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我的中国心
当初，俊敏从零教起，手把手带了一批新学员，原本是去日本参加发艺交流，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唯独少了一个最聪明的徒弟，赵祥芝。
在西门町最大的理发店里，赵祥芝躲在推拉门后面，透过门缝看见一群身穿立领装的日本黑帮。黑帮老大是个女的，满是纹身的胳膊露在和服外面，一众小弟全都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旁边立有横幅，上书“引退”字样。一个理发师正在为大姐剪头，单手操作四把剪刀，一点声息也没有，只能看见剪刀在动，却看不见任何发丝飘落。当理发师收剪时，所有的残发才顺着剪刀尾翼慢慢落到了地上。
施展这门绝技的人便是暗影流的四代目小五郎，赵祥芝历来对理发技艺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向往，看见这四把剪刀仿佛是看见了绝世武功。
“传说四魔剪上带有一股戾气，因为太快，每次理完头后，残发就像冤魂一样附着在剪刀上不肯滑落。暗影流为了长期保有四魔剪的锋芒，一直以来都是将它浸泡在血水中存养，我跟毛大师差不多，也是和赵祥芝对赌，才搞得筋腱重伤，成了残废。”
听过俊敏的话，众人面露惧色，石斐却是心有所悟，师父临终前逼他起誓不得再用剃刀给人理头，原来是不想让自己像赵祥芝一样走火入魔。
会长端着茶壶为大伙儿添水，手在轻轻的发抖。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他们想让赵祥芝代表日本参加亚洲发王争霸赛，到时候我们本土理发界颜面何存啊。”
一屋子人全都坐不住了。
“日本人真坏啊，还没正式比赛就先给我们来下马威。”
“他妈的，让一个中国人代表日本参赛，纯粹是羞辱我们。”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找人把他咔擦。”
“我们名门正派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吵啦！”
会长语气很重，众人安静下来。
“石斐师傅，这次比赛就在家门口，请你务必要代表我们大中华理发界参赛。”
石斐大惊，“我！你是说我吗？”
“那你以为理发师协会倾巢出动来这里干嘛，就是为了请你出山嘛。”
石斐连连摆手，“在座各位全是大门派的高手，随便选一个也行啊，你看沙老帮主，他老人家仙风道骨的。我看一定行！”
沙老帮主一脸严肃，“不巧啊，老夫上个月刚好封剪，否则的话，怎么可能让这种不肖之徒到处猖狂，就算死也要挺身而出会他一会。”
大胡子型男李主席狂笑不止，“老家伙只会吹牛，谁不知道你是怕别人找上门才封剪的，晚不封早不封偏偏这时候封。”
“好意思说我啊？你连正主席的位置你都让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啊！”
“我是退位让贤。”
“你好意思把正主席让给你老婆，自己当副的，你不也是害怕别人踢馆吗？”
“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知道我是让给我老…”
“你们两个别吵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就只会和稀泥，那就选你吧，我看你去最合适。”
“对对对，让毛大师去，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当我没说过，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吧。”
毛大师扭开头不说话了，现场一片哑然。
会长将石斐拉倒一旁，压低声音，“不瞒你说，什么瑞宜造型、华尚沙龙、动感地带…全都被赵祥芝挨个踢馆打遍了，还剩下几个大帮派，别看他们名气大，但说白了，去就是送死。”
石斐苦笑，“会长你太抬举我了，小弟我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你和他们不一样啊，石师傅。你这些年蛰伏乡下默默耕耘，理出来的发型成千上万，像快手、秒拍什么的，上面有很多你的视频，其实你早就已经名满江湖了，自己却不知道。”会长压低了声音，“他们不清楚，我可清楚，你还有一招匠人绝技三刀剃。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说的不就是你吗？”
“啊！”石斐惊疑的看着会长，“我…不行啊，我师父…你让我考虑考虑。”
石斐心里很困惑，最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不是不想赢，而是怕输。输了怎么办，输了就是千古罪人，这些年待在乡下偏安一隅，早就没了锋芒，想要答应会长却又始终感觉力不从心。
石斐正是左右为难，老父亲拉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还没进院门就在喊。
“石斐你快出来，你看谁回来了！”
石斐迎出屋，中年男人挺着个肚子，穿了件花T恤。
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你是？”
“是我啊，表弟！”
中年男人随手一撩，撩出一头古典中分。
石斐大喜，来人正是表哥石磊，表哥这些年一直没什么音讯，只知道他在非洲做小商品生意，乍一相见倍感亲切，石斐领着表哥进到屋内。房间里人很多，表哥径直走到方大福的遗像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哗直流。
在场的人瞧见这幅光景，皆是唏嘘。
