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干杯!”
随着清脆的碰撞声,高脚杯中摇曳的酒光洒成碎裂的液珠。
我们将酒一饮而下,伴随着山洞外的雷鸣。
洪茶的五官皱成一团,突出的喉结随着红酒的猛灌上下滚动着。酒液顺着他的脸庞划下,滴落在青苔密布的水坑中。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坐在岩石上,同时不让自己裙底走光。虽然现在还在在意这些事情有些奇怪。
当高脚杯被我们放下后,探照灯下的我们看向山洞口。洞外是密如网的瓢泼大雨,还有不断翻滚的泥沙。
山洞里黑而沉闷,水气紧紧挤压着我们,雷鸣震彻山间,似在嘲笑着个体的无知与柔弱。
“幸亏你带了探照灯啊,洪先生。”
我还在维持着说话的优雅。不然在这么深的山洞内,可见度一定不尽人意。
洪茶眼神黯淡:“那也谢你的,呃,酒。我是想不到你会带酒来……是想在山顶面对美景自酌吗?”
“被你看透了呢。那你带探照灯来?”
“那个……其实不是,我是说,不是用来照明的。怎么说,那是我不能离开的东西。”
“……可以理解。”
“你很勇敢啊,”洪茶苍白地笑了一下,“穿这么好看的裙子,还背着一箱酒……虽然在山顶自酌的场面会很美妙,但你这样能不能上到山顶都是个问题呢……啊,不管你准备得周不周到,大概都很难……你觉得自己登得上去吗?”
“我知道。”
这个问题我昨天曾无数遍问过自己。虽然我没带伞,虽然我已经湿得跟泡在水里一样,虽然我的妆花了、裙子脏了,虽然我已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我们都,”洪茶苦笑了一下,“抱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抱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去……见到离山山顶的清晨雨景。”
“我知道,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是粉身碎骨,亦或是永远消失在离山的暴雨和泥石流中 。
离山,一座连专业登山队都未曾登到山顶的山。
地势险峻,一旦遇雨,则很可能会引发致命的泥石流。根本无人开路,所有试图登顶的人只能向着高处爬。无论砂石亦或荆棘。
之所以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试图问鼎离山,是因为相传离山的山顶风光,尤其是清晨的雨景,美到让人窒息,美到让人无悔此生。
可这些都是一些传言。没有人知道上一个问鼎离山的人是谁,甚至这个人是否存在。
今天凌晨,我穿上我最爱的裙子,背上父亲床底下藏着的一箱好酒,打的来到离山山底。司机让我别干傻事,但他又说,他没有义务非要制止我送死。
根据天气预报,凌晨四点四十四分左右,离山附近会下大雨。而根据离山的地形,下雨几乎意味着泥石流的必然爆发。就算有山洞,被暴雨淹没也是迟早的事。 果不其然。
当山洪裹挟着泥沙扑下,当雷暴混杂着雨网落下,我知道我命至此,结束了。 如果我放弃抵抗的话。
“我一点都不勇敢。”我仿佛在陈述一个他人的故事,“我连送死都怕。”
洪茶嘴角微颤。
确实。当死亡摆在我面前时,我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站在那里迎接死亡到来,迎接这令我自己都厌恶的一生结束。
可是我突然怕了。灰黄的天空,繁密的雨网,汹涌的砂石,陡峭的悬崖。我被震撼到无力,我也畏惧摔下去的疼痛。
于是我顺从于自己求生的本能。我开始哭叫,奔跑,看到了一个山洞,就跑了进来。
在里面遇到了蜷缩成一团的洪茶。
“我和你一样。”洪茶说,“我也是来寻死的……我同样,也屈服于求生的本能。但这并不代表懦弱……这说明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
“我们都抱有想看到那永世难忘的美景的希望……也许我们对生活感到绝望,但我们仍抱有哪怕再小的对美好的向往。这份美好可以是对离山山顶清晨雨景的向往,也可以是……我们的求生本能。”洪茶一字一句打在我心上。
洞外雷雨轰鸣。我咬紧嘴唇,情感仿佛决堤了。
我刻意营造的高傲,此刻碎了一地。
“什么都没了!”我意识到自己声音变成了哭腔,眼眶里委屈和痛苦似乎要溢出来,“这种时候我已经像个一无所有的废物一样了!什么都不剩!”
