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坪，你的作业呢？”语文科代表林菁菁把一大叠作业拍在许坪的课桌上，说，“昨天才被老师批评，今天还敢拖欠作业？”

　   许坪抬眼看着林菁菁，双手伸进课桌找语文的练习册。

　   “你盲人摸象呢？看着我干嘛，我长得像作业吗？”林菁菁气笑了。

　   “你就是作业。”许坪飞出一句，埋头在书包里找作业，一下子就把练习册抽出来。

　   林菁菁接过练习册，翻到昨天的作业，写得满满的，完成得也很认真，随口夸了一句：“写得挺好的啊。”转身之后又说：“就是拖拖拉拉的。”

　   许坪看着林菁菁抱着练习册走出教室，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天在课堂上的“批评”。

　　昨天下午第二节课，语文老师讲完课，利用剩下的时间让同学们做练习册上的习题。第二题是一长串的看词语写拼音，一堆的括号。许坪小学的语文成绩还不错，读的课外书也可以论斤称，可就是读书的时候太过不求甚解，一些字词都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扫过去的，拼音的基础不怎么样，一看到拼音题心里就怵。李老师让同学们先用五分钟的时间写题，然后就叫同学到黑板上去写答案。许坪祈祷了九次“不要叫到我”，估计是祈祷的次数不够，显得不够诚心，李老师第一个就点到许坪。他要写十个词的拼音。

　　许坪抄着书走到黑板下，不敢看李老师，随便在粉笔盒里拿了一截白色粉笔，把练习册上的答案逐一抄到黑板上。讲台下逐渐响起毫不掩饰的嘲笑声。许坪迟疑了，看一下黑板，又对一下自己练习册上的答案，自己没抄错啊。笑的是我吗？我哪个词的拼音写错了？许坪放下粉笔，蔫蔫地走回座位。另外两个同学也已经写完下来了。

　　李老师开始校对黑板上的答案。她拿着一根红色粉笔，新的，细长的手指捏着渐细的一端，在答案上面打勾或者打叉，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词：“这个错了……这个又错了，这个应该是翘舌音……这个对了……这个也错了，应该怎么读啊？应该是后鼻音……”

　　许坪不敢抬头，只是偷偷瞄着黑板上李老师改正的答案，照抄到自己的练习册上。十个拼音，错了七个。当李老师把两个数字念出来的时候，许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周围人的反应似乎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许坪四周打量一眼，他们忙着交作业，忙着谈论昨晚的游戏，忙着商量今天去哪里玩，然后，英语科代表就上讲台带读课文。许坪从书包里摸出一本凡尔纳的小说，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一本。

　　课堂上，许坪跟老师打起游击战。老师走过来，他就把小说推进桌洞；老师走开，他又把小说抽出来继续看。只有语文课上，在李老师的讲课声中，许坪认认真真地听讲。只是，他始终不敢抬头，他不敢跟李老师直视，只敢偷偷地看李老师。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听说已经结婚了。光滑精致的皮肤，化着淡妆，嘴唇的颜色尤其好看，红色润泽，像李子似的。她的声音是一种铁制品的味道，是阳光下的铁栏杆，银色油漆，显得格外光亮。

　　许坪这么想着，就把自己想笑了。一放学，他就往图书馆跑。图书馆在教学楼对面的综合楼。一栋三层的小楼房，年深日久，外墙爬满藤蔓。那里的铁栏杆锈迹斑斑，却与绿色藤蔓相映成趣。一棵榕树像卫兵站立在小楼前面，宽大的树冠伸到护栏边，枝叶摩挲着护栏，既魁梧，又深情。

　　许坪很喜欢这个地方，最喜欢的是二楼那间小图书馆。所谓的图书馆，其实只是一个小间，一面墙，贴满了书籍索引号，一个借阅窗口，由一个老阿姨帮你找书。借阅窗口里面呢？许坪观望过，一排排书架，光线昏暗，十足一个财宝的洞窟。