城市另一头和小院里的伤感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完美世界理发店的招牌被拆了下来，新招牌，日本幻影发艺会所。二楼办公室，王店长和马副店长站在门口，腰间盘弯作九十度，面前是个日本人，身材矮胖，嘴上留有一抹小胡子。
“全都换完了，山本先生。明天就可以开张。”
“好，希望你们今后可以全心全意为大日本帝国效力。”
“嗨！”
支走正副店长，山本转身进屋，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锅盖头赵祥芝，另一个人站在墙边，面朝墙壁只能看见背影，一身绣字长袍，背面刺着“四代目”三个大字。
很显然，这个人便是暗影流的掌门人小五郎。小五郎身前是一面玻璃墙，墙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暗影流第一代目至第四代目的照片和名字，每一代掌门的名字下面都附有一个荣耀栏，荣耀栏里尽是些理发店的招牌残片，每一块残片上又拴有一小撮头发。
所有掌门人中，就数四代目的荣耀栏最丰富。瑞宜造型、华尚沙龙、动感地带…完美世界的招牌上拴有一撮黑发，标注的是申俊敏；职业技校的残匾上拴有一撮黄发，标注的是毛天霸…等等，还有很多这样的小藏品排在后面。
小五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祥芝君，知道为什么中国的理发界兵败如山倒，如此不堪一击吗？”
“因为技术不够先进，总的来说还处于发展中水平。”
“错了，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理发师不懂什么叫信仰，没有足够的信念，怎么也出不了集大成者。”小五郎拍了拍赵祥芝肩膀，“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有股狠劲，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投入我门下，有这么高的觉悟，即便你是中国人，照样有机会成为五代目。”
“多谢社长大人栽培。”
“就像你打败之前的师父申俊敏一样，我对你的期望没有界限，希望有朝一日你有能力也将我打败，把为师的头发挂在这面墙上。”
赵祥芝惊吓，鞠躬，“师父是想考验弟子吗？请师父放心，这次代表日本参加发艺大赛，我一定会把冠军拿到手。”
山本站在一旁大笑，“我们墙上已经挂满了这么多的荣耀，拿回来放在什么地方呀，已经挂不下了呢！”
“八嘎！”小五郎怒扇山本一耳光。
山本捂脸，鞠躬，“嗨！”
“你个蠢货，不知道上面挂的全是陪衬品吗，你就当做是荣耀啦？”小五郎转身走向窗边，“这上面毫无疑问，还少了一块最有份量的招牌。”
此言一出，赵祥芝、山本俱惊。
小五郎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传说有一家百年老店，号称中原国字一号店，早在大革命时代就已经成立了，历经沧桑，没想到九十年代过后，你们这里出现大规模的下岗潮。这家百年老店四处搬迁，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直不敢出来见人。”
山本略有所悟，“你说的是小中华理发店？”
“没错！无论躲在什么地方，早晚我都要得到她。”
赵祥芝回过头看了看“荣誉墙“。
完美世界店招牌旁边留有一块醒目的空格，像是为什么东西特别准备的。
“岂有此理，日本人已经欺负到家门口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啊，我们一起联手干他！”
“你不知道，表哥。我发过誓…”
会长接过话锋，“石师傅，国难当头，你要以民族大义为重啊！”
石斐低头不吭声。
表哥眼里怒火迸发，就在这会儿，兜里的手机响了。铃音是张明敏《我的中国心》，作为一个浪迹天涯的华人，每次听见这首歌都禁不住热血澎湃。
此时更加难以自已，表哥跟着节拍唱了起来。
“啊~~啊~~啊~~~，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石斐吃惊，“表哥，你！”
会长正了正西装领口，“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
毛大师登场，“长江！长城！”
接下来是李主席，“黄山！黄河！”
沙老帮主压阵，“在我心中重千斤。”
满屋子人开始大合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
石斐受不了了，转身逃出屋。
小院里，一双儿女躲在花架下打闹，手里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在比划武功招式，方迪上前收缴“武器”，打发两个小孩回屋睡觉。
哪儿是什么武器，原来是技校发的蓝色小剪刀和师父临终前交付的葫芦剃刀，方迪将两把工具递给石斐。
剪刀和剃刀看上去已经很旧了，石斐握在手中，往事历历在目。
“斐哥。”
“嗯？”
“我觉得你能赢，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不管面对谁，我一直都相信你能赢。”
石斐惊讶的看着方迪。
方迪伸手抱住石斐。
“妈妈，你在干什么？”
“嘘。”
“为什么要抱爸爸？”
“因为爸爸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抱抱。”
一双儿女眨巴眼睛，双双抱在石斐大腿上。
月光洒满院落，一家四口抱在一块儿。
屋里的大合唱行将完毕，气氛十分悲壮。石斐冲进屋，什么也没说，只让表哥帮他换个发型。剪去七年来分毫未动的长发，换上了一头最朴实的发型，学生头。
对着镜子，石斐眼里重新焕发出久违的坚定神采。