“你不必这样……”
“所以,你为什么要送死。”我轻轻问道,似乎要通过跳进他的过往里来逃避。
洪茶突然颤抖了一下,呼吸开始变得不平稳。
02
洪茶是一家老式咖啡馆的新进服务员,今年二十五岁。他负责前台和端盘子,因为原来从事这个工作的老头子摔断了腿。
之后,洪茶在报纸的角落看到了招聘广告。紧接着他来到了这里,要了一个季度的工作。
“那你之前都在干什么?上学了吗?”我直接问道。
“从大概十年前吧,我离开原来的城市后一直在奔波,我的身边也一直没有陪伴我的人。”洪茶答非所问,“我自己赚钱……自己找地方住……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富贵的我曾经经历过,底层的我现在经历着……”
他将酒一饮而尽,咂了咂舌,继续讲述。
“很多时候我是个listener,所以我听了很多人对我说的东西。这里面有把头发梳得油光的商业精英,有每天披星戴月的流动餐车老板,也有喜欢跳绳的一年级小女孩。他们的故事丰富多彩,但我觉得……这么跟你说吧,像是在嚼一块蜡……还是被别人嚼过的蜡。很干,还没味道。”
“你出身富贵?然后你离开了父母?之后的日子他们没管你吗?”
“他们死了。”洪茶平静而迅速地陈述道。
我颤抖了一下,决定给他沉默的空间。洪茶的眼神有些迷离。
细密的雨点似乎把我们笼在一个鼓里,而洞口是这个大鼓被撕裂的一个口子,正被泥沙冲得轰鸣。
半晌,我还是开口了:“真……真的?”
“假的。”洪茶又短促地答道,“又或者,亦真亦假。”
他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继续说起了自己在咖啡馆的工作经历。
洪茶看上那个咖啡馆服务员的位子,除了包三餐以外,这里的客人也是原因。
这是被时间遗忘的咖啡馆,坐落于城市肮脏的小巷的肮脏的拐角,开了三十多年。来到这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回忆太过沉重,需要在这昏暗的灯光中用古早的爵士乐和苦涩的 hard drink以及咖啡麻痹自己。
“你是被那些老人的话,那种颓丧和无望,却又无法反驳的气息感染而想死的吗?”
洪茶笑笑。怎么会呢,他说,如果那样,他就太兴奋了。
洪茶初到咖啡馆时,他也抱着这样浪漫的幻想。谁愿意承认一间破旧的老咖啡馆就只是咖啡馆呢?
他想象着遇到一位甚至好几位历经沧桑劫难,渡过传奇岁月的老人,在自己沉甸甸的回忆之沙中发掘出真理的珍珠,慷慨赠予这位有趣的年轻人。这些来到咖啡馆的老人们所沉淀下来的东西,永远带有汗水和泪水的湿度,以及七八十年酝酿的香醇味道——不是吗?
人难免会指望得到受苦的酬劳。
若忍受老破、肮脏的咖啡馆,忍受老人含糊的呓语和颐指气使的坏脾气,就必然会得到酬报吧?就像那些苦行教徒,有的甚至会用鞭子抽打自己,他们难道不会得到奖赏,冥冥中达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境界么?
可是,当苦行僧忍受饥饿、痛楚和孤独,来到了朝圣道路的尽头,他忽然惊慌失措。他突然感觉到,那扇金色的大门永远不会对他敞开。他或许能得到神怜悯的悲叹,但他一路追寻的那永恒的真理和无价的财富,却不在神的恩赐之内。
或许那一切根本就不存在?