　　“今天要借什么书呢？”许坪还了书，拿回自己的借书证，凑在墙前面，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名和索引号，莫名激动。他已经把图书馆里所有凡尔纳的小说都看完了，他想再找找类似的小说。有什么其他的小说呢？墙上的书籍索引号编排并没有什么规律，有些是按作者的姓氏编排，有些是按作品首字母的顺序编排。为了找出凡尔纳的所有作品，许坪早就将整面墙反反复复找过好几遍了。

　　“找呗。”许坪站在小木板凳上，眼镜下的专注和炽热，似乎要把墙壁烧穿。

　　“这一本？游记？这是游记散文，不是冒险小说。”许坪扫过一个又一个的书名，期待。兴奋、失望，情绪不断起伏。

　　“嗯，莎士比亚？”许坪的目光在一个作家的名字上停止了。

　　好美的名字啊！是个女作家吗？喜剧集？是写戏剧的啊。这里还有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写爱情的吧？名字真好听。

　　许坪有点偷偷摸摸的，朝身后打量一眼，另外两个学生都在等书，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他拿起笔，在借书证上飞快地抄下书名和索引号，然后把借书证紧紧贴在大腿外侧。幸好，那两个学生已经拿到自己借的书，转身走了，连眼角余光都没注意到他。

　　许坪三两步跨过去，把借书证递给老阿姨。老阿姨接过去，瞟一眼借书证，又抬眼瞟一下许坪，转身就进去拿书。

　　许坪脸上红红的，她为什么要看我一眼呢？那本书有什么不能看的吗？如果真的是不能看的，我借了这么一本书，她会怎么看我啊！许坪心里七上八下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太阳穴。

　　“同学，你的书。”

　　许坪惊醒。老阿姨的手直直地伸过来，手上的书黄黄的还散发出一阵霉味。许坪下意识接过书，眼睛都不敢抬，低声说了句：“谢谢。”赶紧夺门而出。

　　校园里，学生稀稀落落的，除了两个篮筐下抢球的几个人之外，就剩下刚打扫完班级卫生正走向校门的值日生了。许坪边走边把莎士比亚装进书包里，模样有点鬼鬼祟祟的。

　　“许坪，玩游戏去。”一个大男孩从后面一个飞跃，搂住许坪的肩膀。

　　“林坤？你怎么还在学校？”许坪背好书包，故作惊讶。

　　“别提了，上课的时候睡着了，被我们班主任留下来写检讨。”林坤一脸愤愤，说，“那个死地中海，上课那么无聊还不让人睡觉，还喜欢打小报告。等哪天小爷心情好了，赏他的爱车几条口香糖，再把他轮胎扎破。”

　　许坪知道林坤口中的“地中海”指的就是地理老师。他们虽然不同班级，但是地理老师却是同一个。林如海老师，地理知识就像他的名字一个，渊博似海。许坪挺喜欢听他的课，如海老师讲课虽然不是很幽默，但是视野开阔，晓畅明晰，天上海底，总能从他的讲述中学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更可贵的是，如海老师每一次讲课都能让许坪感受到他对广袤世界的那种向往和热爱。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许坪就是从如海老师课堂上了解到的。海洋的瑰丽神奇，好吧，如海老师的讲述是没有凡尔纳的生动。不过，许坪绝对不讨厌如海老师。只是，老朋友林坤不喜欢如海老师，他也不好直接表态。所以，他打了个哈哈就把话题跳过去了。

　　走出校门，林坤拉着许坪，说：“上网吧，我又买了一件装备，酷毙了，给你看看。”

　　“写作业呢。”许坪甩开林坤的手，又装着看手表，“都五点多了，家里马上就吃晚饭了。”

　　“我家晚饭吃得晚，我先去玩一个小时，回家吃晚饭刚刚好。”林坤跟许坪分道扬镳，还不忘回头对他说，“晚上你再来网吧找我。我跟你说，那件装备你一定要看一看，你不看肯定会后悔的。晚饭后你一定要溜出来哈。”

