?那一夜我逼你施法,你满目不舍,毫无怨恨,所以,你会回来吧?会的,你会回来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小红狐,我等你向我报仇,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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