洪茶试着去倾听老人们的话语,打听他们的过去,却无果而终。老人们的回忆如同泛起的沉渣,琐碎的细节一清二楚,却没有洪茶想要淘的金。
所谓的人生教诲,最后无非变成了对逝去岁月无谓的喟叹,对年轻人的嫉妒和自傲,或者“以前的啤酒比现在醇多了啊”。
洪茶一直渴盼所谓的老人的智慧。
之前他以为那是独立高楼大厦之上,将视线从平级的嘈杂抬高后,望见的包容城市的深厚落霞;然而他听到的,是夜幕降临之时,高楼大厦亮起霓虹,那参天的灯穹上面一层脆弱的黑夜,尽吐无力而又酸臭的嚼舌之言。
这层黑夜浅浅地浮在城市之上,随时可能逝去,当它真的失去后,会发现上面没有落霞的痕迹。
这种幻灭的痛苦伴随着洪茶。
精神上的苦闷往往并非来自于残酷和绝望的真理,而是来自于对真理是否存在的怀疑。如果颓然老去、孤独一身,仍不过只能在往事和偏见的残渣中渐渐息,又何必要再在世事的泥潭中浸泡几十年呢?
“也许我还是不死心吧。”洪茶耸耸肩,眼睛盯着头上山洞滑腻的石壁。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留念了。
“你的探照灯?”
“啊,我一直用它探险,树林、洞穴什么的。差不多的理由吧,以为只要走得足够远,就一定能找到什么。这灯算是某种象征吧。最后一次,再带上也不错。”
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人呢,一口水一把糠和着吞下去就能活。直到有一天,我翻看了我直到死那一天之前上天给我的所有菜谱,发现水一直是那口水,剩下的却还是只剩那把糠。不同的是,那把糠似乎越发霉烂。”
这座积压着洪茶最后希望的山峰正凶猛地展示它的獠牙。大雨倾盆,一颗方形的石头从山顶上滚落。
03
“小姐,轮到你了。”
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没你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没你那么远大的追求。我只是一个俗人,很俗很俗的俗人。”
你知道,唉,你也不一定知道,酒对于我们这个年纪,是很特殊的。
它最脱俗,也最俗气;最美丽,也最丑陋。它是放荡自私的艳情诱惑,也是市侩粗鲁的腻臭噩梦。
“酒是大人的东西。”
当我刚会说话时,沉迷于收藏各种酒类的父亲就开始对我灌输这样的思想。我会乖乖点头。
我的父母相爱于酒。
在酒吧中,父亲和母亲经历了隔着桌子相互打量,隔着酒杯相互攀谈,再到什么都不隔着交往的过程。也是因为酒,微醉的父亲将烂醉如泥的母亲扶到了家里,当晚创造了我。
我成长着,一直品学兼优。
某一天,父亲变得异常暴躁,之后一直如此。他一天到晚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对我破口大骂,还会撕我的作业。
我说爸你别喝酒了,他说我不配跟他提建议。
他跟我咆哮道,酒是通往成年世界的通行证,我没喝酒,凭什么跟他谈人生谈理想,我没喝酒,凭什么对别人指指点点。我没喝酒,我就是他脚下的一摊来回碾压的垃圾,没有任何平起平坐交流的权利。
“那就让我喝酒。”
我颤抖着对着父亲通红的脸喊道,却看见母亲在墙角的阴影里对着我无声地摇着头。
母亲面无表情,但头摇地很坚定,又有些麻木的僵硬。
母亲禁止我喝酒,但她从未跟我说过原因。她会默默地将我藏在卧室里买来屯着、却一直不敢喝的酒拿走送人,不跟我提及任何原因。
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跟我说酒是我绝对不能碰的东西。母亲也是爱酒的人,但她却温柔得多。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父亲越发暴躁。而无论他在生活中有多无理取闹,酒都会成为他逃避责任的借口。
成人的世界,我无权评论。
在某一天我被父亲按在墙上用头撞墙后,我尖叫着与父亲撕扯,我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道血痕。而母亲小跑过来,颤颤巍巍地与父亲拉扯着。
我趁机从父亲暴怒的魔爪之下逃了出来,冲进父亲的书房,掏出了他藏在书柜里的Barolo,双眼红肿地走向正殴打母亲的父亲。
我把酒瓶的瓶颈向液晶电视的尖角处猛地砸过去。顿时,玻璃碎片迸溅,酒液迸飞,像一朵绽放的艳花。母亲被酒瓶破碎的声音吓得大叫。
我盯着父亲浑浊的双眼,将锋利的瓶颈裂口抵上了我的嘴唇,猛地把酒瓶底抬高,开始大口大口地往胃里灌酒。酒液从不规则的玻璃裂口处涌下,冰凉,黏糊糊的,在我脸上、身上翻滚。
酒被我喝了大半后,父亲扑了上来,不顾母亲的哀嚎抓住了我手中残缺的酒瓶——
“别过来!”