　　“我写完作业再看吧。”许坪搪塞过去。

　　其实，今天的作业并不多。许坪利用课间时间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了。他不那么想去网吧，一来那些网络游戏他不会玩，二来如果被家里知道他去网吧他会被骂个半死，三来他更想在今晚看莎士比亚。

　　夕阳挂在天幕上，云彩簇拥着，似乎转眼间就要消失掉。许坪加快脚步赶回家，他想起小学有一篇课文是跟太阳赛跑。他现在就在跟太阳赛跑，赶紧回家，如果晚饭前能把作业写完，那他一整个晚上就都可以用来读莎士比亚了。

　　可是，回到家里，许坪一猛子扎进房间，把课本和作业拿出来后，先把它们搁一边，他还是忍不住翻开了那本泛黄的莎士比亚，兴趣盎然地读起来。

　　厨房里，炒菜声和油烟味像敲锣打鼓般热闹。许爸回来了，对许妈炒菜表示了很大的意见。许妈赶着烧菜做饭、洗碗上工，半点心情也没有，一听到许爸的意见，火气就上来了，顶了一句：“又不是炒不熟不能吃！”许爸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话，厨房里就只剩下锅铲的声音了。许坪刚好看到罗密欧在窗台下对朱丽叶深情表白，双眼神采奕奕。他望向窗外，夜幕降临，还没有黑透的夜空上呈现琉璃般的光彩。他很感动，他十五岁了，既喜欢那种琉璃般的夜色，又满心渴望。他渴望阳光，渴望爱情，渴望自由。

　　“许坪，赶紧出来吃饭。”许妈叫道。

　　“来了。”许坪应了一声，还不愿意放下书。

　　“快点，早点吃完饭，你妈还要去上班。”许爸又催了一句。

　　“来了来了。”许坪把莎士比亚放进抽屉，出去吃饭。

　　“作业写完了吗？”许爸正在盛汤。

　　“快了，就剩一点。”许坪坐下，低着头开始摆碗筷。

　　许爸坐下来，对厨房里的许妈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去收拾。”

　　许妈闷声不响，还在擦煤气炉边上的油渍。擦完油渍，她还要把油锅也刷了。

　　“油锅先用水晾着，现在还太烫。先一起吃饭。”许爸端起饭碗，又嘀咕了一句，“吃饭就应该一家人围一起吃，要是这个先吃完就走开了，另一个再过来吃，还像什么一家人。”

　　“好了，来了。趁着油渍还没干容易擦要先擦掉。这些家务现在不做，等会还不是我做。”许妈坐到饭桌边，唠叨着，喘口气，也开始吃饭。

　　许坪扒拉了一口白米饭，放下碗，伸筷子夹一块鸭肉。

　　“吃饭要端着碗。”许爸不满地说，“要是在外面，人家会以为你没家教的。”

　　“嗯。”许坪应一声，默默端起饭碗。

　　“儿子，多吃点，你正在长身体。吃肉，今晚的鸭肉挺香的。”许妈给许坪夹了两块鸭肉。

　　“也要多吃青菜，青菜有营养。”许爸说。

　　“嗯。”许坪应声夹了一小筷子青菜。

　　“一筷子就夹这么一点。男子汉，要大方一点。”许爸又提意见了。

　　许坪又夹了一筷子青菜，这回许爸没意见了。

　　一碗饭吃完，许坪急着回房间继续读莎士比亚。许妈叫住他：“儿子，一碗饭怎么吃得饱，再吃一碗。”

　　“妈，我吃了好多菜，已经饱了。”许坪站起来说。

　　“不行，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很快又饿的。去，一碗吃不下就盛半碗。吃不完咱也不浪费。快去。”许妈拿起许坪的碗，直接伸到他眼皮底下。

　　“嗯。”许坪接过碗，回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叹气。

　　吃完饭，许坪把碗筷拿到洗碗盆。

　　“儿子，你去写作业吧。碗放着，等会我一起来洗。还要把锅刷一下呢。”