我大叫着,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双手,而酒瓶也甩在了地上,这次碎了个彻底。
“我喝过了!”
我嘶吼着,嘴唇上流淌着被玻璃裂口刮出来的鲜血,拼了命地与父亲搏斗。
“不是说我是垃圾吗?我现在喝过酒了!我告诉你,你才是那个应该被踩在脚底下的垃圾!你才是!”
……
我晃动着高脚杯。
里面的酒早被我饮尽,残留的一点深红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山洞顶部滴下来一滴水,不偏不倚地滴落在我的高脚杯中。
“当时那瓶Barolo的味道我之后再也找不回来了……因为是第一次喝酒,所以感觉很扎舌,然后又因为情绪的原因,所以又很激烈。而且,当时那酒还带着我嘴唇上留下来的血,被我一把灌进了胃里。”
“那当天晚上之后呢?”
那晚的事情,之后的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事实上,我确实是不太适合喝酒的体质,容易醉,醉了后发疯还健忘,关键还会不停地给自己灌更多超负荷的酒。
第二天起床后,我头痛欲裂。起床后,父母都上班去了,客厅也很干净整洁。一切都仿佛没发生过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书房里的Barolo少了五瓶。
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往头上一抹,还有些未干的血。
负重前行。
母亲为了我们家的正常生活负重前行。她被打被骂,她收拾残局,她安顿床铺。
这大概是我仅剩的一点慰藉?
岁月静好?
“呵!”我大声冷笑了一声,对着装满酒瓶碎片的垃圾桶里吐了口痰。
父亲呈现给我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管那叫成人世界?
我开始买劣质的啤酒,和那些把头发染成金色的男孩子在灯红酒绿之中放纵着自我。
我们借着酒气表演法式舌吻,让彼此的口红在嘈杂的欢呼中被口水化开。我在最亮眼的聚光灯下,用最大的幅度扭着自己的臀部,发出最淫荡的叫声。我在轰炸耳膜的音乐中见人就亲,见酒就灌。我半裸露的身体上全是牙印和鲜红的吻痕。
周围人花了一段时间适应了我成绩的一落千丈。
我夜不归宿,和打着耳环的男朋友在纹身店互吹。我们还叫上了兄弟姐妹一起享用新鲜美味的夹心饼干。
“小姐,这不好。”洪茶眼神灰暗。
“我当然知道。”
我很少回家,回了家以后也多是争吵。父亲扬言要把我锁在家里,母亲时而叹息,时而劝阻,时而默默流泪。当时我很爱跟父亲叫板,唯一心疼的就是有点对不起妈妈。
而就在昨天,我从男朋友身上醒来后,发现他在看黄片。
“*!我还没嫌你满足不了我呢,你先嫌弃起我来了?”