　　许坪高高兴兴地放下碗筷，赶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莎士比亚，继续往下看。莎士比亚太有才了，那些美妙的句子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高明，实在是高明。许坪看得如痴如醉。

　　“许坪，出来喝杯茶。”许爸在客厅叫唤。

　　许坪脖子缩了一下，往房门外张望一眼，又迅速把目光转回书上，说：“我写作业呢，不喝了。”

　　客厅安静了，只有新闻联播的声音，许坪松一口气，又津津有味地享受那些优美的句子。

　　“说写作业，原来是在看闲书！”许爸送一玻璃杯茶进来，一看到许坪在看闲书，火冒三丈。玻璃杯重重地置在单薄的木板书桌上，声音有多响，许爸就有多生气。

　　“闲书什么时候能看什么时候不能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先写作业，先学习！学习完再去看这些闲书。竟然还敢撒谎！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诚实！你要是书也读不好，人品也有问题，将来出了社会，怎么找工作？没工作要怎么养家糊口、成家立业？”

　　许坪噤若寒蝉地放下莎士比亚，摊开练习册，埋头写作业。

　　“你要听话，好好写作业。等写完作业再来拿这本书。”许爸探过身子把许坪放在书桌另一侧的莎士比亚抓起来。

　　“爸，这本书是图书馆借的。”许坪哀求道。

　　“我又不干嘛。书我就放客厅，你什么时候学习好了什么时候去拿。你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就只能我来约束你了。”许爸拿着书走了，临出门还不忘提醒，“茶要趁热喝，凉了太寒，伤胃。”

　　许坪巴巴地拿起玻璃杯，喝一口茶，真苦啊。茶叶肯定又下多了，茶肯定又闷了。他一气喝了半杯茶水，收起心思，认真写作业。

　　客厅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小下来了。

　　还剩英语一点题目，莎士比亚就是英国人，什么时候我能学好英语，看莎士比亚的原著就好了。许坪精神来了，题目做起来又快又亲切。

　　“来来来，喝茶。”客厅里声音响起来。

　　嗯？有客人吗？许坪竖起耳朵听。哦，是表叔啊。他们又要聊什么工作的事吗？许爸跟表叔在一个工厂上班。工厂老板是表叔家的远房亲戚。表叔在厂里管事。许爸有点技术，就被表叔提携进厂里上班。许爸又在夸表叔在厂里管理得好了。

　　许坪很腻歪听这些东西。作业写好了，他可不想一边听着外面的聊天一边读莎士比亚。书就先余着，要找个好时机好好读。许坪拿定主意后，收起作业，准备好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书包后，他拿起玻璃杯走出房门。

　　“表叔好。”许坪有礼貌地打招呼。

　　“许坪啊，作业写好了？”表叔方正黝黑的脸膛堆着笑容。

　　“写好了，刚写完。”许坪张一眼许爸，把杯子放在茶桌上。

　　“听你爸说你成绩不错，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个大学。现在的社会文凭很重要的。”表叔循循教诲，语重心长。

　　“他先考得上高中再说吧。现在学习就不上心，还谈什么考大学。”许爸边冲茶边说，“来，喝茶。”

　　“我看许坪聪明，考高中考大学肯定没问题的。”表叔呵呵笑着，还招呼许坪喝茶，“许坪，你也喝一杯。”

　　许坪低着头说：“表叔，爸，你们喝。我去一下同学家。”

　　表叔还很热情地说：“喝杯茶再去嘛。”

　　许爸只是叮嘱了一句：“别去太晚，明天还要上课。”

　　“表叔，我不喝了。爸，我知道。我走了。”许坪忙不迭地说，像飞出了鸟笼，跑得飞快。身后，许爸还不忘损他一句：“那小子，一有得玩就什么都忘了，一点礼数也没有。”表叔附和一句：“小孩子嘛。”

　　夜晚的空气清新怡人，比家里那种憋闷好多了。许坪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脚下是松松实实的地面，头上是深邃幽眇的夜空，心中有变幻不定的思绪。去找林坤吗？他并不喜欢网吧。网吧有一种让他很不好受的感觉。看着那些人——或同龄或比他大或比他小——畅快地沉浸在游戏里，他脑海里总会想很多。他既羡慕那些人的欢乐，又抱持着抵抗和反思。他不敢像他们那样，他没有一两个小时的上网费，他没办法持续地有钱。他能弄到钱，可是有很大的代价，小时候玩街机的时候他干过那种事，以后再也不敢再干了。他畏惧，家里肯定会责骂他的。他的抵触还有另一种，花那么多时间上网玩游戏，有什么意义呢？这时候他还不懂玩游戏本身就有意义。他只是盯着电脑显示器，有时候会被一些炫酷的画面吸引，但大多数时候他总会思考游戏背后的东西。他从来没尝试过把那些思考写下来，他要花很多的时间看书，还有摘抄书里的好词好句，那些激动人心的片段。他已经抄了三大本笔记本了，这还是上初中这两年的成果。他更感兴趣的不在那些游戏，他想写小说，或者说，他更感兴趣的是故事，是人。

　　游戏怎么会比小说更有趣呢？同样的，上学怎么可能比故事更有趣呢？那些科目，那些练习题，那些试卷，那些分数，除了换一张文凭之外，还有什么用吗？许坪双手插着口袋，脑海里的想法逐渐清晰。既然说了要去同学家，那就去找找李英杰吧。他们是老同学了，从小学开始就一直互相串门。

　　李英杰家在学校附近。经过学校，许坪看到校门口挂着的横幅“庆国庆·迎中秋”，一时之间倒尽胃口。李英杰也写完作业了。虽然他们不同班，但是同一批科任，作业都很少。这个学校，作业一向都很少。学生读书靠的都是自觉。

　　许坪上楼，看到英杰在看课外书。英杰喜欢历史，尤其喜欢纵横家游侠，实在是跟他的名字很般配。在一众朋友里面，只有英杰跟许坪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那就是看书。英杰还有体育方面的爱好，比如球类运动啦，踢毽子跳绳啦。许坪除了偶尔玩一玩，其实对体育谈不上爱好。更多时候是为了跟朋友一起玩。

　　英杰的家人都出去了，两层楼的平房只有他一个人，清静，正适合闲适地看书。这让许坪很羡慕。

　　“看什么呢？”许坪坐到英杰旁边的沙发上，眼睛盯着英杰手里的书。

　　“《全球通史》。”英杰回一句，头也没抬。

　　“有什么书借我看看吗？”许坪站起来，走到客厅角落的图书柜前面。里面的书许坪大部分都看过了，剩下几本没看的，是不喜欢的。许坪嫌那些太轻薄浅显了。他想不通，英杰怎么会对那些书感兴趣。不过，一想到英杰的阅读品味不如自己，许坪心里暗自高兴。

　　“你自己找吧。只有这套《全球通史》是新的。”

　　许坪拿出《全球通史》下卷。哇，很厚重的书。纸张跟印刷都很好，一看就是质量上乘的东西。这书肯定也很棒。“你看完借我呗。”许坪拿着下卷坐回沙发上，先看的是封底的价格。

　　“这书好贵啊，两卷竟然要近百块。”许坪大吃一惊，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这是最新的版本，书店都不肯打折。”英杰继续看他的书。

　　许坪朝他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捧起书，按照目录索引，翻到中国文明的那一章。

　　两个初中生都沉浸在大部头历史学巨著中，任由一个个专业性极强的术语轮番刺激他们年轻的神经，让他们稚嫩的思维大呼过瘾。

　　英杰突然把书合起来，问许坪：“你说，文明跟文化有什么区别呢？”

　　许坪也从书里收回视线，抬眼思考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文化在文明之上，换句话说，就是文化包含着文明，文化里面那些好的东西就是文明，那些不好的东西就是野蛮。文明跟野蛮，都包含于文化里面。”包含，数集的术语，这是数学刚教的知识。许坪很得意，能把刚学的知识运用到跟英杰的谈话讨论中。