我坐了起来,然后目光扫向男朋友的手机。
黄片摄像头晃动,显然是有人手持拍摄。画面中是一个大胸女人,一丝不挂,正一边浪叫一边拿啤酒瓶上下插着自己的私处。她在自慰。
“然后那人是我妈妈。”
“……”
“片子末尾,我听到我爸爸的声音,像是‘我终于发现你天天在包厢干什么了’。然后影片就断了。男朋友说这个女演员演了一个系列,这是第十四集,也是最后一集。片子很老,最后一集的播出时间,大概在七八年前。父亲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酗酒暴躁的。”
洪茶保持沉默,眼神深不见底。
“然后我就回家了。那天母亲不用上班,当时她在洗衣服,我喊了声‘妈’,然后打开视频微笑着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噗哈哈。”
我突然笑出了声。
“之后呢,妈妈就跑了。我也没追她。几个小时后,就有警察叔叔打电话过来了。警察叔叔说我妈妈出事啦,发生了车祸。哦对,车祸原因是妈妈酒驾。
“再之后呢,爸爸就去警察叔叔那边了。我一个人在家,把很多我能想的问题想了一遍又一遍,把能流的眼泪流了一股又一股。
“就在我决定来爬山的几个小时前吧?爸爸发了两条微信来,第一条说妈妈抢救无效死掉了,第二条说他今晚不回来。其实我就在等。我在等妈妈的死讯。明明不希望她死掉,但某个声音又告诉我,这必然发生,我也必然爬上离山。”
一道照亮山谷和山洞中每一角落的强光闪过。几十秒后,雷鸣响彻,在山洞内反射,轰炸着耳膜。暴雨和泥石流从未停过。
“我只是想追求我所想的未来。不是父母用酒编制的谎言,而就仅仅是我想要的未来。现在我连这个未来是什么,我有没有在追逐的这条路上都不知道。”
我偷了父亲的好酒,换上我最漂亮的裙子,画上最浓的妆,穿上最漂亮的鞋子。我要以自己最美的姿态,再结合那让我爱恨参半的酒,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我所要的未来。
所谓的,成人的世界。
然而我清楚,当我得知母亲的真面目后,我更多的只是死灰般的绝望。对所谓的酒、未来和自我道路的绝望。
我来这,也就是想送个死吧。虽然我怕了。
我长吐一口气,仰起头,双脚肆意地在已经到了脚踝的水中划动。
“小姐,你今年多大?”
“下周是我成人礼。”
04
不知不觉之中,雨水把我们漫得越来越深。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用脚拍打着水花,“我最开始问你的故事,其实是想从中找一找我活下去的理由的。哈哈哈,你果然让我失望了。”
“其实,你追求的成人世界,完全由你自己定义。它不管是什么形态,混乱淫荡也好,脚踏实地也罢,全都是你自己探索出来的世界。你不必对你的未来是否存在感到质疑,现在最折磨你的是迷茫。”
“哦?……何以见得?”
“你迷茫于你当下行动的正确性……这是最表面的。其实你更多的迷茫在于你不知道你是否‘在追逐未来中’。你的未来固然存在,然而你怀疑自己的方式是不是真的在探索未来,还是只是原地踏步甚至倒退。”
“……照你这么说,向上走也好,向下走也好,哪怕不走也好,不都是专属于我的成人世界吗?”
洪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杯还给了我。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把高脚杯递给我的时候,他问道。
我的手没止住颤抖,杯子没接稳,磕在了岩石上。碎了。
“你真正迷茫的,是你担心自己因为目标的混沌而迷失了探索的道路。你真的还有在正常地探索未来的道路吗?