　　“嗯，”英杰想了想，点点头，“有道理。”

　　许坪笑了。他以前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想到临时发挥，通过文明跟野蛮这对反义词，随口这么一说，竟然得到英杰的赞同。这实在太让人高兴了。自己能分析出连英杰也赞同的问题，说明自己水平很高啊。

　　英杰没有再说什么，埋头继续看书。许坪也把视线转移到书上去，可是他的心思远远不在书上。他觉得，看书还是有用的。读书使人明智。培根那句名言是怎么说的？“读史使人明志。”以后，历史书也可以多看嘛。至于刚才他上英杰家时想要跟英杰推荐的莎士比亚，已经让历史挤出了他的脑袋。

　　许坪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才九点半，不晚。他能够在这个点回家，说明他自己还是很自觉的，这叫自律性很强。他又一次在心里认可、表扬了自己一番。

　　客厅里，烟雾腾腾，煮水壶还在“咕嘟咕嘟”地烧水。电视节目已经转到中文国际。许爸跟表叔还在抽烟聊天。

　　许坪刚在走廊脱下鞋，还没进客厅，就乐呵呵地对许爸说：“爸，我回来了。”他眼睛瞄到，茶桌上方挂着的石英钟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七分。

　　“去哪里了？”许爸问道。

　　许坪正要跟表叔问好的话被许爸质疑的语气堵在喉咙底下。“我刚才说了，去同学家。”

　　“真的是去同学家，不是去网吧？”许爸一条腿盘在老旧的木沙发上，瞪着许坪。

　　“我真的是去同学家，你怎么就不相信你儿子说的话呢？”许坪把手一甩，站在客厅门口，正面对着茶桌旁的两个成年人。

　　“那你得做出一件让我能相信你的事啊！”许爸挺直身子，一句话像一颗榴弹，在许坪心里炸开了。

　　“我就去了李英杰家，你要是不信可以打电话过去问！”许坪很决绝地走到电话机旁边。莎士比亚就放在电话机前面的那张长茶几上。

　　“不用了，进去学习吧。”许爸手一挥，又转头去冲茶。

　　许坪气呼呼地拿起莎士比亚就走回房间。许爸对表叔说：“整天不想着读书，就知道看那些有的没的闲书。”

　　“小孩子要等他自己开窍的。”表叔说。

　　“是啊，要早点开窍才好。”许爸附和一句。

　　许坪坐在书桌前，把莎士比亚扔在一边，他已经没心情再看罗密欧跟朱丽叶的甜蜜恋爱了。

　　可是，少年人的心情像云又像风，飘雨不终朝。第二天，许坪对昨晚的事情火气已经减退了。白天，许坪是很少见到许爸的。许坪一早就去上学，不用等许爸起床吃早饭；中午回家，许爸要等到一点钟才回来吃午饭。许坪已经吃完饭回房间写作业午睡了，他只在房间里听到许爸的声音。晚上，许爸是六点钟下班，晚饭后基本上就在家里看电视，看新闻，看历史剧，看抗日剧。许坪跟许爸说话很少，但是，这天晚上，许坪还是打定主意，要把心里的想法告诉许爸。

　　“爸，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许坪正式地站在许爸面前。

　　许爸看了许坪一眼，拿起遥控器，把新闻联播的声音调小。“你说吧。”

　　许坪还是站着，说：“爸，我觉得现在在学校学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很难，也没什么意义。如果是为了中考，那我到时候完全可以靠自学把知识补上来。我想利用半年的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面。我要的时间也不多，这个学期就好。”

　　“嗯，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就是先把这个学期的功课先放一放，对不对？”许爸和颜悦色地问。

　　“是的。”许坪点头。

　　“但是，你要明白，学习就像一根铁链一样，它是一环扣一环的，它不是说你这个学期不学，这一环以后你就可以补上的。这一环如果断了，那这条铁链剩下的环就都接不上了。你说对不对？”

　　“对。可是我也不是说就彻底不学。”许坪也举例子说，“我是想不用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比如说以前是八成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两成是用来做其他事。现在我想换过来，用两成的精力来学习就行，而把八成的精力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不学，只是不花那么多力气去学，只学一点点皮毛，不落下太多。”

　　“是的，不是不学，基础我还是会学好学扎实的，但是没有必要现在就去啃那些难题。只要基础在，以后再认真地学，成绩也是能上去的。”许坪很有自信地说。

　　“可是，学习就像逆水行舟。你现在不用心用力去学，别人都在进步，就你在落后，以后你还想追上去，是不是就更难了？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的，对不对？”许爸冲好茶，给许坪也端一杯。

　　“我懂。”许坪坐下去喝茶，他又争取说，“可是，我为什么要跟别人比呢？我把自己的知识学好了不就行吗？比那个分数，多几分少几分，有什么意义呢？”

　　许爸喝完一杯茶，说：“我们没必要跟别人比，可是你们中考是按位置分录取的。你要是松懈了，别人进步你退步，等到中考的时候，你想再追上去，是不是就不容易了？”

　　“是。”许坪低头，想想觉得也有道理。

　　“我并不是反对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喜欢看书，喜欢写小说，这个我知道，我也鼓励你发展兴趣爱好。可是，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它的任务。学生阶段的任务就是学习考试升学。等你上了大学，就有更富裕的时间可以发展兴趣爱好了。你喜欢写小说，将来还可以考中文系，专门学习写小说。那样还更好。可是，如果你现在就放松了，将来考不上大学，工作是很难找的。有文凭，是工作找你。没文凭，是你找工作。让工作自己来找你，你是不是更轻松些？我就是高中还没毕业，没文凭，一直被工作的事难着。我是有失业恐惧症的。因为我有家庭要养，这是我这个阶段的任务。将来你也有家庭要养，如果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也不用太高，只要稳定，那你就可以过得比较轻松一点。那些兴趣爱好，你看那些公务员和老师，晚上不用上班，双休，还有寒暑假，业余时间那么多，你想用来写小说就写小说，想用来发展什么兴趣爱好都行。”

　　许坪被说动了。

　　“你一定不要忘记人生的阶段任务，不要在该吃苦的阶段拿去享受，那只能在该享受的阶段一直吃苦。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起过你的同桌，他也不学习，整天上课就是睡觉。他还跟你说，现在不享受，以后就没得享受了。你还记得吧？”

　　许坪觉得鼻子酸酸的，点头说：“记得。”

　　“他就是想法错了，把它颠倒了。要是现在用心学习，将来找到好工作，享受还在后头等着呢，几十年呢。现在享受有什么好的，这三年享受过去了，以后几十年都吃苦，你愿意吗？”许爸说得娓娓动情。

　　“不愿意。”许坪摇头，已经热泪盈眶了。

　　“男怕入错行。那还是能选择的，由你去挑工作。如果你什么文凭也没有，就等着工作来挑你了，还有什么自由，还有什么享受！所以，我现在提前告诉你人生的阶段任务，不是给你压力，是希望你现在就能想清楚，免得以后几十年吃苦，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许坪已经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

　　许爸拿过纸巾，塞到许坪手里，轻声说：“好了，别哭了。喝杯茶，然后先去洗澡。”

　　许坪抽抽噎噎的，喝茶的时候几乎被呛到。他手里还捏着湿透的纸巾，在拿换洗衣服的时候，泪眼朦胧。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他就是感动。他很感谢许爸跟他说那么多，教他那么重要的人生道理。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一定要做。

　　他抱着换洗的衣服，走到客厅，拼命忍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了。他隔着泪水、烟雾和头昏脑涨的情感，激动地对许爸说：“爸，谢谢你教我这些。”

　　许爸手里夹着烟卷，坦然而欣慰地说：“这没什么，对别人我也会这么说的，更何况你还是我儿子呢。快去洗澡吧。”

　　“嗯。”许坪郑重地点头，走向厕所。厕所的灯一开，窗外的朦胧月色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