“你因为父母而刻意为之的叛逆在你当时看来是潇洒的探索,而在你母亲露出真面目后,你失去了这条探索路上的慰藉与指向,你发现自己一直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这个时候的往上走往下走不再是你个人在社会上的堕落与否,而是你个人在你信念上的前进与否。
“你的信念,从来不在于渴望尽头是否存在,而在于你是否身处前往那个尽头的路上。”
“你说得对。”我喃喃道。
我发现天渐渐亮了起来,山洞里的细节越发清晰。大概是清晨正在到来。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行动不会有改变。”我对他露出了坦然的笑容,“离山之顶的清晨雨景,无论是什么样子甚至存不存在,对于我而言都是最美的景色。而我在意的是我向上攀爬的动作。这意味着我不会停止向上爬——你也是一样,洪茶。你也会往上爬,因为你想知道你的信念目标是否存在。你关注结果,我关注过程,但结果就是我们一起送死——哈哈哈哈!”
洪茶尴尬地咧了咧嘴角。
“逃避了死亡、躲进了山洞的两人,一番交谈后竟然决定继续攀爬。而且都不后悔。”我感叹道。
“甚至更坚定?”洪茶轻声吐槽。
我站起了身:“中二!虽然很中二,但是生活就是要这样中二一点才有意思嘛!为信念而死这种事……多浪漫呀!——唔……我回不去了。我不想再回去面对已经稀巴烂的一切。都到这一步啦,我也只有往上爬才能给这一生找点意义吧。”
“……是吗。”
“其实吧,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把手搭在洪茶肩膀上,“我也不知道你离开家之前经历过什么,我也不是很关心。但你这么看重你的信念目标,这么在意境界层次——换我可做不到。不过嘛,人各有志,我尊重你。有个人陪我爬山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呀。”
洪茶看向暴雨倾盆的洞口,外面在慢慢变亮。“我曾经试着看书——但果然还是不行。那不是我想要的尽头……我看不到它。”
“不要被你自己的五官所局限嘛。突破自己,懂嘛?书中的境界难道你瞧不上吗?”
“那——那不是这回事。”洪茶神情痛苦,“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我无法感知的、也于我没有价值的呻吟罢了。它远在天边,甚至很多还不如老人们的粗鄙之语。”
“果然我还是挺不懂你说话。但你今天突破就很大嘛,之前一直都是倾听者,今天不也当了一回讲述者吗?也没那么结巴了。你突破了你自己。试着多突破一些方面,说不定你所追逐的落霞会更加明朗。”
“不。”洪茶拿掉了我的手:“它不存在……不存在。”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水已经逼近膝盖。
“走吧。”洪茶提起探照灯,站起身来,“赌一把。这山洞迟早要被淹没。”
“可是——”
“其实我们并非完全绝望,对吧。天下死法千千万,我们不还是选择了冒险?不还是选择了去探寻那传说中的绝世美景?”
“百分之零点一?”
突然,我们大笑了起来。肆意而狂妄的笑,似在嘲弄,嘲弄自己,嘲弄生活。无尽的嘲弄。
我们开始往上爬。
雨水冲刷着我们的脸,混杂着泥沙和鲜血徐徐淌下。
05
这座山没有山顶。
说没有山顶也不准确。不如说,离山的山顶是一直变化的。
暴雨引发的泥石流会带走一切,树木、泥沙以及所有的石块。这座山的独特之处,便在于它并没有普通山脉主体岩石之类的东西。它是泥沙、石块松散的聚合体,随着雨水的冲刷,山顶会不断变矮,最终,它将会彻底崩塌。那一天也许在千百年以后。
我们明白这件事后,洪茶跃了下去。他不愿意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他一生都太倔强了,直到最后还是不肯屈服。也许他在生命的尽头,闯入了那扇金色的大门,看到了包容万物的落霞。
他的探照灯孤零零地竖立着,昏暗的光柱直射向天空。
我洒了一杯酒在我的安息之地。
酒的味道,将深深烙印在我探寻山顶的道路上,这个味道告诉世界我追寻过。
酒的味道,也许还将烙印在我今后的每世每劫之中,让我沉醉其中,却又无法摆脱。
太阳在云层后缓缓升起,山顶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